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天剛透出魚肚白,丫環們便被護院從廂房放了出來。
花枝一出來便急急張望四處,見灶房與偏廳間的過道空無一人,心頭焦躁更甚。
昨夜她和其他人被關在房內,只聽見外頭一陣混亂響動,待四周恢復平靜時,又怎麼都不見阿冷回來。她心裡頭七上八下,既怕出事,又憋得難受,四處奔走尋人。
正急得在院中踱步,忽聽見腳步聲傳來,轉頭一看,正是阿冷自偏廊轉角處走來,神情平靜如常,只是眼中似多了幾分疲色。
「妳昨晚去哪了!」花枝一把抓住阿冷的手臂,語氣又急又氣。
「全院都亂成那樣,護院不讓我們出門,我以為妳也被關住了,結果又找不到妳!」
阿冷愣了片刻,才道:「我去保護琬姑娘了。」
花枝一怔,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回過神來,眨了眨眼:「……妳,是不是……又動手了?」
阿冷點了點頭。
花枝像是鬆了口氣,反倒輕拍了她一下,咧嘴笑道:「好啊——我們冷大俠終於可以露面了,妳知道這些日子我藏著這麼一個大秘密有多苦嗎!」
她說著說著,眼眶竟有些紅了。
正此時,一道輕快腳步聲自外院奔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阿冷姐——!」
雲雀一臉興奮地跑進來,小臉雖還有些蒼白,眼中卻亮得驚人:「妳昨晚像仙人一樣從天而降,一下就把那賊人踢翻了!我、我那時真的嚇傻了,可現在想起來只覺得——好厲害!」
說罷她便撲過來抱住阿冷的胳膊:「阿冷姐,妳怎麼會武功的?這麼厲害,怎麼以前都不說?」
她話還沒問完,花枝已在一旁笑得樂不可支。
阿冷被兩人一左一右纏著,神色沒什麼變化,卻也沒有掙脫。
正說著,院外又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小身影氣呼呼地衝了進來。
「阿冷妳給我站住!」小蠶叉著腰,臉頰鼓得像蒸熟的包子,幾步跨進來就直直地站到阿冷面前。
「是不是好姐妹了?妳會武功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一點也沒說過?不拿我們當自己人了?」
說著說著,她兩隻小拳頭在空中揮來揮去:「要是昨晚我也在,我也能出手的好不好!賊人算什麼,我小蠶女俠也不是吃素的!」
她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實在氣勢萬鈞,但那圓滾滾的眼睛和奶音未退的聲線,無論如何也構不成威嚇之感。
花枝忍不住撲哧笑出聲,雲雀則一邊捂嘴一邊用力點頭,似是全力配合小蠶的表演。
阿冷看著她,仍是一貫的淡然表情,既未否認,也未多解釋,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一隻手從後頭伸來,極其準確地敲在小蠶的腦袋瓜上。
「哎喲!」小蠶吃痛,連忙轉身,正見四娘一臉無奈地站在她身後,手中還拿著早起分發的帳冊。
她立刻換上乖巧表情,眼珠一轉,說得像是朗誦似的:「四娘我只是說說罷了,說說的……真的,說說。」
四娘不緊不慢地走進院中,目光在幾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阿冷身上。
神色不似平日那般嚴肅,反倒多了些難得的柔和。
「我來找阿冷。」她頓了頓,轉向另外三人說道:「從今日起,阿冷的身份在府裡略有不同。她仍是內院的人,但不再歸灶房管,今後有事直接報我或夫人便是。」
