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有些好消息能和我們分享。」那討厭的黃金獵犬一邊用撥火棒對壁爐鼓搗著,一邊用聊天似的語氣說道。「為了你的健康著想。」他特別補充,好像覺得我有可能會忘記那樣。
「才那麼短的時間,根本沒有機會問出任何東西。而且是你們害波爾多斯感染的!」我不悅的控訴。
「我們就別糾結在這種程序問題上了。」黃金獵犬側過頭睥睨著我。「所以呢?」
他語氣中的煩躁使我不由自主的嚥了口口水──波爾多斯沒說錯,黃金獵犬真的急了。
雖然今天不是在冰冷的偵訊室問話,而是被帶到一個布置很雅致的房間──顯然是這匹黃金獵犬的辦公室──我甚至還坐在張柔軟舒適的沙發上。但我左右兩側的守衛明確提醒我,自己的處境會如何變化完全仰賴於黃金獵犬們接下來的心情。
「我相信他的名字是愛德溫。」我仔細考量過,這點資訊實在是不痛不癢,但或許有機會替我和波爾多斯都爭取到時間。當然,這完全也要感謝他居然能在先前的嚴刑拷打中什麼都沒有透露。
「還不賴嘛,維拉先生。這可是好消息呢!」黃金獵犬說道,甚至沒有打算掩飾語氣中的愉悅和放鬆。他回過頭去繼續撥火,另一手拿起終端操作著。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靠著沙發休息,暗自慶幸或許能獲得幾天喘息的機會。
但今天顯然不是我的幸運日。
「該死,你知道黃金公國有多少個愛德溫嗎?那種雜種狗只有名字基本上沒辦法找到人。」黃金獵犬啐道,放低手裡的終端轉過身看向我。「至少有個姓氏吧,或居住地?」
「他沒有說過。」我有點慌了,那匹黃金獵犬的眼神比先前都還要陰沉,我瘋狂在腦海中搜尋能夠搪塞他的東西。「他基本上後來都在胡言亂語,燒得那麼嚴重肯定……」那匹黃金獵犬緩緩朝我走過來,讓我更緊張了。
我突然頓住,回想起波爾多斯曾經說過自己和史密斯是鄰居。
回過神,我只看到帶著冰冷微笑的黃金獵犬向我低下身子露出犬齒,一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意識到自己不應該露出明顯想通什麼事情的表情時,已經太晚了。
「你看起來有東西要和我們分享?」他舔了下自己的犬齒,使用太過雀躍的上揚語調說道。
我非常猶豫,但還是緊緊咬住牙齒,試著堅定的搖了搖頭。
「喔,別這樣嘛。說出來,就沒事了喔。」他以安撫的語氣說道,但只是讓我更驚恐。「我們的小狐狸在發抖呢?」黃金獵犬輕笑一聲,示意兩旁的守衛將我的雙手按住。「只要告訴我們你知道的事情,就可以繼續……嗯,怎麼說呢?保有世界一半的光。」他壓住我的頭,強迫我抬起脖子後仰,同時拿起撥火棒,在我眼前晃著。
看著撥火棒燒得通紅的金屬尖端,要不是正被死死的壓制,我應該已經發顫得太厲害達到足以痙攣的程度了。無法控制急促不已的呼吸,我死死咬住牙齒才沒有發出可悲的哀鳴。
「你不害怕嗎,小狐狸?害怕你能夠失去的東西?」黃金獵犬笑著問道。
這大概就是所謂人生走馬燈,有無數畫面閃過我的腦海。而對一個念頭的理解,使我如同被閃電擊中那般僵住了──是的,我很害怕──我想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這個概念。
帶著非常矛盾的心情,我用盡全力壓抑身體不由自主的細微顫抖,將耳朵貼上金屬門。指尖和臉頰的熱量立刻被吸走,就好像後方被遮住的是沒有邊際的虛無那樣──這也的確與事實相距不遠。
「……是怎麼發生的?」母親以平緩的語氣問道。
我能聽出她故作鎮定時,聲線裡總會有的那麼一絲動搖──我被暗流沖走那次就是。
