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稿寫於2022年,2025年增修,文中保留原敘事時序】
2016年《妳的名子》引爆熱潮時,我在工作及家庭間忙碌著,並沒有注意,也從未聽過新海誠。後來在電視上看了,十分有感,嗟嘆沒能在大螢幕觀賞。到了2019年的《天氣之子》,把握機會進了戲院觀賞,終於能充分沉浸在新海誠渲設的天地中。今年的《鈴芽之旅》在忙碌中又差點錯過,還好在上映尾聲之際想起此事,上周末撿了一個空檔,帶著兒子進影院領受新海誠這回的手藝。
從《妳的名子》之後累積了三部曲的感受頗多,趁此次《鈴芽之旅》觀後,略誌一番。沒有要談太多劇情、人物、作者意圖等等細瑣的內容分析,這類文章或影片已經很多。我想說說,為什麼新海誠作品是極少數會讓我進戲院觀賞的動畫。那是一種貼合在東方美學上的整體魅力。
印象中我幾乎沒進戲院看過動畫,無論日系美系都一樣,總覺得此事在小螢幕完事便足矣。直到新海誠,第一次讓我會想進戲院看動畫。新海誠的上乘手藝來自幾項優秀技藝的融合:故事鋪展、人設布置、鏡頭調動、音樂渲染,以及,最重要的,一手堪稱絕藝的景物細繪。無疑,這些元素缺一便撐不起整體,但是每每讓我心嚮往之的,總是那一幅幅誠意至極的繪卷。新海誠的畫工早成招牌,這些隨著劇情推進不期而至的人間畫卷,要獨觀成趣完全不是問題,可若非擺置在整體佈設的人情與敘事流轉中,也透不出那麼深刻迷人的力量。
此間的整體美學是什麼?細說過冗,也許有一個簡單的方式:拿其他動畫來對照,尤其是 (儼然作為世界標竿的) 好萊塢動畫。
新海誠作品的整體視覺感受,是色調從淡、從薄、從輕──這個重要特色在《言葉之庭》以前沒那麼突出,《妳的名子》之後就明顯了。美式動則畫是一整個濃色重彩。這對照首先是來自一種整體畫面的既視感,仔細析看局部,會發現新海誠的顏色不是不多,但上得不厚,同樣是晴空白雲、朝霞夕色、褐牆土道、清溪小池、遠山蒼木、深秋紅楓,那個色墨是透的,輕盈的,甚至有點飄忽的,你彷彿能看到顏色背後的顏色;美式上色則看起來重層厚塗,一整個濃,紅就是紅,綠就是綠,黃就是黃,絕不讓你看到不確定的顏色。新海誠的視覺世界是層疊渲染的;美式動畫則是定界塗佈的。前者不求均勻壟罩,後者使勁一塗到底。東方留白,西方填滿。此正反映著東西方美學 (也是哲學) 差異。當然整體視感差異不僅因為上色美學,新海誠還有一手常被稱道的絕活就是光影。這技藝從《秒速五公分》開始就叫人驚艷,《言葉之庭》更令人屏息,到《你的名子》、《天氣之子》、《鈴芽之旅》也都一脈相承下來。不過光影絕活在這次的《鈴芽之旅》中似乎沒那麼多展現,在《天氣之子》中幾乎是炫技了。
無論如何,光影搭配層疊渲染,讓新海誠能很好地調動東方式觀物美學,端出一道道視覺饗宴。這份寫景手藝讓新海誠動畫別具一種體悟式的美感,不得不說,在真實世界中看起來尋常的巷陌、小道、草木、雨滴、風捲落葉、日暮影斜、牆垣斑駁、細雨落池等等無數景物,是在這份手藝下被提升而煥發出「來自真實又超越真實」的視覺美感。
