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深處,林木蒼蒼,霧氣氤氳,嶙峋山路蜿蜒而上。胤宸一行人踏著積雪與濕泥,翻山越嶺,歷時十日,幾乎踏遍南山每一處偏僻之地。同行的長億與敕羽皆衣袍沾泥、面容風霜,數名家丁亦氣喘吁吁,衣衫破損。然胤宸目光堅定,寸步不退。那股執著,非為軍令,也非為功績,而是出自一種更深刻的心念。
終於,在第十日的午後,天氣陰沉,雪未落,風卻寒冽。他們抵達一處隱於山谷間的廢棄舊址,斷垣殘壁間已然草木橫生,只能隱約辨出昔日山屋的輪廓。屋樑早已傾頹,只剩殘垣斷瓦沉默地訴說著歲月。胤宸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屋前一株傾斜的老桂樹上。
那桂樹樹幹龜裂,枝枒斷折,卻仍散發淡淡幽香,根部裸露於土石間,依稀可見有異樣之處。長億俯身細看,喚道:「世子,這裡像是動過土的痕跡。」胤宸親自蹲下,撥開枯葉與泥土,終於在桂根深處,發現一隻早已破舊的虎形布偶。它的布面斑駁,棉絮露出,卻被人仔細縫補過,仍能看出昔日模樣。胤宸望著它,指尖輕觸布偶的縫線,眼底劃過一絲異樣情緒。他沉聲道:「繼續挖,這下面還有東西。」
眾人齊心挖掘,數炷香後,終在倒塌屋舍的內室殘跡下,掀開一處早年舊床的殘板。床底泥土密實,須小心鏟除,方才見一塊用油布密封良好的舊布包。胤宸親自取出,輕輕抖開,露出其中包裹之物——是一件嬰兒穿過的小襖與肚兜,雖然歷經歲月侵蝕,卻仍潔淨如新,布料仍存些微柔軟。
敕羽低聲驚道:「這……」
胤宸未言,卻將那布襖摺好,再度包妥,將虎形布偶一併收入懷中。他抬頭望向遠山,神情微沉。
他站起身,身上滿是塵土泥濘,卻不顧,只道:「回府。」
那一日,風雪乍起,南山寒冽。
暮色未至,廷尉府內已燈火通明,外頭仍帶著一層薄霧,枝影如畫。
廂房中,蘇大娘親手為若凝梳頭。她一絲不苟地將木梳從髮根梳至髮尾,一邊低聲誦著:「一梳梳到底,長命又富貴,二梳梳到白髮齊眉……」
綾鷹站在一旁幫襯,看著鏡中身著紅衣的若凝,忍不住輕聲嘆道:「將軍真是女中英傑,這一身紅妝,竟讓人不敢直視。」
若凝只是微微一笑,語氣如水般輕柔,卻未說話。
綾鷹左看右看,忽然皺眉低聲咕噥:「奇怪了,言將軍這人從求親後就神隱,這都幾日了?該不會是……臨陣逃婚吧?」
此言一出,蘇大娘眉頭微跳,剛欲斥責。若凝卻神色如常,眉目清淡如昔,唇角輕牽,道:「若真如此,也不奇怪。」
綾鷹一愣,意識到自己失言,正要解釋,蘇大娘搶著圓場道:「哎呀哪有的事?古人不是說了,成親前不能見面,婚後才能白頭偕老。言將軍這是……這是講究呢!」
若凝眼神淡淡看著鏡中自己,似笑非笑:「我不信這些。」
蘇大娘手中梳子頓了頓,旋即繼續柔順地理著她的長髮,語氣溫婉:「姑娘啊,妳從軍好些年,吃的苦、受的傷,我都看在眼裡。如今能有個歸宿,我是又高興又不放心……」
若凝沉默片刻,眼神不經意地柔軟了一瞬,但很快又歛回那份情緒。
蘇大娘低聲嘆道:「皇上也是,說是賜婚,自己倒不來看看妳……妳這樣的功勞,嫁人連個靠山都沒有,萬一被夫家欺負了怎麼辦?哎……這世道啊,總是不公……」
若凝輕笑出聲,語氣灑脫:「誰欺負我?我一個人能打十個,誰敢動我?」
蘇大娘笑著嗔她一眼,卻也眼眶泛紅:「嘴硬。妳啊,打仗是行,可女人出嫁,不全是靠拳頭的事兒。」
若凝低頭望著鏡中被梳起的青絲,微微一怔,聲音忽地柔了:「有妳來給我梳頭,我更歡喜,真的。」
蘇大娘手一頓,眼眶微熱,轉開頭掩飾情緒,隨即執釵、繡簪、金步搖一一為她戴上,直到最後一支紅玉簪穩穩插上,才退後一步滿意地道:「好了,像畫兒一樣。」
若凝緩緩起身,紅裙曳地,衣襬輕拂。她挺拔的身姿中,竟透著幾分女子的溫婉,像一抹晨曦中的清光,淡卻耀眼。
忽而,院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下一瞬,門外傳來侍從急切的聲音:「不可入內!成親前新郎官不得與新娘見面,不吉利!」
「我有重要的東西,必須給若凝。」
是胤宸的聲音,語氣堅決,帶著一絲喘息與風塵。
蘇大娘剛起身要出門相攔,卻見若凝已面色不變地站起身,步履輕盈地親自推門而出。
晨風乍起,門扉開處,一道風塵僕僕的身影立於檐下。胤宸滿身泥土,鬢角微亂,衣袍上染著枯枝與塵埃,懷中緊緊抱著一隻修補過的虎形布偶,眼神熾熱而焦灼。
他怔怔看著眼前的她,一身紅衣,眉眼細描,眉宇間那向來鐵血的冷峻,此刻竟透著溫潤與光彩,教人一時間不敢逼視。
「這隻布偶……妳見過嗎?」他低聲問,聲音微啞。
若凝伸手接過布偶,指腹輕撫過上頭斑駁的縫線,忽然神情一凝,手微微一抖:「這是……這是我小時候……義父親手縫給我的。」
胤宸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塊用布仔細包裹的東西,打開,是一件嬰兒時穿的小衣,乾淨整齊,邊角處還殘留著些許香氣。
「我去了南山,按正德說的方位,推算你童年時的腳力與方向,翻遍整座山。那破屋早塌了,但屋前的老桂還在,布偶就埋在它的根下。這小衣藏在床底,一併帶回來了。我想,這也許……是你父母留下來的東西。」
若凝看著那衣裳,指尖顫抖,唇瓣輕張,卻說不出話來。許久許久,她的眼淚終於滑落,無聲墜在那泛黃的布面上。
胤宸聲音低沉卻堅定:「無論嫁妝多華貴,都不及他們留下來僅存的溫暖。」
若凝抬起眼來,望著他,眼中氤氳如海,滿是不可言說的複雜情緒。她一步上前,撲入他懷中,緊緊抱住。
胤宸一怔,雙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最終輕輕環住她的肩,將她摟進懷裡,緊緊抱住,唇角上揚,眼中溢滿柔情。
門邊的蘇大娘與綾鷹相視一眼,無聲地將門輕輕關上。
那夜風息燈明,屋內無言。這一場本不該相見的「婚前一面」,卻比千言萬語更真切。無人知曉,這是否衝喜,還是命運早已安排的一次「確認」——他是她的歸途,而她,是他願親手找回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