「野狐們在躁動。」
「對吶,因為狐狸神想娶親啊——」
*
甫回來的少年遠遠便瞅見自家門前站了一堆人。
這景況讓他趕忙壓低身子,隨即側身滑入一旁低地,藉野草的遮掩,小心觀察起前方。
看了半天,應該是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鬆了口氣的北信介回頭,力氣一洩滑至土溝內,疲憊地閉了閉眼——忙了一日,以為可以好好歇息的——很快復又睜開,撐起身子細瞧。
不尋常,先前可未曾見過如此情形。
因為他住在村子的邊緣,也就是靠近山側,而這深山裡有神社,除了熟門熟路的獵戶,村民一般不會接近,深怕走錯路觸怒了神明;加上少年平時不和村裡來往,來人更不可能是單純串門。
北信介猶記月前堵在家門找麻煩的少年們。幾人沒做什麼大事,只是推搡著不讓進去,嘴裡不住叨叨惱人的話……吵是吵,可他更懶得理會,放任他們嘻笑,待自討沒趣,便會悻悻然離開。
如是乏味,沒有引起興趣,就不會再來了吧?總歸首要是做好自己的事——冷靜思索的他在瞅見其中長者時便猛地回神,趕忙爬起,跨開腳步朝那跑去。
快接近前,他才發現站著的人大多是村裡的壯年,一群人神色各異,唯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複雜,隱含焦灼以及懼怕。
「婆婆。」 北信介喊了一聲。
她是村裡的耆老,也是北信介的救命恩人。
幾年前世道混亂,有些村子接濟流民,不料此舉引賊入室,隔夜全村被屠。之後便沒敢隨意放人進村,頂多借住村外老屋一夜;更多是直接趕走,不留禍患。
山裡的孩子就是這般的存在。
某天就出現在村口,人瘦巴巴的,幾乎只剩骨頭,小小一隻,高約婦人的腰間,年歲尚小,身邊卻沒有任何大人。女人見狀不禁心疼問了一句:「只有你一個人嗎?」
聽見聲音的小兒揚首,墨黑的雙眼看了過來。他的臉髒兮兮的,可那大大的眸子尤其精神,未有逃難至此的倉皇、也無孤身無依的恐懼,平靜無波,有著和外表不符的淡然。
即使如此,仍是瘦得讓人心疼。
這般一想,小孩眼中的情緒倒像看透這世間的無措,不知是如何苦過來的;可惜婦人自己同樣困難,頂多給碗涼水。她正想招呼人靠近,卻被碰巧瞧見的村民喝斥:
「你瘋了嗎?誰知道這孩子還帶了誰?村長不是說不讓外人進村!」
「那是個孩子……」
男人才不管,逕自揮舞鋤頭,打算趕人,然而並未真的傷害,僅是做出驅趕之姿,逼迫對方退遠。等差不多了,便噠噠跑回村口,轉過身繼續用猙獰表情威嚇。
瘦巴巴的身影站在原地許久,不哭不鬧的模樣讓人心慌,許久他才收回視線,邁開細碎的步伐,搖搖晃晃地走開。
婦人以為初見面即為永別,沒想到下次居然就在幾個月後。
當時天下局勢稍平,正值蠟冬,天寒地凍,下了雪,村子白茫茫一片。一個獵戶為了快出生的孩子,想在年前再攢點錢,於是咬著牙,趁天未亮便上了山。入了夜卻不見人影,驚惶的妻子只能找上村長,哀求幫忙尋人。
越晚越冷,就算是村長也不敢貿然帶人上山,只先聚起幾個老獵戶,站在入山口討論。在他們毫無頭緒、哭斷腸的婦人跪求神明開恩之時,眼尖的村民發現似乎有「人」自山道遠處靠近。
啪,唰——啪,唰——啪,唰——
比身影更清晰的是聲音,但那動靜又不像一般走路。一群人繃著神經,紛紛拿起護身器具,深怕撲出來個惡獸……等之愈來愈近,眾人這才驚覺走來的人身量不高,藉著月光,他們總算看清面目。
「這個,是你們,的嗎?」面色有些蒼白,身子微微顫抖的孩子指指被拖了一路的男人,細聲詢問。說完後卻無人接口,滿臉疑惑的他仰起頭,掃視幾位大人的表情。
因為附近僅有一個村子,原以為會馬上認出來是哪家的人,可幾人怎都一動不動?孰料幾人不是不認識,是沒人敢相信一個小孩能獨自拉著漢子下山。
趴在地上的婦人猛地抬頭,她只消一眼便想起了這孩子,不禁驚呼:「是你……」說罷慌張爬起,撲到男人身旁,仔細檢查有什麼傷,怎麼會被拖著回來。
一人動作,其他跟著反應過來,全圍到獵戶身旁,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霎時沒人有餘裕理會呆站在旁的崽子。
不知該如何的人目光轉了一圈,雙手交握身前,表情忐忑。他想把自己努力編好的墊子帶走,可又被壓在底下,暫時抽不開,默默思量著是直接離開,還是要再等等?
