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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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簡直無藥可救!」好心幫人療傷,卻反遭下毒,火冒三丈的寧澈彈劍就刺!


  許震海知機右滾,手順勢朝地一抹,揚沙翳目,寧澈趕忙抬臂遮臉,位置靠後的桓古尋則閉起雙眼,聚精會神,拔刀衝鋒!


  刀尖堪堪掠過許震海的鼻頭,緊接著他反手後摸,手掌再次探出時,粗若人臂的牛骨鞭逕掃前人。


  寧澈仰腰,桓古尋撤步,而後白麟刀劃圈卡住骨鞭,袖裡劍趁隙搶近人前,鑽進虎口與骨柄間,割出一道深痕,鮮血四溢!接著鬼魅般的身影一閃,迅至老人背後,左劍穿掌扣指,右爪擒肩抓胛,兩手一拽一搡,反向猛折,許震海的肩膀當即脫臼!


  「呃……」圓胖的老人單膝跪地,明明右手右肩痛得半死,猶是邪笑:「小娃兒,廢了爺爺的手,就沒人替你倆做解藥了……唔呃……」袖裡劍霍然一抽,血肉模糊的右掌頹然垂地,令他再流更多冷汗。寧澈拿出布巾擦拭劍上的血,神色冷然:「解藥不是只有你會做。」


  桓古尋撿起牛骨鞭,亦是眉目含慍:「你搞甚麼啊?」


  「我要面具。」許震海面色慘白地撫著傷處。


  寧澈落座在他身後的一顆大石,「都說了那不是人可以拿的,到底在執著甚麼?」老人側首回應:「倘若寶庫裡藏著某樣異寶,能讓你的父母兄姐復活,你會不執著?」


  「住口!」寧澈勃然戟指,「別用你的髒嘴提及我的家人!」


  許震海再回:「你們不稀罕面具,不過是因為祕寶不是你們所求,也許哪天又會聽到某則傳言,發現心心念念的事物就在裡頭,屆時就會明白老夫的舉動了。」


  「我才不會為了私欲,下毒害命!」寧澈揚眉昂聲。


  「哦?」許震海咧嘴:「那得到時候才能應證。」


  寧澈欲再發言,卻聽好友沉喝:「不要吵了。」桓古尋續:「傷口你自己弄,弄好了就跟我們走。」


  許震海露出得逞的笑容,然後掇起草地上的傷藥紗布,為己止血塗藥。


  他在包紮時,桓寧二人走到稍遠的草叢旁,束聲密談:「取心血要放血針,製藥亦需玥姐,只好發信請她來。」寧澈越想越氣,不禁罵道:「禍害遺千年。」


  桓古尋點頭:「她來應該用不了一日,但保險起見,咱們輪流休睏,減緩毒素運行。」瞥了一眼彼處胖碩的人影,「依許震海現在的狀況,單獨應付他不難。」


  「論武自然無虞,該擔心的是這方面。」寧澈食指點了點太陽穴,「面對這人,稍稍鬆懈即有性命之憂,就像目下這樣子。」


  「那就捆住他的手腳,點他啞穴。」桓古尋說:「不讓他作怪,也不讓他講話。」隨後抽出一條長長的麻繩,將許震海五花大綁,末了再朝人腦勺與脖子的交接處一點,他便有口難言。


