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川巡捕司地牢深處,長年不見日光。潮濕腐敗的氣息盤桓不去,空氣裡夾雜霉木、血銹與人汗混濁的餘味,如沉水之潭,悶得人心口發悶。
牢房一格挨著一格,鐵柵門粗糙,牆縫間長著黑青色的苔痕。
遠處,一名新關進來的犯人正猛搖柵欄,聲嘶力竭地喊著冤枉;斜對面,另一人早已斷念,整個人癱坐在角落,雙眼空洞如死灰;還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年輕人,膝抱胸蜷在牆邊,啜泣聲一聲聲,如貓哀鳴。而在更裡頭、用鐵門分隔開的另一區,則關著重案要犯。
這裡光線更暗,空氣更沉。李宏朗站在門外,手裡拿著一份厚厚的供詞,目光如鋼。
紙上記載著任嘯塵從北到南,十數年間所涉案情,案案皆與婦女遭擄、清白被辱有關。
筆跡密密麻麻,罪名累累。
李宏朗心裡明白——這不會是全部。
只怕還有更多案子,更多不敢報官的受害者。
他沉聲翻頁,手指微屈,按住那串串日期與地名的線索。
從北方京城開始,一路至南方金陵,任嘯塵數次在圍捕中脫身,無論是官府合圍,還是江湖懸賞,皆無功而返。
這等逃脫手段,絕非僥倖,更非單憑本事所能。
他心中閃過一道念頭,眉心一皺。
——這人背後,有人庇護。
他低聲吩咐,令隨行捕快退下,只留自己與重犯一人對峙。
牢門合上的聲響迴盪在四周。
李宏朗沉住氣,抽出腰間長刀,未出鞘,只用鞘拍了拍鐵欄,鐵聲轟然。
「說吧。誰在護你?為何接連作案,還能全身而退?你圖的是什麼?背後之人又圖的是什麼?」
鐵欄後,任嘯塵雙手被銬鎖在牆壁上,腳踝也纏著鐵鏈。
胸口裹著幾塊被血污染髒的破布,咳嗽時氣息粗重。
長髮垂落,遮住半張臉,臉色死白,眼神卻透著說不出的囂張與冷笑。
他先是一聲低笑,接著仰頭大笑,笑聲迴盪地牢,如風中燭火。
「神捕大人不是查得很清楚嗎?還問我作甚?就是阮大人啊……阮曹吏,阮承禎。」
任嘯塵說得輕鬆,像在閒話家常,語氣裡甚至帶著一絲譏諷的得意。
李宏朗眉頭微沉,並未立刻回話。
這名字,他早已想到,也早已問過。
對方斬釘截鐵地否認,一如他料想;而他,也查不出實證。
無論是金流、人證,抑或筆跡訊跡,全都斷了。
但他心裡明白,不能因懷疑就將人定罪,這裡是官府,不是市井。
他向來不信口妄斷,哪怕心中怒意翻湧,也壓了下來。
李宏朗冷冷盯著任嘯塵,語不出口,目光卻銳得像刀。
任嘯塵歪著頭,像是讚賞般笑了:「神捕大人可真是正氣……」
那聲「正氣」說得拉長了尾音,語氣裡盡是譏諷與不屑。
「怎麼?這牢裡臭氣薰天,還真來了塊臭石頭,像個掛著牌子的活神仙。」
李宏朗不怒,反而冷冷一笑,眼中毫無波動。
「我不做神仙,也不講神通。但有人犯法,我便抓;該問的,我便問;該死的,自當伏法。」他語聲不高,卻沉實如石。
任嘯塵聽罷,反倒笑彎了腰。他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咳了兩聲,咳得連胸口的髒布都滲出血色。
「那不如……」他笑嘻嘻地抬起眼,「神捕大人送上幾個貌美的,香的,伶俐的姑娘,服侍小爺幾晚,小爺嘴上一高興,說不定就漏出幾個名字了呢——」
李宏朗眸光一沉,冷哼一聲,收刀入鞘。
沒有回話,也不再看他,轉身邁步。
鐵門開了,又重重闔上。
那聲關門,震得牢牆一抖,像將整間地牢都隔絕成了另一處深淵。
—
鐵門關上後,光也被隔絕了大半。
他笑容漸歇,低著頭,臉色也跟著沉了下來。
方才那番戲語,說得痛快,但他心裡明白,那只是逞一時口舌之快。
若真動刑,他不見得能撐得久。
任嘯塵望著鐵門邊緣透進來的一絲微光,目光微動。
他算過,已被押進這裡十日有餘。
起初他以為被捕之後很快就會被扔進刑場,或被某個痛恨他的官差當場打死。
結果卻只是連番審問,拖到了今日。
他暗暗鬆了口氣。
果然,那人還沒丟下他。
他冷哼一聲,又想起那晚放棄他的那三個酆門中人,咬牙切齒。
「回頭出了這鬼地方,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幾個畜生……」
罵著罵著,又浮現一張少女的臉。
那記劍、那記踢、那雙冷眼像針一樣刺進來。
他咬著牙,低聲罵了句:「小賤人……」
但罵聲還未出口,他猛然止住了聲。
不對。
空氣變了。
本就沉悶的空間,竟像忽然被抽走了熱氣,四周氣溫驟降,濕氣裡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陰涼。
