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偵訊室冰冷的金屬椅時,我有那麼一點懷疑自己或許是終於承受不住連日的高壓酷刑,所以出現了精神錯亂的症狀。
好在波爾多斯之前有提過類似的案例,所以我的腦袋很快就調適過來,並理解到這單純是另一種施壓的手段。
「肯亞或大吉嶺?」一匹黃金獵犬問道,同時替自己倒了一杯冒著熱氣的淡棕色液體。「如果你是咖啡派的,請容我向你致歉,目前供貨有點吃緊。」
雖然品種狗世家的成員,每匹都長得差不了多少,但我能從聲音和眼睛,辨識出來他就是我被扔進這鬼地方時第一個審訊我的傢伙。
「水就夠了。」我非常努力讓自己的諷刺聽起來尖酸刻薄,但對方不論是沒抓到深層的暗示或根本懶得理我,總之缺乏明確的反應。
當一個七分滿的透明水杯被放到面前時,我試著將所有注意力放在上頭,緊緊盯住每一顆從杯底冒上來的小泡泡,但很快就失敗了。
整張桌子擺滿了糕點,種類樣式一應俱全。無論是不同餡料的派或妝點著粉紅色鮮奶油的蛋糕,甚至還有一座焦糖泡芙塔。
「你肯定餓了吧?」黃金獵犬對我投來和藹可親的笑容,但只讓我覺得更加不自在。「別客氣,看到喜歡的就拿。」
我嚥下滿口的唾液,試圖在保留最後一絲尊嚴的情況下,強行控制住顫抖的雙手,替自己拿了塊南瓜派。
此時我的肚子發出了非常響亮的蠕動聲,而那該死的變態黃金獵犬強忍笑意的表情,更是讓我羞愧到貼平在頭頂的耳朵幾乎要燒起來。
專心!
我用力甩了兩下頭,一邊小口的吃著派,一邊努力回憶波爾多斯叮囑的事項。
慢慢吃、不要拿精緻澱粉或高油脂類,盡可能挑富含粗纖維的種類……
「你很謹慎呢,」黃金獵犬將自己的茶杯放回小碟子上時悠悠的說道。「放心好了,絕對沒有下毒。」
我沒有理他,或是把「和你呼吸相同的空氣就遠遠超過致死劑量了」之類的惡言惡語給說出口,只是默默吃著我的食物。
黃金獵犬繼續帶著噁心的笑容盯著我,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以如同坐擁全宇宙時間那樣的態度,一小口一小口慢條斯理的喝著。
我餓到難以形容,但即使已經用最慢的速度進食了,卻還是連四分之一個六吋南瓜派都沒辦法吃完。腹部的腫脹,以及突如其來差點直接將我壓倒的倦意都逼我放下食物──波爾多斯警告過了,血糖劇烈波動很難避免。
「看吧,我也可以很友善。」那匹黃金獵犬將手肘撐在桌面,十指交扣,身體向前傾了一些。「只要你幫我,我就會幫你。」
「友善應該不是這樣定義的……」我喃喃的低聲說道,拿起杯子喝了口冰涼的水。細小的氣泡在我舌頭上破掉時,有種鹹澀的苦味散發出來,感覺還挺怪的。
「或用『很講理』形容也行──你看吧。」那匹黃金獵犬用得意的笑容對我攤了攤手。
不想回應那都能聞到臭味的自鳴得意,而且我知道他接下來想要幹什麼,因此只是緊緊抓住我唯一的籌碼,試圖在這場實力懸殊的對峙中,以沉默繼續負隅頑抗。
「好了好了,放輕鬆嘛。」那匹黃金獵犬做出安撫的手勢。「你有吃飽嗎?」
「好像你真的在乎。」我不應該說這些種可能會激怒他的氣話,但語句自然而然就從死死咬住的牙關間蹦了出來,我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別那麼有攻擊性啊,我是替你著想呢。」那匹黃金獵犬靠上椅背,揚起的嘴角讓犬齒末端露了出來。「我很擔心,如果你等等沒胃口了……」
一聲淒厲的尖叫,打斷了他還沒說完的話。
「喔,對,」那匹黃金獵犬將頭歪向另一邊,笑容加深了。「就是那個。」
我的耳朵無法控制的豎直,毛髮也全部立起來。
「你看,我們遇到一點小問題。」那匹黃金獵犬指向其中一面牆,我機械式的轉過頭,發現原本的單面鏡變成透明的。「姑且稱為『溝通障礙』。」
我能看見波爾多斯癱在一張金屬椅中喘氣,雙臂被綁縛在扶手上。有一匹背對我的黃金獵犬,微微彎著腰不知道在做什麼,遮住了大部分畫面。
下一個瞬間,斑點狗弓身坐起,拉扯著禁錮發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他緊繃到極致的動作,讓頸部和額頭上的血管都暴凸了起來。波爾多斯咬緊牙齒,猛力搖頭扭動,他又堅持了幾秒鐘以後,便張大嘴放聲嚎叫。
那聲音尖銳到像是從鼓膜直接戳進大腦那樣,令我無法控制的打了個大大的冷顫,一點也不想知道怎麼了。
但事與願違,背對我那匹黃金獵犬鬆開手中的老虎鉗,將某種東西丟到一旁的金屬桌上時,我認出來了那是指甲──染滿鮮血、扭曲變形的指甲。
我陷入某種徹底麻木的狀態,大概就是所謂過大衝擊導致的腦袋空白。所以即使波爾多斯左手的五片指甲都已經被拔下來以後,我腦中的尖叫聲似乎還在迴盪著,彼此疊加增強,沒有止息的跡象。