  寧澈跨上雲上日的背臀,道:「他這模樣過不了城門,我獨自回城報信。」桓古尋頷首說好,等人走遠後,他靠坐許震海斜前邊的樹幹,闔眼養神。


  半個時辰後,寧澈騎馬返回,見桓古尋吐息綿長,許震海尚睜著陰鷙的雙眼。寧澈不予理會,臥草枕石,仰望逐漸暗下的天穹。


  待北斗七星的斗柄由東划至南,桓古尋倏然張眼,用不著開口,寧澈就閉目歇憩,始作俑者已鼾聲如雷。


  當天空再度亮起,桓古尋拎起尚在呼呼大睡的胖子,寧澈牽著馬匹,三人雙騎緩步出林。許震海甩著腦袋清醒些後,才瞧他們來到一處小碼頭,過了約莫兩刻鐘,一艘遊舫駛近靠岸。


  舫上有十來名船夫,方玥同在其中,徹夜趕來,麗容僕僕的她下船當問:「感覺怎樣,身體有沒有不舒服?」不等桓寧二人應答,逕併指把脈。


  桓古尋答:「無事,我們有小睡一會兒。」寧澈亦言:「中毒時長未及六個時辰,毒藥沒發作得那麼快。」


  美目瞄往人在最後頭、神情憊懶欠打的許震海,「先上船,我把會用到的草藥器具都帶來了,就差他的心血。」


  人馬相繼登船入艙後,方玥立時著手製備,寧澈及桓古尋遂至另一房臥床歇息,許震海依舊像塊臘肉似地窩在艙房角落。


  方玥施針取出他的心血後,先將那管血液擱上桌,然後鬆開纏縛老人的長繩,解開他的啞穴。


  甫得言語,許震海隨口攀談:「早前那個大少爺的夢裡生是你解的?醫術不錯嘛大姑娘!」


  被稱讚的大夫沒有回話,僅吩咐一旁的僕從:「勞煩把那口箱子搬來。」僕從依言而行,那是方玥的藥箱,她戴上皮手套,抓出幾瓶藥罐,道:「請褪下上衣,我幫你換藥。」


  白眉挑得老高,許震海一邊脫衣服,一邊問:「你可知老夫是何人?不趕緊去做解毒劑,倒先來關心我的傷勢。」


  方玥熟練地拆下紗布,嘴上應道:「我知曉你是何人,也知你做過何事,但眼下你是傷患,我是大夫,我只是在盡我所能。」話間,髒汙的紗布落在椅腳邊,而後她開始上藥。


  「呵……」許震海勾起唇角:「老夫一直不懂你們這些人,人生苦短,為甚麼要把心神放在無關於己之人?」


  柔荑聞言一頓,復又塗抹藥膏,「人生在世,不是只要在乎自個兒就好,為他人多著想一點,他人回報一滴,縱使這份善意微不足道,卻能積少成多,令這個世道愈來愈好。」抹完了藥,她遞來一杯藥汁,許震海也沒多問,咕嚕喝下。


  接著方玥攤開一大塊三角巾,繞過傷者的兩腋及肩臂,裹胸紮緊,期間年邁的嗓聲幽幽:「可惜世道沒這麼美滿,多的是恩將仇報、背信棄義的小人,老夫就是此中的佼佼者。」


  「……你說得對。」低柔的女音更沉:「我也不懂你們這些人,為何老愛將世道弄得亂七八糟。」


  「呵呵呵……呃!呼……」眼看醫師一個推拿欲接回他的肩關節,許震海笑到一半就僵住背脊,然則預料中的痛感沒有襲來,原來剛才喝的那杯是麻藥,旋即吁出一口長氣。


  方玥還渡去怯邪帖的真氣,加速傷口癒合,處理完畢後,不欲再同他多談,直身道:「刺你胸口的那一劍傷及肺葉,吐納放慢,勿大口喘息、發笑。這陣子亦莫起腳動手,我雖接好你的肩頭,猶需休養一個月。」隨後專心投入製藥的工作,許震海則安安分分,不吵不鬧。


  不到半天,方玥便讓僕從端起兩碗解毒湯,送至後艙給桓寧二人,她也跟著步出房間,徒留許震海一人待在此,他腰下墊了個軟枕,手肘撐著憑几,如同船主般閒適。


  然則未到一盞茶的時分,就聞廊上傳來一連串急促的足音。


  「砰!」大手粗魯地推開艙門,一把揪起肥碩的身軀,素來平和的臉龐橫眉豎眼:「你用的是誰的心血?」


  許震海兩邊的嘴角大幅上斜,猶如一道恐怖的裂口:「老夫奪得面具後,再告知你們也不遲。嘿嘿嘿嘿嘿……」聲色之陰邪,令人憶及他假扮淨求被識破的那一夜,也曾面露這等詭異駭人的表情。


  寧澈的袖裡劍早已彈出,他直接把人壓上桌案,捉其右腕,「潘文雙剁去你左手半數的指頭,方令你服軟,這回我該剁幾根呢?」語畢作勢欲切,卻聽恩師出言制止:「住手。」


  薄唇抿了抿,裡邊的牙關咬得死緊,他終是退開,和方玥、桓古尋跺步而出,行至後面的艙室。方玥道:「幸好我有帶盛極散,用那個驅毒。」桓古尋遲疑:「那不是要留給傅先生用的嗎?」她說:「現下僅有這個辦法了,總不能眼睜睜看你們倆毒發身亡。」


  「咚。」寧澈攥拳捶牆,「若非我倆輕忽大意……」「映塵。」方玥安慰:「生病非咱們所願,受傷中毒同是,何況許震海奸險難防,與他打交道本就有風險,不是你們的錯。」


  而後商量治療之策,有了之前醫治傅念修的經驗,決定先解桓古尋的毒,由寧澈運使怯邪帖引導藥力驅散毒素,方玥落針輔助,倘使藥效過猛,便用己身心血製成的夢裡生抑制。


  桓古尋仰頭飲下混著水的盛極散,後抱元守一,感受全身的竅穴經絡。療程進行得甚是順利,未過兩個時辰,他的脈象即恢復如初。


  麻煩的是接下來,因為桓古尋不會怯邪帖,方玥的內力黏不了藥氣,寧澈又須留意自體狀態,難分神控制藥力發揮,是以桓古尋掌貼同修者的後腰,運勁催動其丹田內的黏勁纏住藥氣,使之走遍周身對抗毒藥。難度雖不及治療傅念修時,其體內有四道氣勁流竄,亦須將感官提升至極限,不輸送本身內勁到寧澈的軀體,而是透過對方的真氣感知其身,這法子極其費神,桓古尋又不擅操控細微的真勁,得時不時停歇喘氣,耗了將近兩倍的時間,寧澈臟腑骨肉內的毒物才悉數退去。


