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中,宮燈昏黃,火光搖曳,映得室內影影綽綽。黃綢窗紗隨風輕擺,似也不敢驚擾那龍椅上沉思不語的君王。皇帝指尖緩緩摩挲著玉如意,細膩的觸感並未平息他眉間緊鎖的憂思。沉默許久,他眼底閃爍著權衡與算計的光芒,仿佛一枚關鍵棋子正來回踟躕,卻始終無法落定。
廷尉與中書令立於一側,目光交會,達成默契。終是廷尉率先開口,聲音低沉而堅定:「陛下,丞相竟於大殿公然請求西寧將軍退位,臣以為,此舉非但不敬,更是為奪軍權鋪路,其心昭然。」
中書令隨即附和,語氣中含著一絲譏諷:「西寧將軍方立戰功,丞相卻欲讓凌紹安接掌白澤軍。此計以退為進,無非是欲將這支精銳收入囊中。」皇帝沉默不語,指尖的動作也緩緩停下,室內氣氛愈發凝重。
御史大夫古軒宇上前一步,語氣不疾不徐,卻帶著堅持:「凌紹安確有用兵之才,翼洲一役功不可沒,葉將軍雖功勳卓著,然為人妻者,理應以夫家為重,退居內室,順應天理倫常,並無不妥。」
中書令冷笑:「以夫家為重……若將軍與丞相合力,軍政盡入丞相之手,屆時,陛下又將如何自處?」
廷尉接道,語氣愈發冷峻:「丞相黨羽盤根錯節,手段陰狠,連貴妃父親亦未能倖免。陛下,對此人萬不可不防!」
御史大夫的臉色微微一變,他沉聲反駁,語氣中帶著對忠誠與大義的堅定捍衛:「葉將軍一心為國,戰功卓著,翼洲之危,若無她力挽狂瀾,後果難料。此事,陛下曾親口嘉許,豈能將其忠義與丞相私心混為一談?」
中書令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未將他的話語放在眼裡,只淡淡道:「今日不同往日……」
爭論聲漸急,氣氛愈發緊繃。皇帝終於拍案而起,怒聲喝道:「夠了!」
眾人齊震,伏地叩首,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皇帝背對眾臣,凝視窗外沉沉夜色,聲音低沉而威嚴:「西寧若有異心,朕自會拔除,毋須諸卿多言。」語氣雖淡,卻藏著殺機與警告。
他未再回望,緩步而出,只留一個深沉莫測的背影。伏地群臣無人敢再出聲。
夜色沉沉,星隱雲後,皇宮深處,一場風暴悄然醞釀,將席捲京城。
清晨,曦光穿透薄霧,灑落在新宅簷角。鳥鳴啁啾,春意漸起。
若凝站在窗邊,望著被晨光染亮的院落,難得地感到一絲放鬆。這座宅院並不富麗,卻有著淡雅的格局與清靜的氛圍,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處安居之所。
今日,她與胤宸將前往城南宗祠,完成新婚後的第一項禮儀——祭祖。
胤宸在內室準備回門禮,一邊翻找,一邊嘟囔著:「那個包了錦盒的……應該在這兒……」
翻箱倒櫃之間,一冊書冊忽然掉落在榻上。他隨手撿起,書封描金的三字赫然入眼:《媚君術》。
他眨了眨眼,挑眉一笑:「這是……?」
此時若凝正好經過,餘光瞥見,臉色瞬間一變,腳步一快便要搶回:「給我!」
胤宸身形一側,靈巧地閃過,將書舉高:「媚君術?這可是妳藏的書?」
若凝面色泛紅,低聲嘆了口氣:「……是古御史送的賀禮。你也知道他,一向端方守禮,結果偏送這種……」
胤宸笑意更深,翻了翻書頁,朗聲讀出:「‘眉梢藏嬌意,語氣繞情絲’……嗯,若凝,妳若真照書中所言,我豈不是日日佔盡便宜?」
若凝見狀,又氣又窘,再次伸手去搶。胤宸這才好笑地將書遞還給她,語氣忽然柔和下來:「不必看這種書。」
她怔了一下,抬眼望他。
他看著她,眼神沉靜而堅定:「我更喜歡妳做妳自己。無論妳是什麼樣的,我喜歡的——就是妳。」
若凝指尖微緊,低聲問:「不管我做什麼?」
「無論是非,我都會守護妳。」他輕聲回答,語氣卻如鐵,「我會一直在妳身側。」
