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帕的那個拍攝工作，雜誌社已經敲定場地，他們說多讓一個臨時助理來，沒問題。等妳和夏安談完，確定要這樣做，我再告訴她相關細節。」波波深坐單人皮製沙發椅，肘抵扶手，指尖撐著側臉。他濃密銀髮倚靠落地窗，另一手慢條斯理撥弄平板裡的行事曆。我望向他背後整片遼闊的密西根湖，湖面零散流冰散發寒色，反射晴光，難得的好風景。
為了接拍的形象廣告，這幾天來到芝加哥。這個季節在棚內攝影舒適很多，雪地裡跋涉凍到不行一拍再拍的經驗，實在不愉快，凍傷很痛很麻煩，明明臉都麻木還要燦笑，苦不堪言。我向來感激好的工作機會，不會只挑容易的。飯店座落在湖畔，入住前新奇期待五星級的住宿體驗，第一次在高樓上眺望這片景色，果然不失望，無邊無際，浩瀚如海。
一如既往，波波辦事效率奇高，他雖然沒有告訴我細節，那個歪頭打量的表情就是等我下決心的意思。然而，顯而易見，夏安通過他的檢視，不然他一定會阻止這件事。
「你和夏安聯繫一兩次了？感覺如何？」我靠在小吧臺，撕開濾掛咖啡包，香氣飄散。波波的意見至關重要，觀察人的時候，我和他所見所感未必一致，和他討論可以吸收更多細節和面向，讓我們對這個人在工作上的影響，判斷趨於一致。我喜歡保持這種開放和彈性，增加敏銳度，就角色揣摩而言，每一個面向都能成為劇情翻轉的伏筆。
「她很低調，應該不會給妳帶來麻煩。」波波笑意從容，手指輕敲木質桌面，發出清脆篤實的聲音，經紀人就是這麼務實，只考慮有沒有麻煩。
「喔？這麼明顯？」夏安保持她大學時的低調風格，我不意外，網路帳號的文章有同樣的氣息，我想知道波波是怎麼判斷的，我需要多一點夏安近況的訊息。拿手沖壺徐徐旋繞注入熱水，蒸騰果香，室內盈滿醇厚的香氣。我對波波指了一下咖啡，他微微搖頭。我輕啜一口，酸味清新，餘味回甘，這款藝伎咖啡真不錯！
「我在她版上留下隱藏的私密留言，問她是不是夏安，她嚇了一大跳，以為我在惡作劇，她不相信我是妳的經紀人。」
波波的眉毛彎出笑意，他應該很久沒有經歷這樣被懷疑的時刻，那是他剛從業不久才會發生的事，竟然洩露出緬懷的神情，波波，你也沒那麼老好嗎？
「她還懷疑是八卦雜誌要誘騙她受訪，要我拍名片給她看。很有意思，呵呵，我想她一定在網路上查證公司的真實性。後來，我是在公司接到她的電話，而不是名片上的手機號碼，她這樣確認我就是妳的經紀人，不算太天真。她似乎對造成妳的困擾很愧疚，所以向我道歉她這麼曲折的回覆我，她必須確認我不是八卦媒體。」
波波對於夏安的低調謹慎很滿意，笑瞇瞇的。老狐狸。
保護藝人專心發展事業，不受八卦干擾，波波盡全力為我做到這一切。這幾年來我不必在個人社群網站上炒熱自己，不必獻祭自己的隱私供大眾娛樂，不必使出一切手段增加帳號追蹤人數，更不用自行閱讀空氣中的潛台詞，我很感激他，他認同我對於自己演藝生涯嚴肅看待，知道我實在不擅長炒作自己。我要的，是作品。
夏安澈底拒訪，不只是拒絕回應，也沒回應留言們的「點菜」寫其他女星。但，我能引起她的興趣，讓她願意回覆，和我們聯繫，凱莉是對的。
「夏安在哪個媒體業工作？」她應該確實不在演藝圈相關傳媒工作，如果是，她不必繞那麼大圈去查證波波。不管她在哪一種媒體，都要小心提防，媒體就是媒體，蛛蛛網都一樣危險。凱莉說她看不出來夏安現在的職業是什麼，我也是，她帳號貼文透露出來的訊息太少。
「她沒有在媒體界工作。之前在網路上查過她的名字，這個菜市場名費我一番工夫，但沒有發現任何一家媒體的工作紀錄，她跟說我她現在是社區學苑的講師，是真的，我查過。她對妳竟然猜得出她是夏安，非常驚訝，問我妳是怎麼知道的。」波波比我更細心，這些細節他都考慮到，我倒是沒想過要網路上搜尋一下夏安。