小蠶和花枝妳看我我看妳,一臉驚訝,雲雀則似早有所覺,眼中閃過一絲釋然的欣慰。
花枝眼圈微紅,笑著撲到阿冷身邊,握住她的手:「早該這樣了嘛,阿冷妳本就與我們不同!」
小蠶卻像是突然醒悟一般,趕緊擦了擦鼻子,正色道:「那就是升官啦?以後妳可不能只顧自己啊!」
阿冷沒說話,只是轉頭看著四娘,語氣平靜卻堅定:「我還是想繼續在灶房幫忙。」
這話一出口,連四娘也怔了怔。
「妳現在不一樣了,不必再——」
「灶房少人,若我不在,大家會更忙的。」
這般樸實無華的回答,讓四娘失笑,搖了搖頭。
「妳這傻丫頭,還是老樣子。」她低聲嘆了口氣,語氣終於柔了下來,「隨妳吧。」
語畢,她轉身離開,步伐輕快許多,像是卸下了什麼憂心,那背影在晨光中顯得寬和而穩定。
留下三人還圍在阿冷身邊,笑著、鬧著,一如往昔,卻也隱隱帶著幾分新的敬意與期待。
日子漸漸恢復平靜。
自那夜之後,府中人看阿冷的眼光便與從前不同了。
有人刻意靠近,走廊相遇時笑得格外殷勤,沒事便繞去灶房遞話打聽,說是請教廚藝,其實眼角餘光都落在她身上,似乎是想搭個話、留個印象。
也有人敬而遠之,不敢靠近。
遠遠見著她,便裝作忙碌地轉身,或是躲進門後不敢出聲。
甚至有幾個雜役,一聽見「阿冷」的名字,神色便有些緊繃,像是聽見了某種傳說中的人物。
阿冷自己卻沒什麼感覺。
她仍舊每日按時起身,推門迎風,打水、洗米、生火、切菜。
柴火在她手中如有靈性,火候始終穩妥,湯水香氣四溢,一如往常。
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不過是盡了本分,護她想護的人,做了一件應做之事。
她依然在灶房幫忙,依然在課堂後向劉夫子借紙筆,趁著阮姑娘練字之際,悄悄跟著描一兩筆。
有時替累極的雲雀夜間守著琬姑娘的門,手中捧著茶壺,靜靜坐在門外小凳上,聽夜風輕響。
有時幫小蠶算帳,雖然認真,卻總慢小蠶半拍,每當數錯時,小蠶便氣呼呼地嘟嘴,卻從不真怪她。
更多時候,則是花枝的試菜人——哪樣新菜色、糕點,沒把握的鹹甜比例,總要阿冷先嘗上一口。
阿冷總是吃得一臉平靜,偶爾眉峰輕挑,就是對她的最大評價。
日子仿佛未改。
又過了數日,天氣轉暖,日頭也明亮些。
這日午後,灶房裡方才熱氣蒸騰完一鍋湯,阿冷正擦著手,便見小蠶從外頭急急跑來,眉開眼笑地道:「四娘讓妳立刻去正廳,說是夫人召妳,有事吩咐。」
阿冷點了點頭,交代了一句,便抬步而行。
正廳中,已備好香茶與矮几,阮夫人沈如蓉坐在主位上,神色溫和卻含鄭重,旁側還有管事嬤嬤與幾位女僕陪侍。
見阿冷進來,夫人朝她輕輕一笑,舉手示意她近前。
「阿冷,妳救了琬兒,這事我們一家人都記在心裡。」
她說得平靜,語氣不高,卻聽得在場所有人都默然肅然。
「阮家向來賞罰分明。該罰者罰,該賞者,自不會少了妳。」
說罷,她點了點頭,杜嬤嬤便打開身邊的盒子,一件青色的短打女裝摺得整齊,上頭繡著暗紋流雲,其下是質地上乘的玉簪與束髮環,皆非凡品。
而最下方,則是一塊小小的腰牌,其上雕有一個篆體「冷」字,拋光如鏡,邊角隱隱有護衛紋記。
「這是我親選的衣裳,合妳身形;這髮環,是我出嫁時母親所贈,如今轉與妳,也算是妳在府中有了身分;這腰牌往後隨身帶著,守門的無需再多問。」
阿冷接過物什,雙手微顫,低頭行禮:「多謝夫人。」
「此外,妳往後住處可另設,可單獨用膳,府中多處皆可自由行走。」
阮夫人語氣仍是溫和,卻帶著不容推辭的肯定。
阿冷頓了頓,低聲道:「我能否……還是與大家一起住?灶房少人,我離了,大家會更忙。」