他睜大眼,轉頭想看清四周,卻赫然發現——
有人,站在他面前。
不知何時出現,也不知從哪裡進來。
那人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立於他眼前。
身披黑色斗篷,幾乎將整個人都裹了起來,臉上罩著一層黑色面具,只露出一雙眼。
那雙眼,如霜雪之夜裡的冷星,不閃不動,卻透著將死之人的寂靜。
任嘯塵整個人僵住,脊背冷汗直冒,口中剛要吐出一聲「你……」
那聲音還未成形,一道寒光已至喉前。
劍光一閃,乾淨俐落。
他瞪大雙眼,喉頭鮮血奔湧,一聲未出,雙手依然被銬著,但那雙眼,早已失去所有光彩。
牢中,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
李宏朗立在屍前,神情陰沉。
任嘯塵倒臥在牆邊,雙手仍被銬鎖吊著,頭歪向一側,喉口被一劍撕開,血已流乾,凝結在胸口那條髒布上,如一朵悄無聲息綻開的暗紅花。
他垂眼凝視片刻,緩緩起身,目光轉向一旁瑟縮在牆邊的牢房守卒。
「方才本官來時——」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鋼鐵般的壓力,「這裡為什麼沒人守?當值之人上哪去了?」
守卒們低著頭,不敢出聲。
過了幾息,一名身穿小吏衣袍的年輕人顫顫舉手。
「卑職……卑職是去……去小解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李頭兒您前腳一到,卑職後腳就回來了,真的沒耽誤太久……」
說著,他額上冷汗直冒,話音打顫。
另有兩名在旁的獄卒也連忙附和,證實其所言。
李宏朗沒說話,只伸出手,用指節按住眉心,揉了兩下。
那裡傳來隱隱的刺痛,像是心中那股怒火無處可洩,只得轉為苦惱的沉壓。
——這牢,鬆散至此。
他暗想,日後必須重新整飭。
他蹲下檢查屍體,動作熟練。
任嘯塵的血尚有微熱,氣味未變,屍體尚未僵硬。他心中約略一算,判斷死亡時間應在半個時辰前。
他緩緩起身,沉著臉,在四周巡視。
這區牢房地勢封閉,唯一出入口就是那扇鐵門。地牢出口往上通向外院,長年有人駐守,若有外人強闖,絕不可能全無動靜。
他思索著——
從他離開至今,約莫一個時辰;若按看守所說,離崗時間約為一炷香,兇手出手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半個時辰。
這表示:兇手不是從外闖入,而是早就藏在這裡。
他眉頭緊鎖,目光沉如墨。
當時他與任嘯塵對峙,自己並未察覺有人潛伏。空間不大,氣息壓迫,但他竟未聽見半分動靜,甚至連呼吸聲都無。
——此人輕功極高,且極擅隱匿氣息。
他想到這裡,心頭不禁一沉。
那不是尋常殺手做得到的。
又思及任嘯塵方才曾提及「酆門」,說他與三名酆門人一同受雇,欲擄阮府之人。
他本以為,此事是酆門內部滅口。但酆門之人擅用暗器、拳腳或短兵器,講求無聲無息,殺法多為點穴絞喉,鮮少用劍。
可任嘯塵,卻是一劍封喉,乾淨利落。
此人動手,既非為財,也不似仇殺,更像是……清算。
李宏朗望著那張死白的臉,心頭竟浮出一絲無力感。
就像站在一口漩渦邊,被裡頭無形的黑潮緩緩扯住腳踝,一點點捲進去,卻看不見底在哪裡。
他站在任嘯塵冰冷的屍身旁,思索良久,仍覺哪裡不對。
理論上,這等高人潛入、行兇、脫身,必定在聲響、氣息或動線上留下蛛絲馬跡;而地牢封閉,出入口單一,按理說根本無從遁形。
可那人不僅未留下半點氣息,甚至能在自己親臨牢房時潛伏不動、暗中等待。
——太過流暢,也太過安靜了。
他環視四周,再度審視牆面與地角。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牆角一處微凸的石磚上。
那裡石面略暗,接縫略深。
他蹲下身,指尖拂過磚縫,感覺到一層細細的粉痕,像是被切割過。順著手勢往上,他赫然發現五塊磚沿牆直列,自上而下竟排成一道人形可通的窄道——
不是天然裂縫,而是刻意裁切後重新嵌入的。
他瞳孔微縮,心中驟然一冷。
這……不是臨時開鑿的,是早就存在的暗道。精巧而隱蔽,足以讓熟門熟路之人避開巡邏與鎖門,悄然進出。
一種從胸口竄上的怒火猛地炸開。
這處地牢日夜由人看守,內部結構理應了然於胸。這等程度的通道,若無高層默許,怎會存在於如此關鍵的禁地?