  終得鬆下心神時,已是子夜,好在負責服侍的小厮夠機伶,早叫灶房煮幾道宵夜,填飽轆轆飢腸。


  桌上擺滿烤得香氣四逸的牛炙、雞炙、鹿炙,也有剛剛釣上烹炙的烤魚烤蝦,配上浸過冰涼河水的清酒,本快累癱的三人精神一振,朵頤暢飲。


  「玥姐,你坐船來,沒被戴、高兩家為難嗎?」寧澈挑起魚刺,夾著魚肉小口小口吃。


  方玥正在撥蝦殼,邊撥邊答:「我接到你的信後,夏少主即刻備車送我到湖州,再從那兒的渡口轉乘遊舫到這裡。」


  桓古尋乾了一杯酒,咬下一塊肉,問:「他們還堵著杭州的水道?」


  「夏少主說,戴氏高氏態度強硬,說甚麼都要見到你們倆,這幾天多次和禹航會爆發衝突……再不平息這場紛爭,越州那邊的都督恐會派兵鎮壓。」方玥臉色凝重。


  寧澈提議:「要不咱們在這兒露個臉,提早引戴、高二族打道回府?」


  方玥搖首:「潘姑娘和夏少主均認為既已擬定對策,就莫輕易改動,以防節外生枝。倒是苦了杭州的百姓,得再多忍耐兩日。」


  桓古尋右手持小刀,左手執筷箸,每切下一塊多汁的牛肋,就用筷子夾起大啖,「這次的計策制定得有點趕,希望有效。」


  「我大略聽了夏少主的說明,確實危險。」隨後方玥轉頭叮囑:「你可要謹記此策的目的,切勿著急。」


  寧澈答應:「嗯,我不會冒進的。」桓古尋咧出犬齒:「他冒進我就打昏他囉!」


  三人沒多久便將眼前的烤肉掃去七、八成。肚子慢慢填滿後,寧澈沒吃那麼快了,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酒液,若有所思。


  「映塵,你再不吃,你盤中的雞腿就要被阿尋夾走了。」方玥看那雙晶瞳頻頻投向徒弟的碗盤,徒弟卻渾然未覺。


  「啊?」寧澈回過神來,正好捕捉到覬覦的視線匆匆收回,沒好氣地說:「你吃了那麼多肉,還要肖想我這一盤!」


  桓古尋辯解:「我是在想你啥時吃而已,你的食量沒那麼小吧!」


  寧澈一手執盞,一手扶額,忽問:「你們相信報應嗎?」「怎地突然講這個?」方玥嚼著鹿肉反問。


  「每每念及幸兒……就是許震海的孫女,她甫出生便被診斷肌肉乏力,得定期送真氣入體維持氣力。許震海為了僅存的家人四處奔波,奢望靠霽泉祕寶醫好孫女,即使不談祕寶究竟為何,他能拿全兩件神器,揭開謎底,進入寶庫的機會都十分渺茫。」寧澈托腮晃著酒杯,續:「有時我會想,幸兒得病是否在應驗爺爺的惡報?」


  桓古尋捏著小竹籤剔牙,嘆說:「這惡報真不公平,做錯事的人又不是幸兒。」


  「嗒。」方玥放下筷箸,正色:「惡報應是處罰該名惡人,譬如殺人者死、竊盜者杖,以明確合理的法令制度懲惡揚善,方能稱為正義。疾病是源於病邪侵體,導致陰陽失調,引發各種大小症狀,輕則頭暈咳嗽,多喝水多休息便會痊癒,重則藥石罔效、殘廢死亡,與因果報應毫不相干。將病症視為天譴,不但無助於治療,還使患者忌諱求醫,毫無益處。況且任何有生命的人物皆有可能破病,花樹鳥獸亦同,難道要去指責一棵大樹長錯了地方,因而生病掉葉子?」


  「上天為甚麼如是殘忍,讓一個孩子這般過活?」桓古尋仍然不解。


  「咱們無法獲悉上天的想法,畢竟祂從未開過金口。」方玥說:「但咱們既降生於世,又是無病無痛、衣食無缺、相對幸運的那群人,與其不著邊際地思考苦難何故存在,倒不如起身力行,從解決苦難入手,為世間盡一份心力。」隨即問:「你們見過幸兒嗎,可否再說得詳細點?」