「那你怎麼答她？」我更沒想過要先跟波波準備好說詞。
「我說是伊紗讀過妳大學時期的大作，印象深刻聯想到的，伊紗記得妳們以前見過面，老同學敘舊一下，合作更有默契，而且妳和我們一樣討厭八卦，妳是我們很理想的合作對象。」波波把我給他的訊息，包裝成這樣，是我也會收下。
「你真的很懂得怎麼卸下別人的心防。」我把咖啡杯對他一舉致敬，能有波波當我的經紀人，我很幸運。
「這不就是經紀人該做的嗎？現在好了，」波波雙掌一拍一搓，無形無影的空氣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任他拿捏，「來說說，妳想要怎麼和她會面？」波波嘴角微勾，每根鬍子尖都翹著得意，老謀深算。
「這件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不要約在公司了。」加上我的行程很滿，沒必要特地進公司談這件事。
「那我們下禮拜回到洛城，約她在妳下榻的飯店，那裡的飯店房間有接待室，談事情方便。她寫工作誌的相關事務，以妳私人的名義為佳，我會替妳擬一份合約，這樣單純一點。但要另外給她一個臨時助理的身分，讓她進出拍攝場合名正言順，這個交給我來處理就好。」
「波波，這樣安排很理想，希望她值得我這樣大費周章。」
「如果她不值得，就會創下我有史以來最快的炒人紀錄。」波波捻著鬍子悶笑。
望著窗外銀灰天色，底下鋪墊冰白黝黑錯落的湖面，無垠推展，船舶與人群顯得渺小又緩慢，無法擺脫嚴寒，享受自由與寬闊。天際線親吻水平線，視覺的終點是想像的起點，引逗我起身追逐。天氣愈來愈暖，冰封的疆界會融化，許許多多的預定行程，將未來的生活拉成一條我能向前眺望的長長路線。
紐約、舊金山、洛杉磯、波士頓、芝加哥……在幾個城市奔走的時候，偶爾早上醒來，我不太清楚自己人在哪裡，手機自動調整些微時差，催促我快快進入狀況。
倫敦、坎城、巴黎、米蘭、柏林、多倫多、墨爾本、雪梨，走向世界，那不是地圖上虛無的點，而是我一步步走過的城市，異彩絢爛。世界上有許多才華洋溢的人，等著遇見我，點燃我，引領我馳向星辰最璀璨處，直到星芒刺痛。世界那麼遼闊，充滿想像不到的機遇與作品，未知令人熱血沸騰。
洛城是下一個會待久一點的城市，然後是倫敦，都是電影約，幾個月的生活。工作在哪裡，我就在哪裡，把經度和緯度當成跳格子一般大步跨越，陌生的風景，未知的臺詞。希望不會太快厭倦這樣的生活，為了每一個值得演出的角色，為了十倍百倍精彩的人生。
二月中的洛城，經常下榻的飯店閣樓裡，我坐在椅子上等著夏安和波波一起上來。今天的見面，早就準備好要怎麼進行開場白，那篇可恨的網文，現在看起來有點可愛，精挑細選效果最好的一段，好好送個見面禮給夏安。
波波的輕咳驚破浮想，我轉頭，終於見到久違的夏安。
她比我印象中更壯一點，但仍然是小小一隻，少了點孩子氣，整體還是一樣的中性、友善與迷離。耳下黑髮凌亂微捲，深褐色的眼珠藏著警惕。真不敢相信，和往日一樣清水煮茶的她，竟寫出那一篇滿紙談床戲的網文？
好戲揭幕，我是C位觀眾。眼前這麼溫吞的夏安會怎麼接招？
我當著她的面讀出她寫的床戲描繪，她張大眼睛驚呆，一秒鐘她白晳的臉脹成蕃茄紅，這麼純情嗎？自己寫的，有什麼好害羞的？她完全無法藉機反過來撩我，無措像個孩子，手指不安搓著襯衫衣角，我笑在心底。知道要尷尬了吧？看這篇文章把我害得多慘，一起來嚐嚐這滋味。她臉上大寫的糗字愈來愈紅、愈來愈熱，實在好療癒。但，只有這樣嗎？沒辦法反擊嗎？
