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說話?」她抓著古籍的手開始顫抖著。
那名男聲似乎刺進自己身體裡的某處,眼眶莫名發酸。
「世上知我者惟知微。」
「微微,可有受傷?」
她彷彿又聽見腳步聲踩過殘雪,聲聲緩慢而沉穩。
「你為何不說話?」那聲音很輕,像怕驚動她,又像是在壓抑什麼情緒。
她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臉,卻怎麼也對不上焦距。只記得對方的手很溫暖,將她緊緊護在懷中,聲音貼近耳畔。
「別怕,我在。」
那聲音像是穿過風雪、穿過年歲、穿過她無數次心跳的縫隙,留下不可名狀的溫柔與疼痛。
她想伸手去抓住什麼,但指尖一空。
下一刻,一切都靜了。
只剩那句藏在腦海深處、無人知曉的低語
——「微微,我來晚了。」
「醫師……殷醫師?」
門被敲了兩聲,聲音有些急促。她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直站在原地,手心出了一層薄汗。外頭的護理師顯然敲了不只一次。
她用雙手稍微按了按自己僵硬的後頸,冷靜地回問:「怎麼了?」
「VIP病房……就是那位昏迷的先生,他的身體數據剛才出現一點異常。」
「什麼異常?」
「有幾項指標突然變得……像是受到了某種刺激,情緒、神經反應那一類的,不嚴重,但……有點奇怪。」
她沉默了幾秒,聲音低下來:「現在怎樣了?」
「又穩定下來了。但值班醫師說,像這樣的波動在深度昏迷的患者身上不常見,想讓妳過去看一眼。」
殷知微將《本草紀聞》闔上,指尖卻還停留在那一頁紙的邊角,像是留戀,又像猶疑。
她輕聲說:「好,我馬上過去。」
—
VIP病房依舊安靜,蕭辭躺在床上,像是沉睡在自己的世界裡,毫無動靜。
但儀器螢幕上的幾條波線,剛剛明明出現過細微起伏,像一抹即將熄滅的火苗被風吹動了一下,又悄悄隱沒。
她站在床前看了許久,醫學上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神經反射…或許是殘留的自律性波動。」她喃喃說著,像是要說服自己。
她調出蕭辭近一週的監控紀錄,一筆一筆翻閱,企圖在裡頭找到什麼規律。腦波穩定,肌電平緩,甚至連呼吸機的輔助比率也沒有任何突變,剛剛那一下波動,在她腦裡所有經手過的案例都沒有辦法合理解釋。
「儀器出問題……嗎?」她自言自語著,但語氣微弱,連她自己都沒信心。
她回到辦公桌,重新翻開《本草紀聞》。
那頁她讀過很多次,但今晚再次映入眼簾時,每一個字都像刻進眼底
「……四肢厥冷,目光昏濁,汗出不止,脈象浮數而滑……。」
她想了想,將蕭辭今日的數據打印出來,按部就班地對照著,逐項比對、分類、分析。
一致的描述愈來愈多。
脈象滑——她打開病歷時,清楚看到值班護理師曾註記過,某次脈搏呈現異常的「輕快型律動」,當時以為只是儀器靈敏度過高,便未深究。
汗出不止——上週某個凌晨,病房監控顯示患者全身突發性出汗,她還讓人檢查過空調系統,最後歸咎於病房溫控異常。
目光昏濁——她望向那雙緊閉的眼睛,心頭一動,像是有什麼細微處不對勁。她拿起診察燈,輕輕撐開對方的眼瞼,光線照下,瞳孔反射遲滯,眼白隱隱泛出一層不正常的混濁灰膜,像是某種被記錄過的毒素反應,但她又說不上是哪一種。
她深吸一口氣,翻回書頁最底處。
那句落款——「病者姓蕭,名辭。」
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翻回早先的註解,試圖用理性拆解這一切可能性。但她越是冷靜分析,越發覺這件事已經超出常理。
這不是巧合。
她將蕭辭的病歷資料一頁頁攤開,反覆比對、標註、筆記。電腦螢幕的藍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窗外天色已近黎明,連醫院走廊的腳步聲也沉寂了。