他咬牙站起,長刀猛然歸鞘,轉身便出。
鐵門再度被推開,這回不是為了審訊,而是質問。
他腳步如風,步出地牢,直奔司署後堂。
一路過人皆避,無人敢問。那一身風塵與怒意交疊的身影,如同被捲進暗流中的硬石,帶著剛烈的決意,正往那腐朽的核心撞去。
司署後堂,香煙靜靜燃著,門窗皆掩,只留一盞青燈照著案牘。
蔣廷嶽倚坐在案後,一身月白直裰,衣角無塵,案上一疊摺子鋪開,一壺熱茶未動。他斜倚在椅背上,手裡把玩著一枝筆,神情不怒不喜,彷彿這滿室的靜默才是他最習慣的風景。
他是巡捕司的副使,雖名為副,卻長年實掌全署大權。說來也無人敢逆,他那套「話說一半、理讓三分」的作風,在寧川城裡是出了名的「得體」。
這時門外腳步如風。
李宏朗一腳踢開堂門,風塵未歇、眉目如刀,衣袍尚沾著地牢的濕氣與血腥氣,未入堂便已逼人三分。
蔣廷嶽抬眼望他,眼中波瀾不興,只輕聲一句:「李捕頭,這麼急,是死人復生了?」
話音剛落,案上青燈一晃,似是也被這句話燒得一跳。
李宏朗沉著臉,站定在案前。
「你早就知道那處地牢有暗道,是不是?」
他的聲音低沉,壓住怒火,每個字都像壓過磨石的鐵器,沉重而刺耳。
蔣廷嶽聞言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筆放下,又輕輕替那壺茶添了些水。
熱氣緩緩升起,在他眼前結成一層輕霧。
「李捕頭。」他語調柔緩,語尾帶著微微上揚的長音,像是哄小孩,也像是勸長病的病人別折騰。
「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啊。」
「亂說?」李宏朗冷笑一步逼近,「任嘯塵被殺,死在我們自家牢裡,外人沒從大門走,只有牆裡那條暗道,還能有別的解釋?你坐這位置這麼久,真從未察覺?」
蔣廷嶽微一皺眉,茶盞還未舉起,手指已在杯沿輕敲三聲。
「你是在懷疑本官?」
「我是在懷疑這整座巡捕司,是不是早就爛透了。」
屋中沉寂了一息,連外頭走廊的腳步聲都彷彿停了。
蔣廷嶽依舊未動怒,只是放下茶杯,語氣微冷:「你剛當捕頭那會兒,是本官幫你擋過壓力,記得吧?本官勸你少說兩句,別動得太快。你不聽,也沒攔你。如今呢?你把一樁命案查得滴水不漏,結果怎樣?死了,你還想如何?」
「我想如何?」李宏朗冷聲,「你根本不打算讓我查下去。」
蔣廷嶽沒接話,只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推開一線氣窗,遠處的天色昏黃,官署後巷的梧桐沙沙作響。
他背對著李宏朗,淡淡說道:「你覺得你查的是什麼?是擄人?是兇手?還是那位阮家姑娘?可在別人眼裡——你查的是人情、命根子。」
李宏朗盯著他的背影,像是要看穿他這張溫文爾雅的外皮。
「我不管別人眼裡是什麼。該查的,我就查到底。」
「那你會死得很快。」
這句話說得平靜,卻直直打在心頭。
李宏朗的拳頭微微握緊。
蔣廷嶽轉過身來,臉上重新掛上他那套不咸不淡的笑容。
「案已伏誅,卷已封口,從今日起,此事不得再提。」
這是命令。
但李宏朗沒有動。他只是抬頭,目光冷如霜刃。
「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你都知道。你默許他死,默許有人來殺他。」
蔣廷嶽聞言,笑意不減,只是眼中多了絲淡淡的疲倦。
「李宏朗,這座城不止你活著,還有幾十萬人也得過日子。別忘了——你是巡捕,不是判官。」
李宏朗一步踏前,低聲問:「你是被買通了,還是怕了?」
這句話,如劍入鞘,聲未高,卻狠。
蔣廷嶽眉頭一跳,臉色終於微變。
他的笑容垮了一瞬,茶盞在手中傾了一線,濺在袖口。
他猛然將盞放回桌面,發出一聲悶響。