「是讀很多次所以才念得這麼順暢嗎？我就把它當成是一種稱讚好了。」她還裝模作樣的行屈膝禮，看起來很無辜，她那呵呵假笑更加諧趣，而我喜歡這個回答，總算聰明一點。
確實，我一直揣摩著夏安會用什麼語氣說話，我需要她多一點的聲情訊息，細節與動作。如果她看起來乏味而呆板，我會很失望。沒有深度的角色不值一看，不夠複雜的心靈不必探索，夏安能展現出性格特質的魔法嗎？我開始有期待的心情。
波波替我解釋邀請夏安來參與的工作概況和內容，給我餘裕觀察她。我們沒有告訴她的是，之後會選擇的都是我有裸露的場景。天作之成，剛好都在洛城附近，夏安不需要奔赴遠地可以看個飽，真是便宜她。
學生時代很遙遠，不知道夏安是否已被社會污染？她有所成長嗎？她劣化嗎？我相信凱莉的眼光，但還是先用簡單一點的場景試探她的反應。誰教她愛寫我的床戲，現場讓她參與一下，我都覺得自己人太好。
早先波波說她去社區學苑教書，我驚訝不信，她不覺得自己大材小用？怎麼會窩在這種沒有什麼發展願景的行業？難怪根本看不出她做些什麼。就算大學時期我們極少交集，偶爾會從別人口中聽到對她報導寫作的稱讚，所以從來沒有懷疑神之手的稱號別有用意，為何她沒有走向媒體界？
夏安是抱持什麼心情和想法來接受這個工作？是她重回媒體界的跳板嗎？如果是這樣，何不打鐵趁熱，炒作自己的名氣多寫幾篇，反而又把自己的帳號關閉？還是她確實對我有遐想企圖想接近我？如果是這樣，看起來這麼客氣，那真是我遇過最冷調的調情，她全然來談公事的模樣，沒有任何溢出的肢體親近。
「夏安，後來為什麼把帳號關了？我本來還想多拜讀一點妳的文章。」我稍稍靠近她。
「我應該早一點關掉的，真的很抱歉給妳帶來困擾。我暫時切換權限變成私人帳號，避避風頭，等網民們三分鐘熱度結束，再繼續寫我有興趣的東西。」她往椅背退，一臉尷尬。
「妳之後會考慮寫一系列的作品嗎？留言中確實提到幾位高人氣又會挑戲的好演員。」我微乎其微的挑戰著她。
「再多製造幾個受害者嗎？」她微微抬眼看向天花板，像在克制自己翻白眼，語氣自抑，眼神微帶銳氣，卻又漫不經心。「對吧？」她看向我。眼角眉梢隱藏笑意，那種抽離的、旁觀者的莞爾。
當我知道那篇文章不是個噁男寫的，而是夏安，凱莉描繪出的溫和又疏離，謎一般的夏安。我仔細的讀那篇文章，同時研究其他貼文，如同凱莉所說，她寫作題材多元豐富，但沒有一篇是這類。一種被深深凝視的感受，難以言喻。幾篇文章中累積的誠懇語氣，重新灌注在那篇網文中，讀起來和之前感受到的，非常不同，夏安只注意我。其他人都看不到摸不著得不到的神之手……，這麼清冷卻寫出飽滿床戲的她，反差萌？我想親眼看到那個凝視我的眼神，我會滿足還是失望？我會喜歡還是厭惡？
現在，她就坐在我前面，眼神專注的看著我，只是，太清澈明朗，讀不到愛慕。凱莉對她的描述再度浮現腦海，她真的那麼冷感嗎？親她像在親朋友？我想像一下我親凱莉的畫面，不由得反射的感到很嫌惡，這樣對朋友真的感覺很差勁欸，凱莉和我之間的界線是明確的。
夏安說話乾脆直接，很快能抓到工作重點，沒有要奉承我或波波的意思。在演藝圈聽多浮誇連綿讚美詞，我同樣練出整套的對話，好用來禮貌對答記者沒完沒了的訪談。還好，夏安不是言語可厭的人，有些人筆端和口頭完全不搭軋，見面不如聞名。但，這種不濃不淡的語氣很難揣摩。
「妳對這個工作有什麼要求或期待嗎？」我想知道她的看法，盡量讓她透露出更多意圖。
「我沒有嘗試過這類的工作，談不上要求。但如果是期待的話，希望能告訴我準備的方向，或背景知識可以從哪些地方著手，這樣我會更進入狀況。」