她早已不記得自己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只知道有股焦慮緊緊攫住她。這一切太過反常,讓她無法停下。
「殷醫師,VIP病房的病人……您還好嗎?殷醫師?」
護理師的聲音忽遠忽近。她搖了搖頭,試圖驅散腦中的暈眩,卻只覺得右眼傳來一陣劇痛,視線模糊、太陽穴發脹,頭重腳輕,像是整個人被抽離了重力。
「病人?等等……我馬上……」她喃喃著,筆仍緊握在指間,想站起來,卻連手臂都抬不起。
「殷醫師!殷醫師!快叫人拿擔架——!」
她隱約聽見有人在高聲喊叫。明明前一秒還準備站起來,怎麼下一刻,自己卻躺倒在地,身側散落著蕭辭的病歷、《本草紀聞》。
她想伸手去抓,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一陣劇烈的暈眩從腦後襲來,像有人猛然敲了一記。世界開始天旋地轉,眼前畫面如水波般扭曲、翻滾,耳邊儀器的嗶嗶聲也越來越遠,越來越空。
彷彿有什麼正在耳語,又彷彿有什麼記憶被撕裂,陌生與熟悉的碎片交錯湧來——
她看見一片白雪。
看見倒塌的藥架、濃煙與焦土。
看見自己在抄寫什麼,手裡的筆落下,染了一掌血。
也看見一張模糊的臉,微微一笑。
「知微,妳若不記得了,我便日日說給妳聽。」
她想抓住那聲音,可整個世界像是被抽走了重力,失控墜入一場遙遠又冰冷的長夢。
下一刻,她睜開眼,便見到昏黃的燭火、低矮的屋梁、藥香濃郁的空氣——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知微……知微?醒了就動動手指。」
聲音飄忽,若遠若近,如同隔著一層薄霧,飄在耳際。
她努力想睜開眼,但眼皮像壓了千斤重物,腦中一片昏沉,身體似被束縛在另一個軀殼裡。
這裡是哪裡?
她緩緩睜眼,視線有些模糊,昏黃的燭火晃動在木製屋樑之下,鼻尖傳來濃重的藥草氣味,榻旁坐著一位中年婦人,衣衫樸素,神情焦急。
「知微,妳可算醒了!妳高熱三日,都快把我嚇死了……。」
她怔怔地望著對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全身虛軟,喉嚨如火燒般乾澀。
她想開口問:「這是哪裡?」卻發現聲音卡在喉頭,只能發出微弱的氣音。
婦人見狀,立刻將一碗溫熱的藥湯湊近她唇邊,小心扶她半坐起來,語氣帶著關切與慌張:「妳這孩子,終於肯睜眼了……妳這一燒就是三日,老天保佑,總算退了。」
殷知微眉心緊鎖,藥香撲鼻而來,卻不像現代中藥那般刺鼻,而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混雜著艾葉、陳皮與草根的溫潤氣味。她的目光掃過屋中一角,泥牆斑駁,木架低矮,牆邊靠著數簍曬乾的藥材,纏著繩索懸於樑上的,是一束束手工曬製的草藥。
她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掌心,接著驚訝地張開雙手,眼前的手細白纖長,掌心光潔如初。那些日夜手術與記錄磨出的繭,竟全數消失。
她吸了口氣,低聲道:「這裡……是哪裡?」
婦人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驚色,旋即強作鎮定:「這裡是雲澤村啊,妳從小就住這兒,妳……不記得了?」
殷知微的心像是被什麼猛然攥緊,沒有理由地發寒。
她搖了搖頭,什麼都想不起來。
但心口有種說不上來的悶意,像是遺落了什麼極為重要的東西。
她望向牆角那一簍曬乾的藥草,藥香清苦,卻莫名熟悉。
艾葉、陳皮、半枝蓮……她沒見過這些草,卻在腦中自然浮出名字。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知道,卻知道自己不能忘。
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