「里奧率眾攻擊了議會保護的對象,當時有議會所屬的高階異能者在場。」一個我沒聽過的聲音說道。「我們知道這幫義警一段時間了,他們抓捕嘗試逃亡的狐狸或其他草食動物同情者,事情往往會以極端的私刑收尾。議會不知道您的長子有參與其中,不然絕對不會……」
父親出聲打斷對方,但太模糊了我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能知道他很憤怒。
「講點道理,阿隆索!」另一個雌性嗓音說道,我同樣不認識她。「你明明知道這件事情錯在你兒子身上!」
「沒有必要這樣,雷霆。我相信阿隆索只是累了而已。」先前那個聲音說道,聽起來也十分疲憊。「或許我們先……換個地方再繼續吧?」
後面一些交談和窸窣聲響我都沒聽清楚,但我在房間徹底安靜下來之後,仍繼續耐心的等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或許,比起不想被發現,我更需要確認自己準備好了。
壓下控制面板,金屬門流暢的滑開,接著我踏進顯得過於冰冷的房間。
我馬上看見了里奧──哥躺在金屬桌上,雙眼緊閉。
努力控制呼吸的同時,我強迫自己繼續向前踏出下一步,深怕只要稍微慢下來就會徹底失去勇氣轉身逃走。直到抵達伸手就能碰觸他的距離時,我才容許自己站定。
我對什麼安詳不安祥的不太清楚,但里奧看起來就好像只是睡著了那般──如果可以忽略那刺鼻血腥味的話,他睡覺的時候真的就是這樣子。
我似乎該說點什麼,來點類似場合時大家都會掛在嘴邊的台詞。但那更接近講給自己聽的,也缺乏任何實際意義。
老實說,我好生氣。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氣誰,又或者該向誰發洩。
這所有的一切連一丁點道理都沒有。
如果我當時更堅定的阻止他,是不是就有辦法避免這件事情發生?
不,不可能。
他為了捍衛自己的立場選擇踏上這條路,而這條路的盡頭不會有別的東西了。
在模糊不清的視線中任由眼淚滑落,聽著鞋子和冰冷地板上傳來的滴答聲響,我已經無法確定腦海中冒出的感受,有多少是出於自我保護產生的安慰說詞,哪些是我真正的想法了。
我用力抹了抹眼睛,打算最後一次好好看看里奧。即使很害怕碰到他失去溫度的身體,但我還是設法控制住自己,將手放在哥的胸口上。
看著他緊閉的雙眼,我仍然覺得自己有義務說些什麼話作為道別。但不論多麼努力,我卻還是擠不出任何東西來。
最後我只能放棄,深深嘆口氣,認知到自己能做的就僅僅是這樣而已了。
可是此時,我碰到了個帶有稜角的硬物。
難道……
我將手伸進里奧胸前的口袋,拿出了一枚胸針。
不由自主的緊握住這銀色金屬塊,我讓模仿火焰放射形狀的邊緣刺進掌心,同時讀出家徽中央的文字:「『精金烈火鍛』。」
那個瞬間,我做了個決定。
再一次看向里奧的臉龐,接著我毅然轉過身,一路跑回房間開始收拾旅途需要的所有東西。
當我準備要翻過籬笆,開始我衝動的遠行前,我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所以我毫不客氣的推開擊劍場大門,逕自走到中央展示架前方,沒有任何猶豫的抓起烈火,將細劍綁在腰帶上。
然後,拋下每一個會拖慢我速度的想法,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我很害怕,而且我怕死了。我害怕自己不夠努力、我害怕自己只會繼續犯錯、我害怕自己注定一事無成……我害怕自己所有的努力終歸徒勞,人們永遠不會有相互理解並原諒彼此的那天。
盯著燒得通紅的金屬尖端,我想,我有那麼一點點理解了。
「精金烈火鍛。」我依然顫抖不已的說道,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
