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牢房欄杆投射在我身上的影子,意識到自己正漸漸習慣這個場景,好像那是我身上的條紋一樣。
「之後的某些晚上,他然仍會翻窗出去,執行他的『機密任務』。」我逼自己繼續說話,打破沉默的氛圍。「但白天時里奧都還是一如往常的生活,好像偶爾動用私刑處決幾匹素昧平生的狐狸,只是普通睡前運動似的。」
「你沒有打算問他嗎?」波爾多斯說道。
「問什麼?」我回過頭,看著閉起雙眼的斑點狗。
「什麼都好。」他聳聳肩。「事情是不是真的像你看到的那樣、這麼做的理由,或會不會其實他有更深層的想法之類的。」
「喔,我沒想那麼多……畢竟我都親眼目睹實際情況了,再多問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萬一他對我說謊呢,那不就更糟了?」我喃喃答道。「再說,我相信他有很好的理由,只是我未必能接受而已。所以我並不覺得繼續追問,會對事情有幫助。」
「我遇上類似事情的時候,可沒辦法這麼理性的思考。」波爾多斯說道。
「狐狸都很實際。」我看了眼自己赤紅的毛髮說道。「所以,你有遇過類似的事情?」我剛剛才注意到,波爾多斯使用的不是假設語氣。
「嚴格來說不太一樣就是了,我們這種平民百姓會遇上的問題,跟堂堂維拉家是無法相提並論的。不過,我的故事裡,同樣有看清哥哥真面目的這個橋段。」波爾多斯輕笑一聲,但我沒有回應。「畢竟有期待,才會有失望嘛。」
「我不是很懂……」我試圖釐清波爾多斯想要表達什麼,但我接著察覺到了一些異樣。「好燙,你是發燒了嗎?」
「啊,可不是嗎?當初我也是這麼說的。」波爾多斯調整了一下姿勢,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發燒而已,應該只是小小感冒吧?」
我碰了下他的耳朵末梢,是燙的。接著又用指尖輕觸鼻頭,發現又乾又熱。
「你真的發燒了。」我搓搓雙手,不太確定該怎麼辦。
「……對,真的發燒了。當我們終於意識過來時,已經太晚了。」波爾多斯近乎哀號似的說道,微微扭動著,雙拳不斷重複緊握又鬆開。「我們挨家挨戶的敲門,但即使得到任何回應,那些甚至需要煩惱如何餵飽自己家人的平凡市井小民又能給出什麼幫助?鎮上的醫師早就因為物資缺乏歇業很久了,但她仍試著對症治療,只是幫助有限!」
他掙扎的幅度愈來愈大了,我只好按住斑點狗,不讓他弄傷自己。
「那天正下著百年重現等級的冰風暴,你有看過嗎?隨時都有樹木和建築結構,因為承受不住重量坍塌或砸落到某處。地面整片被凍住了,行走變得極度困難,一沒注意就可能滑倒。打在身上的雨點立刻結冰,剝掉的同時還會把皮膚給一起扯下來,我因為這樣少掉了好多塊毛皮。」波爾多斯咬牙切齒的嘶吼著。「但不能這樣就退縮,不能!」
他開始咳嗽,同時偶爾痙攣似的抽搐,而夢囈般的呢喃沒有停止的跡象。
「守衛!守衛!」我敲著金屬欄杆,但除了讓我指關節痛到不行之外,好像沒有什麼效果。
「我們最後終於吞下僅存的驕傲,去敲了伯爵家的門──伯爵!」波爾多斯突然坐起來,抓住我胸前的毛皮像要將我提起來那樣把頭湊上來大喊。「伯爵大人──每個人的好鄰居──因為他們那氣派宅邸的幅員太廣袤了,和每個人的地產都有接壤。」斑點狗突然像失去所有力氣那樣頹靡著身子癱在我身上,發出狂躁的難聽乾笑聲。
「守衛!」我高聲喊道試圖引起注意。
既然黃金獵犬們在密切監聽,我應該不需要特別提高音量,他們也知道牢房裡發生什麼事情了──所以如果沒打算干涉,就只是因為不想。
「我還看過史密斯吃奶的樣子呢。哼,那個瘋狂的小王八蛋,以前還沒有那麼壞……」波爾多斯氣若游絲的低聲呢喃,不時喘著粗氣調整呼吸。就連他吐出的氣息都那麼燙,我很擔心斑點狗會突然休克,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但當我們終於帶著藥回到家的時候,醫師說已經太晚了……太晚了!」
波爾多斯將頭埋在我的胸口哭了起來,我能感覺到液體沾上毛皮的潮濕觸感。
「……我只記得最後,她那纖細又柔軟的手,卻是如此有力的握住我的手指……她說:『愛德溫,沒事的,這只是暫時的分別。』好像反而在安慰我那樣。」波爾多斯的語句斷斷續續的,我很勉強才能聽懂。我下意識的抱住了他,或許是希望能夠分擔一些那種無法承受的痛苦,又或者我被喚起了某種似曾相似的情緒。「喔,菲,我親愛的妹妹啊……我讓妳失望了。」