「傷到腳,沒有其他外傷。」跟隨而來的長者蹲下身,細細檢查過給出答案。大家聞言鬆了口氣,不住拍著胸脯,彼此相視一笑,隨後齊齊看向小孩。
原來當時的孩子終究入了山;不過大山同樣是會吃人的地方,那可過得多苦?
「總之,今天很謝謝你。時候不早了,要不要先住我們家一晚?」又哭又笑的婦人實在狼狽,邀請的姿態極其真誠,是由衷希望可以留下這個救命恩人。
「那也是外人。」一旁村民並不贊同,生氣地看向村長。
誰都想過個好年,不願隨便冒險,況且才幾歲的人怎麼可能自己生活!一定還有人躲在山裡,或許就等他們一句話,伺機入村。
「留下他吧。」原先不發一語的老者站出一步,擋在孩子身前。
有意見的村民仍想開口,卻被一個眼神扼住話頭,不敢違抗她的意思——即使她只是女子,也是這個村子中受人景仰的存在,說的話和村長同有分量。
沉默的北信介左看右看,等著他們論出結果,最後是她朝自己伸出手,而他抓住了。
要不是她,年幼無親的北信介早就孤獨死去;就算有著「牠們」的幫忙,也難長久,畢竟照顧小孩子會有很多麻煩的事情呢——被牽著離開山腳時,他轉過頭,盯了黑漆漆的山徑好一會,直到快要看不清才抬手揮了揮,似在向誰告別。
後來入村的孩子被安排到位置最偏的廢屋,由村長照顧;但是北信介不怎麼喜歡麻煩人,學著有來有往,時不時送自己摘的野菜、野果過去,看得人不禁感慨,這孩子是既客氣又見外。
幸好被救回的獵戶記著這份恩情,主動找上小孩,假託自己的孩子就快出世,想囤些好收拾的葷腥;可是這天越來越冷,他又受著傷,不便出門,如果北信介的陷阱抓到活物,可以拿來換米糧。
這理由即使搪塞,年歲尚輕的人也無法分辨,只當是真的需要,認真地設置好每個陷阱,盤算在過年前多捉幾隻。
然後過完年,獵戶又來同他商量,說想補補月子中的媳婦,但他一進山就是好多天,因此想麻煩他,有捉到野物就拿過來,方便婦人自個兒燉湯喝。
一月過去以後,獵戶改口要補奶水,依舊拜託北信介;而後孩子大了,便是要給孩子養身子……這樣的日子過去兩三年,一直被幫襯的人才想透對方的好意,並在下次拜訪,鄭重向他們表達謝意。
總之,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在幾個人想方設法的庇護下,順利活到能行元服禮的年紀。
因他從村民敬畏的地方出來的緣故,村裡不乏閒言碎語——無父無母的孩子命運本就多舛,一路上又未被接納,定是不祥——雖然本人不在意這些,僅是有時會因而迎來小麻煩,對此略微困擾,又覺得他們蠢得可笑,終究不去計較。
長者亦是這個村子的巫覡,村中的祭祀皆以之為首,只有她及其氏族被允許踏進山中的神社。
「小信,婆婆有事找你。」等到婆婆朝他招手,少年才穿過人群走近。
「要進屋裡說嗎?」攙扶婆婆的男人問北信介。
未等到他的回答,就先被別人打斷:「不好吧,你們進去說了什麼都不知道,這件事情總要處理好。」
言下之意,北信介似乎沒什麼選擇。
少年並不在乎——反正家裡也就兩把椅子——他自顧自地走進家門,拎了其中一張出來,放到長者身旁,隨後和男人一起扶其坐下。
「近日村裡快成熟的作物被動物幾次糟蹋……小信,你有遇到嗎?」婆婆拉著北信介的手,輕聲細語地詢問著。
被問到的人表情茫然,好似一時反應不及;昔日嚴冬來臨前,時有活物出山,可那些大多食肉,很少聽說闖入村子還沒有引起騷動的。
「應是沒有,也可能是我未注意。」一切顯然不對勁,可對話仍是含糊,故而少年回得保守。
「我們請獵戶看過,應該是狐狸作亂……看得出來牠們特意避開作物,將田裡踩得亂糟糟的,滿是腳印,樣子像曾來過一大群狐狸。」矗立在旁的高大男人開口補充。
男人和神巫同脈,是現在的村長,他又接著說:
「最奇怪的是,沒有人看過牠們。」
「沒見過任何一隻蹤影,甚至連根毛都沒落下。」
嗯——的確不尋常,可又和自己有何干係呢?
北信介眨眨眼睛,表情愈發困惑。他想了想,斟酌再三道:「這是什麼意思?」
言及此,神巫不再賣關子:「七十幾年前,也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情。」
蒼老而溫婉的聲音緩緩訴說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