阮夫人望著她的神情微凝,片刻後點了點頭:「可,只要不逾矩,府中人都會讓妳方便。但我還是要說一句——若那日妳沒趕上,我們阮家……我,當娘的,又該怎麼活?」
她這話說得淡,卻充滿謝意。
阿冷再度俯身,長長一揖。
當晚回到房中,花枝早已眼睛發亮地等著她,小蠶也攢著勁要看她換衣裳,雲雀更是手裡端著剛熱好的水盆等著她洗手。三人七嘴八舌地嚷著,催著她換新衣。
阿冷無奈,只得照做。
她將青衣展開,輕輕穿上,衣料貼身而利落,袖口略緊,方便動作。
再以玉簪將髮束成高束,束髮環繞在後,黑髮如瀑、束如馬尾,乾淨俐落,映著她平靜無波的眉眼,竟有幾分凜然英氣。
三人看著她出來,先是安靜片刻,隨即花枝一聲「真好看啊」,小蠶也跟著鼓掌,雲雀眼裡都快冒星星。
阿冷低頭看看自己,又摸了摸腰間的冷字牌。
她抬起頭,對上了三雙眼睛——花枝的燦笑、小蠶的雀躍、雲雀的崇拜。
那些目光裡沒有絲毫嫉妒,只有滿滿的驚喜與發自內心的喜悅,彷彿她穿上的不是什麼特別的衣裳,而是全府的光彩。
那一瞬間,阿冷心頭忽地湧上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像是微風拂過池面,泛起一圈漣漪,又像是灶房裡一鍋湯熬得正香,飄出一絲熟悉的味道。
她想,這就是書裡說的「驕傲」吧?
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是目中無人,而是別人看著你,你也看見了自己——原來做的事,有人記得,也有人願意為你高興。
阿冷垂下眼,輕聲說了一句:「別看了……好像我真有多稀奇似的。」
花枝哈哈大笑,小蠶拍著手說:「是啊,就稀奇!」
雲雀則靜靜地笑,眼睛彎成月牙,像是心裡藏了一盞燈。
—
某日晚間,月已過中天,風捲著乾枯的葉影,在女僕院的牆角低低掠過。
火盆早熄,屋裡一片靜謐,僅有角落一盞小燈籠微微搖曳,映出守夜人的剪影。
阿冷倚牆而坐,手中握著腰間那枚刻著「冷」字的令牌,眼神沉靜,像是在回味什麼,也像是在等待什麼。
忽地,她鼻翼微動,捕捉到一縷極淡的酒香。
還未起身,一道影子已從牆頭輕落,像是風過瓦脊,不驚塵、不驚鳥。
老人衣襟微敞,頭髮有些亂,但眼神沉定,腰間掛著一隻銅製酒葫蘆,在夜風中微微碰撞發出清響。
「又守夜呢,小丫頭?」老人笑著,聲音低啞,卻帶著幾分戲謔。
阿冷沒有立刻回答,只側過頭看著他,警戒轉為安定,點了點頭:「是你。」
老人沒說什麼,只拍拍葫蘆,坐到她對面一塊石礅上,自顧自飲了一口。
阿冷靜靜地看著他喝酒,月光將葫蘆上的銅紋反射成淡淡光圈。
她開了口,聲音不高,卻清晰:「為什麼是我?」
老人抬眼看她,沒有急著回答,只將酒葫蘆蓋好,手指輕輕一敲:「嗯?」
「那天你教了我……」阿冷語氣平平,卻能聽出那句話壓了很久,「後來你又來問我,又暗示我——為什麼?」
老人咕嚕喝了一口酒,抹了抹下巴的鬍渣,笑得像一隻老狐狸:「妳覺得為什麼會是妳?」
阿冷皺起眉。
她不喜歡這種答非所問的話,把問題拋回來,要她自己找答案。
她沒說話,但臉上那點微妙的不悅,藏都沒藏。
老人一看就懂,撐著膝蓋,放聲大笑:「哈哈——丫頭這個眼神,和老夫認識的一位小祖宗真像……」
他笑得前仰後合,酒葫蘆在他手裡跟著晃個不停。
但笑著笑著,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咳了一聲,擺出一副半真半假的正經模樣:「罪過罪過,老夫這副模樣闖進人家府裡,還大笑喧嘩,真不合禮數……讀書人啊,總得記得自己是誰。」
說著,他還作勢朝主院方向拱了拱手,一臉「我知錯了」的滑稽神情。