接著波爾多斯便失去意識,徹底癱倒在我身上。我還在苦惱應該要替他保溫,或者是該嘗試冷卻斑點狗的身體時,那些心理變態的黃金獵犬們終於決定出現了。
他們沒有說話或對我的詢問有任何反應,僅僅是把斑點狗半拖半拉的給帶了出去。我只能祈禱,波爾多斯對他們來說依然是重要的情報來源,值得費心保他性命。
隻身處於空蕩的死寂牢房中,我用尾巴纏住自己,在角落縮成一團。
此時此刻,我清晰理解為什麼波爾多斯會說單獨監禁非常難熬了。
銀光一閃,我揮劍打偏來襲的攻擊,同時抓住破綻,向前壓迫將對手繳械。
「哇,你愈來愈厲害了呢,蘇洛。」里奧揉著自己的右手說道。他掀起面罩,俯身拾起被我打落的細劍。
「你才知道!」我盡量不要顯得太得意,一邊把面罩摘下來。
里奧似乎被我的反應給逗笑了。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一枚銀色的金屬物體從他胸前口袋掉出來,在地上彈了幾下滾到我的腳邊。
「這是什麼?」我撿起來,發現那是有著家徽造型的胸針,但和在家族成員之間傳承的不太一樣。
「元老院送過來的,還特地和家徽結合在一起。連機票什麼的資料都附在裡面,很別出心裁吧?」里奧從我手中把胸針拿走,塞回自己的胸前口袋。
「元老院為什麼送你一個胸針?」這個回答只是讓我產生更多的困惑。
「應該不只我,許多名聲顯赫的古老家族都有收到邀請。這是他們舉辦的第一屆劍術大賽,打算選拔出蓋亞第一劍客。」里奧聳聳肩繼續說道。「我猜是某種慶祝戰爭結束的炒熱氣氛活動或之類的吧?」
「喔。」我出聲應道,看著里奧將我們的劍擺回櫥櫃中。「那你什麼時候出發?」
「這個嘛……很難說。」里奧抓抓耳朵,瞥了我一眼之後嘆口氣。「你應該也知道,因為元老院對整個蓋亞興起向狐狸們『報復』的熱潮袖手旁觀,家族非常不滿,打算抵制所有元老院涉及的活動。」他用手指比出了個強調括弧,表情像是吃到什麼很噁心的東西那樣。
「所以,這算是大灰狼們釋出善意,想要修復關係的意思嗎?」我歪了下頭問道。
「可以這麼說,但……」里奧走到房間中央的展示台旁,語氣有些抽離的解釋。「我也希望家族和元老院的關係能夠破冰,藉著參加這個團結眾人的競技活動來達成目標是再好不過了。只是家族裡不太支持這個想法,他們禁止我出席。」
里奧盯著展示架上那把細劍,眼神似乎有點入迷。我知道一些關於「烈火」的故事,據說作為家族代代相傳的至寶,在被認可的人手上能夠發揮難以想像的力量,成就不可能之事──就,富含浪漫色彩的奇幻故事。
雖然我是這樣想的啦,但仍然得承認,一把有千年歷史的劍,劍身完全沒半點鏽蝕或缺刻,的確很稀奇。
里奧朝劍柄伸出手,似乎想要抽出烈火。但就在他要真正碰到劍柄前卻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十分猶豫不決。似乎有千百種思緒閃過里奧的眼中,但他僅僅深鎖眉頭而沒有和我分享。
突然一陣震動聲響,打破了這個凝滯的瞬間。
里奧瞥了眼自己右臂上的終端,輕輕嘆口氣,將舉在半空中的手給放下來。
「里奧……」我輕聲叫喚,但他似乎沒有聽見,只是將面罩和手套摘下。
默默的看著他將護具歸位,不知怎麼的,突然有股衝動強迫我行動。
「不要去,」我擋在他身前,抓住他的手腕懇求道。「拜託。」我對上里奧的墨綠色眼睛,希望哥能聽進去。「不要去……」
一開始他似乎有點詫異,但很快表情就柔和下來,耳朵緩緩放平。
「為什麼不呢,蘇洛?」他問道。
「因為那是不對的!」我幾乎無法控制焦急的語氣,讓自己聽起來近乎帶著點哭腔。
「但我恰恰認為這就是對的,所以才必須去。」里奧平靜的說道,臉上泛起淡淡微笑。
「這是不對的!」我像鬧脾氣的幼獸般頑固的重複了一次。我深知自己現在又氣又難過,沒辦法講出什麼大道理來說服里奧。
「至少你知道自己的立場。」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那麼,你會為了捍衛自己的立場,而做到什麼地步呢?」
他溫柔但堅定的拉開我的手,頭也不回的向出口走去。
厚重木門闔上的回音,和自身無助的啜泣聲,是唯一能證明我並未墜入死寂無底深淵的稀薄依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