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失眠，我打開電腦，打算寫封信給一個不會收到信的人。
有些人，是不必提名字的。山下，她站在霧裡，車燈從背後照來，把她整個人泡在一種朦朧裡。像剛從詩句中走出來的身影，水藍色針織高領貼著鎖骨，捲起來的長髮落在肩頭露出熟悉地暖意；那件毛衣，我記得，是我某次不經意稱讚過的款式。
她沒說話，只是看著我。
風比時平還要寧靜，空氣像暫時忘記流動，整座山變得安靜起來。她來了，帶著香氣、心事，還有一點不該帶來的勇氣。
車門開了，我坐進去。車窗緩緩升起，外界消失，世界的中心只剩下彼此熟悉的呼吸、心跳與沉默。
她轉頭看我，沒有笑，也沒有哭。
只是眼裡，有光。那是一種「懂你」的亮，裡頭藏著熟悉、小心與某種早已知情的體諒。
我克制著不說出話來。因為一開口，整座山都會聽見我心裡的失守。
氣氛像一場事前預謀已久的共犯。
她噴的是我曾說過會讓人失控的香水，妝畫得剛剛好—是我曾經暗示的淡妝，柔情似水得像某種邀請，卻一點都不輕浮。
我知道她懂分寸，可她還是來了。
這種不急不迫、不求回應的靠近，最讓人動搖。
我記得她那雙細白的手緊握著方向盤，指節略微發白；也記得她今天沒戴耳環。
這我一眼就看出來。
我曾經在她耳邊低喃：「如果你想贏，就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沒特別準備。」
她那時只是「嗯」了一聲，沒多說，但我知道，她都記得。
她沒問我的近況。她知道我最近常熬夜，是因為那個計畫又重新啟動了。
「你知道我不應該來的。」
她開口，那低沉又磁性的聲音，像情人果糖般在喉嚨裡慢慢融化。
我沒有接話，只是靜靜看著她的側臉。
我們都知道這樣的見面，不會再有第二次。
她今天沒提起那些我沒承諾的夢與未來。
我知道她懂——我還有要去的地方，是她不能陪我走的路。
把整個夜晚留給我。
她是那種能聽懂半句話、讀出語氣弧度的女人。
不是小女孩把心掏空的直白，也不是情場老手進退有術的優雅演出，而是那種，會在你不說出口時就收起眼淚的成熟。
「你為什麼……總……這麼冷靜……」
聲音開始鬆動，像撐不住了，但還努力讓它不破碎。
「是不是……要是我再靠近一點，你就會推開我嗎？」
我轉頭，正要說話，她卻先笑了一下。
笑裡有一點倔強、一點嘲諷，還有一點眼淚。
那顆淚，在她睫毛上打轉，沒有掉下來，卻比掉下來還讓人心疼。
她強忍著，就像從不讓我為她擔心一樣。
我終於開口，那句話在我們之間早已說過很多次，但今晚，我只是低聲說：
「我清楚這不是終點，而你值得一個完整的我。」
她微抬起了頭，點了點，沒有多話。
沉默像是天花板掉下來的灰塵，一層層落在我們之間。
我聽見我心裡有個聲音在吶喊，可我壓著它，像壓住一場大雨。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沒躲，但也沒握回來。
那一刻，我們都知道，這樣剛剛好——再多一點，就沒辦法回頭了。
她的手一如過往地冰冷，但這一次，我沒有暖它。不能。
一旦暖了，會失控。
「我知道了。」她說。
「我會等你。」
那聲音淡淡的，像霧氣經過鎖骨，沒什麼重量，但如同過往般地留下痕跡。
她沒有追問，也沒有留戀地糾纏。她只是，把自由還給我。
那句話，像替自己關上門，也替我保留了最後的體面。
我沒有抱她。
抱，會讓人卸下理智，會讓人吻錯地方，會讓人說出不該說的話。
熟悉的地點，熟悉的引擎聲最後一次發動，車子轉出山腳的彎。
我站在原地，看那道紅色的尾燈拉出一條不會再回來的光痕。
那道紅光沒等我揮手，就已經消失在彎口。我想她知道，我始終沒打算說再見。
她沒回頭。
但我知道，她的眼淚，終究還是落在了轉角。
那晚以後，我回到我的世界，繼續做該做的事。沒人知道那晚發生過什麼， 只有我知道，那晚，我身上還留著她那瓶香水的殘影。
有時我會夢見她。夢裡她還穿那件高領毛衣，靠著窗邊笑著看我，夢裡她仍笑著，只是眼角泛著那晚的亮光。
我沒有再聯絡她。
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我知道：一旦我回去，那不會是體面，而是摧毀。
有些人，就是用來放在心裡的。不是用來擁有，而是用來懷念的。
妳說妳會等我。
我知道，那不是時間的等待，是一種讓人體面離開的方式。
一種，讓這段感情不至於落俗的方式。
妳沒有逼我留下，也沒有留話給我自責。
不吵，不追，強忍著不在我面前留下一滴眼淚。
只在那晚，替我們畫下最安靜、也最決絕的邊界。
這一生很長。
我可能會忘記很多事，但我不會忘記那晚的車裡，妳不哭的樣子。
不鬧的樣子。
愛得安靜、退得體面、那種近乎壓抑的冷靜，比哭還讓人無措。
我寫了一封信，但我不會寄，它會一直藏在心裡。
我沒有給妳答案，
但妳卻給了我一次選擇，一次體面離場的機會。
這封信，我不會寄。
它會一直藏在心裡，就像那晚妳輕聲說的那一句——「我會等你。」
它像一個吻，落在心裡最深的地方，從未發生，卻永遠在。
妳是我故事裡，那一頁摺痕最深的紙。
我始終捨不得翻回去，但指腹總會在那輕輕停留一下。
我選擇離開，不是因為不夠深情， 而是因為我清楚自己還有未竟的志業，必須獨自走完。
有些人，只能住在心裡，
靠太近，反而會弄疼彼此。
妳是我餘生最靜的疼，
也是我唯一學會放手的溫柔。
若有一天餘光交會，
那不是偶然，而是我忍不著偷翻了那一頁。
🎵 如果你想聽我那天沒說出口的話——
鄧麗君〈我只在乎你〉
——某年冬夜，山下的那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