新海誠作品所透出來的整體東方美學,除了景物細描作為中流砥柱,還有其他重要的幫襯元素。其一,人物的說話、表情與舉止姿態,處處顯著歛藏、細微、恭謹與節制,這是東方語言及身姿文化的特質,大和民族表現得尤其淋漓盡致、別具韻致。其二,三部曲中一貫地採用了神道世界觀,這是許多視覺敘事及審美感受所賴以經營的背景底蘊,譬如常出現的鳥居,是介連神人之境的景徵;日暮時分非日非夜的逢魔之時,凝聚出專屬三葉跟瀧的靜滯時空;晴女陽菜催發驅雨靈力,控動四方水氣旋飛上湧開雲見日;草太與鈴芽藉助大地靈力能夠賦形災禍徵兆並將之奉還大地……等等,織就出貫穿三部曲的神道美學。日本神道認為大地萬物背後都是神靈,草木蟲獸、土石水雲無一不是。人類便在這樣一個充滿互動循環的靈力網絡中存活。東亞地區的哲學/美學/宗教都有類似的宇宙本體觀,與西方的一神論乃至啟蒙後的人類中心論截然不同。一旦撤除了這些魅化有靈的東方世界觀,整個存在美學意趣就會走味。新海誠天災三部曲(我更想說「神道三部曲」)的深邃魅力,緊繫於這套東方天地美學。
不少評論說《鈴芽之旅》是部公路電影,從比重來看不全然是,新海誠也未必把最大關懷著落在此,但我欣然作如是觀。不諱言,這有我的私心。過去幾年間,我與家人駕車遊歷日本跑了近三千公里,穿城過鎮,覽看本州各處的大和風光,公路旅情於我很有親切感。每當看到鈴芽穿行於似曾相識的山邊海間、就食將息於路途偶遇的和風店家,都能引發懷念與溫存。旅行是一趟領略大地、文化並洗滌心神的路程,鈴芽如此,我亦如此。透過新海誠的畫面,我們好似重臨了往昔溫潤的行旅時空。
神道三部曲在受到許多讚賞之餘,常會看到對劇情邏輯的批評,大多是說哪裡不合理、正常人不會這樣做之類的。我在看這三部時倒不特別有這類感覺,一方面這並非智性展演的作品,觀賞時宜收斂理智,釋放五感;二方面日常邏輯與情理原本就有許多可能性,甲以為必須日久生情在乙而言大可能一見鍾情。更重要的是,充滿日本神道興味的這系列作品用我們今天習慣的除魅化世界邏輯來拆解實在頗違和。
音樂是三部曲系列的點睛元素。純就歌曲本身而言,我個人最喜歡《天氣之子》中男女主角從雲團緩緩飄落時的Grand Escape (by三浦透子),從象徵雨水的清脆音符漸漸推進到如唱詩班的聖樂合唱,曲子本身好聽,同時也把萬物有靈的神聖感跟畫面做了太好的接合。《鈴芽之旅》片尾曲也安排得極好,就在鈴芽說完「いってきます (我出發了)」後,正片嘎然而止,片尾曲カナタハルカ悠悠流洩而出,累積了兩小時的感受一整個都被勾了出來。這首歌的詞看似是訴說男女之情,把它當作鈴芽跟草太之歌自然可以,但是把它看成親人友人的情感牽絆也無不可──因為故事背景是311大地震,承載了比前兩作更深沉的悲傷,片中多次出現的「我出門了」、「路上小心」及「我到家了」等萬家燈火的日常瑣話,正是最佳註腳──所以在片尾曲的牽引下,說完「我出發了」的鈴芽,最終回到電影開頭波光粼粼的湛藍大海前,對草太說出「歡迎回來」,既是鈴芽的自語,也是對親愛之人的絮語,更是新海誠對芸芸眾生的慰語。那片景色撫慰人心,片尾曲則不慍不火、恰如其分地銜接起這當中所有的惆悵、重逢與感動。
小道傳言宮崎駿第七度宣布復出的心聲是:「聽說最近有個叫新海誠的很威,讓老夫來會一會他……」。呵呵,江湖耳語搏君一笑無傷大雅,宮崎駿自然有他崇高的地位,兩邊也各有支持者。從我個人的審美偏好來說,我較喜新海誠的風格。宮崎駿的色調更濃勻些,世界觀似乎也更啟蒙人文些 (宮大師與左派有挺深的愛恨交織)。東亞傳統的自然人文觀既非啟蒙也非左派那種,新海誠在作品中大量安插萬物靜觀、怡然自洽的畫面,更得東方天地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