夏安對工作內容似乎很有興趣，她的眼睛在發亮（卻不是因為我），充滿好奇和躍躍欲試，孩子般的神情。一頭微捲亂髮沒有因為今天的會見特別去整理剪個型，隨興的穿搭，妝很淡，裝扮和大學時代沒有太大差異，大概是沒有進入業界工作才能保持這種輕鬆。
神之手夏安啊……她寫筆記的手，白皙方正而勻稱，皮膚狀態滿好的，平時應該生活品質還算從容？微浮青筋，不是藝術家型的纖長手指，還算好看，真會那麼有手勁嗎？那近乎謠言的性魅力，愈想愈覺得荒謬可笑。慾女貝蒂是浮名在外的狼來了，叫成那樣沒人當一回事，以為她只是藉機吸引大家的注意，或者想勾引誰，天曉得。
眼前的夏安……如此清淡友善，愈看著她我愈失去信心，該不會貝蒂是騙凱莉的吧？她被夏安拒絕心有不甘，想拉凱莉入局才誇大其詞，等夏安也拒絕凱莉就證明不是自己的魅力不足。如果是凱莉一定會想辦法製造機會驗證，讓夏安摸摸自己。想像夏安和凱莉在一起的畫面……凱莉會怎樣對付夏安……根本是大野狼對小綿羊！我在心裡撇撇嘴角，這想像太獵奇。
究竟夏安會為我帶來怎樣的新鮮元素？今天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能看夏安後面的表現，再做決定。
「我和波波的手機號碼請妳都記下來，大多數時間是波波會和妳聯繫，處理工作上的細節，但有時候我可能會想和妳討論事情，所以這個電話號碼希望妳要接聽或回訊息。」夏安，恭喜妳拿到入場券！我決定給妳直接和我聯繫的機會，妳會怎麼表現？但願我不會失望。
「波波，你對她印象如何？」夏安離開飯店後，我問波波。他們之前只有互通電話，我想聽聽波波對她的第一印象。
「不迷人，但有趣。」波波翹著腿，啜一口涼掉的咖啡，含蓄的說。
「怎麼說？」波波就是這樣，每次都要故弄玄虛，他自己說這是個人魅力之類的。
「妳注意到她說話的時候，會配合對方的語氣和節奏嗎？我故意時快時慢、換語氣，都沒難倒她，妳想觀察她，會花點心思。」夏安果然是變色龍，她的假面具讓她既親切又難以親近，有點意思。
「大學時代，大家在背地裡叫她外星人，不是一眼看出她是火星人的那種怪，而是穿著地球人皮融入地球生活的那種，相處一陣子，會忍不住『啊～原來妳是外星人』。說不定原因就是你剛說的那樣。」下次得注意觀察是不是這樣，我剛剛並沒有發現夏安配合地球人的腦波調校對頻。
不過，我不會告訴波波，夏安不只是外星人，還有個神之手外號的祕辛，免得被他拿來當話柄嘲笑我。「要從玉女變慾女了？就憑她？」我都可以想像他用菸嗓調侃我的語氣和神情。
「伊紗，妳的花名單裡要添上新品種了？」波波濃密的眉毛揚起看著我，眼神裡的戲謔昭然若揭，果然還是逃不了，他鬍子裡藏著沒說出來的話。我當然知道他話中有話，一語雙關，他還是在問我是不是打算色誘夏安，就算夏安看起來乏味，「不迷人」，而且還是女生，是我從來沒有交往過的，再加上，還是「外星人」。哼，我又不是在獵豔，什麼新品種花名單！
「波波，哪來的花名單，紳士是不會這樣說話的喔！我們邊走邊看吧！」我對波波瞟了一眼，哧，又在亂想些什麼，把我說得像個獵豔的壞女人，我一向潔身自愛，難得跳脫人設就被波波虧成這樣。既然他都說夏安「不迷人」，我也知道他在暗示，夏安沒有對我放電。這樣不是更好？如果她一上場就狂撩我，我們還能讓她跟在我身邊寫工作誌？
夏安帶著謎團，這狀態我還算滿意，有線索可以解才算好玩，波波也說她有趣，我們算達成共識。文章寫得火熱，當面卻這麼清冷，她到底為什麼寫我？也許她的出現只是為了成全我的角色詮釋，我會心懷感激（又有點氣噗噗的）收下這個機緣帶來的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