「……所以你看,這就是我們需要你幫忙的地方。」黃金獵犬的聲音突然將我拉出抽離的回音空間,使我意識到他剛剛好像一直在說話。「不管我們怎麼嘗試,他都拒絕讓我們幫助他。」那匹黃金獵犬對波爾多斯比了比,無奈又惋惜的樣子真誠到令人作嘔。「不過我們發現,他似乎對你更容易……放下防備?」黃金獵犬歪著頭,用手指在下巴上點了幾下。「你怎麼說呢,願意幫幫你朋友嗎?」
「你想要什麼?」我感覺不到嘴巴在動,但似乎有聽見自己的聲音。
在牆另一側的黃金獵犬,抓住了多爾多斯的吻端,逼他仰起頭來。然後,用那把末端還滴著血的老虎鉗,插進斑點狗的眼眶裡。
「你想要什麼?」我發現自己吼了出來。不確定是因為我太困惑又氣憤,或者,我只是想要蓋過波爾多斯的尖叫聲。
「資訊,愈多愈好。」那匹黃金獵犬說道。「名字、出生地,如果有集團同夥情報的話就再好不過了。但我是實際派的,不會幻想你有這麼厲害,所以有什麼都好,我可以湊合著用。」
「可以。」我急切的說道,看著波爾多斯有些變形的眼球,在桌上滾了幾圈以後,靠著一些黏糊的組織固定在原位,微微小幅度的晃動著。「讓他停下,我答應你了!」當注意到另一匹黃金獵犬手中的老虎鉗往波爾多斯剩下的那隻眼睛靠近以後,我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住手!」我雙手握拳用力砸向桌面,杯盤都跳了起來,此起彼落的清脆撞擊聲,在背景中沉悶哀號的襯托下是如此突兀。
被粗暴的按回椅子上時,那匹黃金獵犬朝我露出了噁心的勝利笑容。他拿出自己的終端按著,我的視線不斷焦慮的在牆面和這變態之間來回游移。另一邊的黃金獵犬的耳朵抽動一下,側過頭,好像在和誰對話。接著他聳聳肩,然後把老虎鉗丟回桌上。匡噹一聲,受到震動影響的眼珠又滾了一小圈,讓那空洞的棕色虹膜對上我的眼睛。
腎上腺素退去的餘波中,我如同全身虛脫那樣的癱在椅背上。
波爾多斯大口喘氣,身體劇烈的起伏著。他空掉了的那邊眼睛緊閉,一道深紅色的血液從中流下,順著側臉的稜角,滲進短短的白色毛髮間。
我彷彿能聽見那黏稠的汩汩聲響,讓我很害怕自己已經要瘋了,所以更用力的握緊拳頭,讓指甲刺進掌心的疼痛幫助我保持和現實的連結。
指甲……該死的……
「那麼,」我抬起頭來,看向聲音來源處,那匹得意至極的黃金獵犬正朝我笑得燦爛。「要一點茶嗎?」
朦朧中,我聽見一些碰撞聲響。
「里奧?」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模糊的視線慢慢清晰起來。
「回去睡覺,蘇洛。」里奧出聲以後,我才找到他在哪裡──他穿著全套的黑色裝備,只露出兩隻眼睛。
「你為什麼要穿成那樣?」我摸索了一陣子,最後從枕頭下找到自己的終端,確認現在時間是凌晨三點。
「任務。」里奧非常簡略的吐出了兩個字,將一些表面全部塗黑的小工具收進身上各種隱密的夾層中。
「這個時間?」我爬下床,困惑的看著里奧打開窗戶。「而且你不是在休假嗎?」
「機密任務。」他聳聳肩,伸出頭往外面看了一眼。
「需要從窗戶出去的機密任務?」我打著哆嗦說道,將尾巴纏在自己身上。
「對。」里奧嘆口氣說道。他又看了眼窗外,接著走到我身前蹲下,拍了拍我的頭。「所以不可以跟任何人說喔。」
「里奧,你覺得我還是六歲幼崽嗎?」雖然只有一閃而過,但我又從里奧墨綠色的雙眼中,認出了那個抽離又陰沉的情緒。那讓我不由自主的抓住兩邊手臂輕輕搓著,而不是翻白眼給他看。
「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幼崽。」里奧笑出了聲,即使他的表情被頭套給遮住了,但那雙眼睛,又變回了我熟悉的兄長。
「里奧……」我輕聲叫喚,但他似乎被細微的震動聲給分了心,往自己的右臂看一眼後便站起來。
「我得走了。」他抓起地上一個黑色提袋說道。「不要告訴任何人喔!」
我默默看著里奧身手靈巧的翻出窗外,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如同被某種想法驅使似的,我還是走到窗前,想要搜尋哥的身影。
但廣闊的前院大草皮上,除了遮住月光的雲霧陰影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或究竟想要做什麼,所以最終還是躺回床上,鑽進被窩之中。
盯著貼滿重金屬樂團海報的天花板,此時似乎有種沉重濕黏的東西纏上我的胸口,令我如溺水般的難以順暢呼吸。使用先前練習過的呼吸法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我緊緊抓住心臟上方的毛皮,拒絕被無邊無際的不安給吞沒。
恐怕,這個夜晚注定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