阿冷看著他這幅模樣,嘴角終於有些動了動,卻沒說什麼。
老人輕咳一聲,似要將自己從笑意中拉回正題。
他坐直了些,將酒葫蘆收回腰間,目光望向遠處微微搖曳的燈火,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書卷氣的節奏與節制:
「老夫,名衛無咎,字可略,早年得一機緣,得以習武,然浮沉江湖數十年......」
他語氣平和,語意卻沉重,如同老學究講完一篇訓誡之文。
阿冷靜靜聽著,沒有插話。
衛無咎忽然神情一頓,話音戛然而止。
像是什麼突兀的思緒忽地撞進他腦海,他怔怔地望著夜色中的一處,眼底慢慢浮現出一層濕氣。
那一瞬間,讀書人的風骨全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懷念與隱痛。
「她說過……她說過想要那糖人……」他喃喃低語,像是與自己說話,又像是說給夜色聽。
忽地,他咬牙低咒一聲,伸手拔開酒葫蘆,再灌了一大口。
濃烈的酒氣溢出,像是用來壓下他眼中那一絲近乎崩潰的情緒。
「一醉解千愁。」他低笑一聲,笑得苦澀。
說罷,他從破舊的外袍中抽出一小捆被繩索綁緊的竹簡,看似隨意,卻極其小心地丟向阿冷。
「接著。」
阿冷抬手接住,手一觸到那竹簡時,感覺到一股近乎沉甸的重量,那不是物理上的分量,而是某種久經歲月、飽含記憶的沉實。
她低頭看著那竹簡,沒有立刻開口。
衛無咎則只是重新靠坐在石礅上,酒意略轉,雙目微闔,仿佛整個人也隨那份沉痛一同靜了下來。
阿冷低頭,慢慢將那捆竹簡解開。
粗麻繩一鬆,淡淡的竹香與歲月氣息一同瀰漫開來。
她翻開第一片,月光斜斜映下,映出一行工整、卻筆力藏鋒的字句——
「一問:為何執兵?」
若不自知何為動手,兵在手,殺在身,而道無歸也。
阿冷眼神微動,繼續往下看。
「二問:可承其血?」
血濺衣上可洗,濺於心上,不可除。心若不穩,兵必失控。
「三問:敵為誰?」
執兵者常視外敵為仇,然真仇或隱於己心。未明敵面,切不可妄動。
「四問:心動否?」
手未動,心已殺,或因憐、或因怒,若心不正,劍必偏斜。
「五問:何歸?」
一殺、二守、三斷,若無所歸,終為兵所困,化為刃下孤魂耳。
最後一行,筆勢略重,字字如鐫:
「故曰:兵之首,為人心。兵不可擁人,惟人可駕兵。」
阿冷默默盯著那字跡,視線從上到下緩緩滑過,彷彿每個字都沉在她的心裡。
她眼神專注,努力分辨著這些字,她有些認得,有些不認得。
就在她眉頭微蹙,試圖默念其中幾句、思索那些她未曾見過的詞義時,對面衛無咎低低開口了,語氣懶洋洋地卻不無正色:
「老夫不收徒。」他說,「但見妳這小丫頭有幾分悟性,不想這份傳承失了主。」
他抬起手晃了晃酒葫蘆,像是要沖淡語氣的分量,又像是將一段責任拋出。
「妳好好看著,這五問啊,不是教妳怎麼殺人,是教妳怎麼不亂殺人。過幾天我再來——考校考校妳,看妳悟了多少。」
他語畢,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帶著既是長者,又似賭徒押注時那種「看妳成不成」的神色。
夜風輕輕拂過,石縫間蟲聲細碎。
阿冷沒說話,只將竹簡收好,點了點頭。
語畢,他拍了拍膝蓋,晃悠悠站起身,動作看似散漫,卻無一分遲滯。
下一瞬,那道佝僂而高瘦的身影便隱入了牆後陰影,腳步無聲,宛如一縷拂過瓦脊的風。
阿冷目送他離去,直到最後一片衣角也融入夜色,才緩緩低頭,將竹簡緊緊收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