「你以為本官願意?」
他的聲音終於帶上了火氣。
「少年氣、烈火心,一腔熱血查到黃泉?等你摔過那條溝,才知道這天底下不是光靠刀就能劈開的!」
他胸口起伏,壓著話,但聲音仍舊忍不住帶出隱隱怒意。
「我坐這位子,不是因為我服輸,是因為我活下來了。」
房內一時間靜得只剩呼吸聲。
李宏朗沒再回話,只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門被推開,帶進一陣風。茶煙搖晃,窗外天色已沉。
蔣廷嶽久久未動,只是坐回原位,望著案上未乾的茶痕,神色難明。
—
夜色漸深,風聲已息。
後院角落一盞燈未滅,照著石階旁的兩人。
一坐一立,皆靜如無聲。
衛無咎倚著石柱,手中把玩著一枚青玉酒環。
阿冷盤膝坐著,雙手搭在膝上,眉頭輕蹙。
「妳可還記得——那晚守夜時,妳聽到護院們怎說妳?」
衛無咎的聲音很輕,像是夜色裡的一縷風,不重,卻讓人無從忽視。
阿冷點了點頭,沒有作聲。
「那些人對妳沒有動手,就只動口。可妳心裡不舒服,對不對?」
阿冷這次沉默更久,才低聲道:「他們瞧不起我。」
衛無咎笑了。
「這便是人心最有趣的地方——瞧不起妳,卻還得向妳點頭;心裡忌你,卻裝作友善。妳若只看臉色,便當他們是自己人;妳若只聽言語,便當他們無害。」
他頓了頓,拈起酒環輕輕一彈,清響落入夜空。
「那妳說,敵在哪裡?」
阿冷想了想:「在心裡。」
「嗯。好。」衛無咎頷首,「再看大一點。」
他伸手,在地上畫了個簡單的宅院圖形,又添上外牆與通道。
「妳進了阮府這些日子,看出了什麼?」
阿冷望著圖,說不出來,但眼中浮出思索。
衛無咎淡淡道:「阮家兩房,同門同姓,但言語有刺、步步設套。有人送禮、有人傳信、有人在灶房動手腳,有人甚至敢從後門偷入……他們不是江湖人,沒帶兵器,也不動刀。但殺人的局,早就擺好了。」
他指了指那宅圖上通往女眷後院的迴廊。
「若非那一夜妳出手,若非妳反應快——可知妳家姑娘如今會怎樣?」
阿冷指節緊了緊,沒說話。
「那些動手的人,是敵嗎?是。但只是馬前卒,真正的黑手,還在後頭。妳現在要學的,不是怎麼把手砍了,而是——知不知道手從哪裡來。」
他抬頭看向她,目光冷靜,卻帶一絲難得的嚴肅。
「第三問。敵為誰?」
衛無咎低聲說著,語氣像是喃喃,又像是在庭院中對徒言道的老人自語。
他說完後望向阿冷,眼裡多了一分罕見的和緩。
「那天在巷中,妳動手之前先看,先想,先算。那不是蠻撞,也不是賭命,是一種準備、一種觀人法……老夫看得出來。」
他頓了一下,又慢慢道:
「這前三問,妳不是不懂。事實上,妳都有了答案,只是還沒看清那是答案;妳身子已會了,心還未定型。這些日子,我問妳、講故事、引妳思,就是要讓妳自己去認,去想通。」
他抬手比了個方形的輪廓,像是在描畫一塊未雕之石。
「妳現在啊,是一塊原石,礦裡掘出來,邊角都還未打磨。老夫做的,不過是幫妳看出紋路,依老夫所見的模樣,替妳劃出一刀一鑿。」
他的語氣平靜下來,看著她的眼神卻格外鄭重:
「但老夫說的,不一定是對的。那模樣,是老夫眼中的『正形』,不是唯一的形。妳以後該成什麼樣子,不是老夫決定,是妳要自己選、自己雕。」
「問是老夫的,答,是妳的。」
院中風起,樹影斜斜落在兩人之間,像是一場靜靜無聲的傳承,悄悄地發生在那暮色與思索之中。
阿冷微微頷首,神情不像是完全明白,卻也不像從前那樣空白。
說罷,他轉身走進夜色。
只留燈火搖曳,映著阿冷一人坐在地上,垂眸凝思。
她不懂的地方還有很多。
敵為誰,不在外貌,不在名號,乃在心境所視,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