「什麼?」那匹黃金獵犬不解的咆哮著。
「大致上是說困境才能打造出堅毅的品格吧,或之類的。」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給了那匹喪心病狂的黃金獵犬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好像看見他眼角抽搐了幾下,不過我不太確定,因為下一個瞬間,那匹黃金獵犬就將撥火棒的末端插進我眼睛裡。
難以形容的劇痛讓我放聲尖叫,視野中只剩下如同過度曝光般的白帶閃爍著。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即使我很清楚自己正被死死的按著,但我更懷疑事實上我的靈魂已經被從軀殼上撬開了。
「……至少你不需要擔心感染。」當意識和視線終於重新聚焦以後,我似乎聽見那匹黃金獵犬說道。他本來好像要繼續說什麼,不過突然停下來,拿起終端滑了幾下。「帶他回去。」那匹黃金獵犬下完指令,便把撥火棒扔回爐架上,眉頭深深糾結在一起。
還沒有從不間斷的疼痛中恢復過來,缺少判斷這代表什麼的心力。但馬上被剛剛壓制自己的守衛,一左一右的架著離開辦公室,讓我無法繼續深究。
感覺很奇怪,我還能夠眨眼,但左方的視野只有一片漆黑。就好像什麼撥不掉的東西遮蔽了視線,世界永遠被埋藏於陰影之中──我現在才理解,什麼叫世界一半的光。
就當我忍不住搔癢感,謹慎的抓抓左邊眼眶附近嘗試舒緩時,才發現先前押著自己的兩個守衛,都已經倒在地上了。
「我找到維拉家的火狐了,你們繼續搜索。」我先聽見聲音,然後才從黑暗的走廊上辨認出他的輪廓。「蘇洛,沒錯吧?」對方穿著全套黑色的戰術裝備,只露出一雙棕色眼睛。「請不要緊張,我是來救你出去的。」他將配槍插回腰際,朝我展示空著的手掌表達自己的意圖無害。
「你殺了他們嗎?」我看向癱倒在地的黃金獵犬們,不太確定自己的第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是這個。
「沒有,暫時失去意識而已。」對方緩緩靠近,好像生怕太突然的動作會嚇到我似的。「能讓我處理嗎?」他低聲問道,往我比了幾下。
「喔,可以。」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過來,他是指我的眼睛。
「我只能先初步包紮,等抵達安全處以後,再找醫師做後續處置。」我似乎聽見他嘆了口氣,但不是很確定。
我的大腦應該還需要調適一陣子,才能脫離這遲鈍的狀態。
他說自己是救援,會是家族的人嗎?不,他們大概連我出事了都不知道。所以,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你知道波爾多斯在哪裡嗎,我們找過監禁區域,但沒有發現他。」我感覺到他用繃帶在我後腦杓打了個結。「倒是有一堆狐狸,我們正設法把他們帶出設施。」
「波爾多斯應該在醫務室之類的,如果有這種地方。」我心裡暗自祈禱,那群黃金獵犬有打算要救活他。「等等,狐狸?」
我的拯救者對著自己的手腕低聲說些什麼我聽不清楚,不過顯然是在下達和醫務室有關係的命令。
「對,大概是從鬃狼家手上接收的,不過我們沒有時間確認。」他一時舉著手沒有動作,可能是在等通話另一端的回應。「你自己能走嗎?」他看了我一眼關切道。
收到我點頭確認的回應之後,他繼續領著我移動。
我們沉默行走的期間,給了我思考的餘裕,回想起先前那些被活活燒死的狐狸們。有可能是同一批嗎?或者是從其他地方抓來的倒楣鬼,也不幸輾轉流落到黃金獵犬手中呢?到底整個蓋亞上還有多少狐狸,而其中又有多少面臨了相似的命運?