若凝沒有立刻回應,只輕輕地收起那本書冊,將它重新放入匣中。她垂著眸,神色平靜,卻沒有言語。
這不是她懂得的語言。也不是她習慣的方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配得上這樣的愛與承諾。
但他說他會等。會陪她一起,直到她學會。
馬車緩緩駛入近郊,來到一處幽靜宅院——靜思苑。青瓦白牆,竹影婆娑,一切簡樸無華,卻透露出細緻的用心。
若凝走下馬車,目光掃過四周,眉頭微蹙:「這裡是……?」
胤宸輕聲道:「這是我母親生前與父親同居的小屋。父親照原樣重建,平日只他與我會來。」
推門入內,屋中簡靜素雅,陳設如舊,牆邊的案桌上擺著些女子繡品,荷包、手絹、舊扇,旁側靜靜立著一方香案,案上供奉著一尊牌位,書寫著:「南契公主阿娜爾之靈位」。
若凝駐足片刻,明白過來。
她走上前,默默拈香,三炷輕插,未言一語。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站在他「家人」面前——儘管只是靈位。
她不懂怎麼表達,也說不出什麼動聽話語,但她知道,他重視這件事。那她就該來,來見他的過去,來參與他的現在。
胤宸站在她身側,望著她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柔光。他知道她已經在努力學習,這就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但這已足夠。
她來了,並且是自願的。
門外,丞相站於院外不遠處,靜靜望著那扇緊閉的門。他未進,也未出聲,只是默然立於陰影中。
他知這裡本不該有外人。那女子……居然站在那靈位前,毫無畏懼,也無一絲窺探與疑問?
丞相心頭一震。那是他與胤宸共同守護的秘密。
南契血脈,不容世人知曉。即便是皇上,他也從未吐露真相。
如今,這女子若知情……會是威脅,還是守護?
他不敢信,但他看見了:她什麼也沒問,只是靜靜地站著——為了胤宸。
也許,她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人。但他還不能鬆懈,他要看——看她將來會如何對待這份信任。
祭拜完畢,胤宸輕聲說:「我帶妳去個地方。」
他牽著她入山。林間小徑幽靜,鳥語清脆。山腰處,一間小屋靜靜佇立,屋瓦新整,牆垣潔白,卻帶著舊時記憶的氣息。
推門而入,是熟悉的味道。木床、草蓆、屋角舊劍,皆如舊時,儼然是從過往歲月中搬來的空間。
胤宸道:「是妳義父的舊居。我命人依樣重整,只可惜……仍尋不到妳親生父母的痕跡。」
若凝環視四周,目光輕輕落在屋角那把殘破的舊釜上,沉默片刻,嘴角卻緩緩揚起:「這樣就很好了。」
微風穿林,撫過窗櫺,山間靜謐,兩人並肩坐在屋外石階上,天光如洗,時間仿若靜止。
若凝不知為何,心中一片柔和。她素來不解何為「家」,但此刻,胸口卻泛起從未有過的暖意。
胤宸側過身,低聲道:「有記憶的地方,就有愛;有愛的地方,就是家。我想把這裡打造成妳的娘家,讓妳有個處所可以懷念。」
若凝微微一愣,轉頭看他。他眼神認真,語氣誠摯,讓她不自覺怔住。
過了片刻,她輕聲開口,像是對他,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胤宸怔住了。那一刻,他心頭像被什麼溫熱東西灌滿。她說得這麼輕,好像並不經意,卻恰恰是他一直想聽的話。
他轉頭看她,只見她已避開視線,看向遠山,不再多言。他卻只是靜靜地笑了,像是被什麼人輕輕安撫了心。
山風吹過他們的衣角,陽光斜落,安靜而溫柔。
遠在皇宮金殿,那把看似穩固的龍椅,正悄然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