注意到兩匹守在配有電子鎖滑門旁的黑衣人使我從思緒中脫出,推測他們和我的拯救者是一夥的。打過招呼以後,我和自己的拯救者進到了個明亮的房間裡,發現有兩口大箱子放在中央的白桌上,有另外兩名黑衣人正檢視著各種雜物。
「這是你的東西嗎?」他比向其中一個箱子,我很快就看出來那是我的衣服,甚至烈火都被收在裡面。
「對。」我回答道,終於想起來自己仍然全身赤裸。
我的拯救者朝我點點頭,向另外兩匹比了個手勢,他們便離開房間。
「我們在找一張電路板,你可能有看過。」他背對著我說道。
「考慮到那東西對他的重要程度,我有個猜測……」我立刻開始迅速著裝,並且深切體會到發明鞋子的人有多偉大。「某匹喪心病狂的傢伙應該會隨身帶著,他剛剛還在自己的辦公室裡。」
「哪一個?」他等我沒動作了以後才轉過來問道,向我遞過來一張面板式終端,上面陳列著許多黃金獵犬的大頭照。
「他們都長得一樣。」我沒好氣的抱怨,對方也只能無奈的對我聳聳肩。「我可以帶你去他的辦公室,我還記得路。」
「好吧,如果你覺得沒問題的話。」他嘆了口氣說道,聽起來像是無奈的妥協。
正當我保險起見,再次清點自己的財產時,金屬門滑開,兩名黑衣人攙扶著波爾多斯進到房間來。
「老天啊,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他上前去,協助波爾多斯在桌子上坐下。
「外傷都有包紮過了,但他的意識似乎不太清楚,可能是藥物的作用或什麼其他因素造成的。」其中一名黑衣人說道。「而且他燒得誇張,需要盡快接受檢查。」
「好吧,那就這麼辦。你們照顧波爾多斯,我處理剩下的問題,然後按照原定計畫撤離。」我的拯救者說道,起身走向我。「帶路吧,維拉家的火狐,我們需要盡速替這事情收尾。」
我很擔心波爾多斯的安危,但顯然我幫不上任何忙之外,我能從自己的拯救者聲音中聽出強行壓抑的慍怒──我最好不要多做什麼奇怪的事情惹火他。
拜記憶還很新鮮之賜,我沒多久就找到那匹黃金獵犬的辦公室。每當我的拯救者經過守在走廊交叉口的同夥時,都會向他們比幾個手勢,接著對方便會起身小跑步離開。
他示意我在外面等,戴上護目鏡之後將手槍舉起,輕輕轉動門把將門無聲的推開。當開啟的縫隙夠大時,他身形一閃,馬上衝入室內。
我聽見小小的破風聲響,還有那匹黃金獵犬的咒罵。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那麼做。」我聽見我的拯救者說道。「我現在有股很強烈的衝動想摘掉你的眼睛,拜託不要誘惑我。」
我沒有聽見黃金獵犬的回應,但顯然他接受了建議沒有輕舉妄動。
「我只會問一次,在哪裡?」我的拯救者把我叫進房間以後,向坐在辦公桌後方的黃金獵犬問道。
我注意到黃金獵犬的袖子被某種形狀特殊的利刃釘在桌上,而他正惡狠狠的瞪過來,咬牙切齒的猙獰表情似乎巴不得將我撕碎。
「書櫃右邊的第一個抽屜……」黃金獵犬話音未落,便面向下的趴在自己桌子上,沒了動作。
「滿口謊言的惡徒。」我的拯救者摘下護目鏡,並且把手槍插回腰帶上。「左邊袖口,還有胸前口袋各有一個電子元件。」他示意我去翻找,同時掏出張看起來像是隨身碟的東西,放在辦公桌桌面運行著。
我非常不想碰那噁心的黃金獵犬,但我看不出來自己有什麼別的選擇。在翻找的過程中,發現他還有規律的呼吸,說實話真的有一點點失望。但我想自己並沒有理由為了這種傢伙而將格調降低到同樣程度,所以只是繼續專心找目標物。
「有了!」我從他的袖口找到了那張電路板。而意料之外的,放在他胸前口袋的東西,是那枚銀色的胸針。
看到熟悉圖案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有股想哭的衝動。但我只是把鼻涕抹掉,將胸針收進口袋裡。
「就是這個嗎?」我的拯救者問道。「你能確定嗎?」
「至少外型一樣,我也只看過照片。」我誠實回答,看著他將電路板收起來。
「就現況來說夠好了。」在辦公桌上點幾下以後,他輕輕搭上我的肩膀說道。「走吧,讓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