  「玥姐要醫治她?」寧澈瞠然,不能接受:「這……這不就遂了許震海的意嗎?」


  方玥凜然回道:「若欲許震海自食其果,合該斬決正法,而非坐視他的親人受苦受難,縱能折磨許震海,卻只滿足報復的快感,不合仁善,亦不彰天理。」


  長睫蓋住鳳目泰半神采:「許震海死了,也才抵掉一命,他可是殺了四百四十七人……」「那加上他孫女那條命便足夠了?」黛眉一軒,連番問道:「又或再去找他剩餘的親友,直到湊齊四百之數,他所犯下的那些罪惡,倖存者的悲楚恐懼,就自此煙消雲散、兩不相欠?」


  看著寧澈握杯的手隱隱發顫,桓古尋遂長臂覆住白皙的手背,拿過掌中的杯盞,為其斟酒,並說:「咱們不是那種瞧見別人痛苦便感到快樂的人,除了報仇以外,尚有其它方式能讓心裡舒坦些。」然後遞酒至對邊,對面的人接過乾杯,霍地起立。


  「我去吹吹風。」話畢,寧澈邁出房間。


  桓古尋亦無阻攔,逕續:「幸兒年約十三、十四歲,整個人癱坐輪椅,勉強推著輪子移動,抬手說話都很困難,似乎因為肌肉沒力,臉也扭曲得不成人樣。」


  方玥加以細問:「幸兒有吃藥嗎?」「好像有,加上渡氣,大概能撐一個月,許震海下江南後,白馬寺的淨濁大師會去活絡她的氣血。」桓古尋答道。


  美眸稍垂,陷入沉思,後言:「我要問許震海細節,你幫我看住他,慎防歹人使詐。」於是二人復回許震海所處的前艙。


  許震海正躺床酣睡,布滿刀繭的大掌啪啪啪啪啪啪地搧臉,後被肥胖的胳膊揮開,「我醒了我醒了……別打啦!」老人直腰盤腿,搔了搔胸膛肚腩,口氣很差:「幹嘛?爺爺睡得正香呢!」


  「令孫女是食用何種藥物?」方玥拉過一張板凳就座。桓古尋亦揀凳拎襬,立刀杵地。


  本來惺忪的鷹眸立閃精芒:「問這個做甚麼?那不關你的事!」


  對方不肯透漏,方玥遂自問自答:「她吃的藥叫始新丸,須用麻黃、烏頭、防風、桂心、甘草、蜀椒、杏仁、石膏、人參、芍藥、當歸、川芎、黃芩、茯苓、乾薑,以及通鬼草的老根各一兩,混合烘乾碾細,過篩後摻入黃酒,每次服用一方寸匕。」


  許震海靜默不語,醫者續說:「上十六味的前十五種藥鋪皆可買到,惟通鬼草非常稀有,該種植株生於至陰之地,長於至陰之時,幾乎見不得陽光,時地稍微不對即枯萎,極難採集培育,少少一兩堪比黃金,其老根的價格更高……你能每月及時給幸兒服用始新丸,堅持近十五年,當真不容易。」


  「不用佩服老夫,要想每個月固定取得那點草屑,光幹正經事是不夠的。」許震海低啞著聲。


  桓古尋忍不住低喃:「死性不改。」老人瞪了他一眼,卻沒反唇。


  方玥僅道:「不論你怎生獲取通鬼草,都不可避免續下來的事……你近幾次為幸兒輸氣走身,她的經脈……特別是任督二脈,可還通順?」


  粗厚的呼吸一窒:「比之先前,多了幾分阻滯感,齦交、會陰兩穴更甚。」


  「督脈總制諸陽,任脈總統諸陰,這兩個穴道正為任督二脈的交匯點。」方玥直言:「如果氣息不順的情形持續惡化,甚至堵塞不通,渾身元氣將停止流動,命不久矣。」


  「這我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以為我搶那死人骨頭搶歡喜的?」許震海擎臂一擺,忽又目露凶光:「別跟爺爺我亂扯你通曉怎生治療,這病連名字都無,此前載入醫書的病例僅只一例,那人發病沒兩年就掛了!」


  方玥面色如常:「沒錯,這病甚為罕見,相關記錄亦是短少,病因不明,病灶範圍又廣,目前確無根治之法。」


  聽出此話含意,桓古尋道:「不能治本,但能治標?」許震海的心跳登時加快。


  「也不是單純治標,該說是延命。」方玥解釋:「肌肉無力的原因百百種,此病在於腦部的意識無法傳遞給肢體,故而四肢不聽使喚,致使肌肉萎縮疲乏,若能讓腦識重新與肌肉搭上線,即有正常生活之機。有一門奇特的內功,無形無象,千變萬幻,甚可模擬人體的五臟六腑,有接骨續筋、重建經脈絡脈的神效。練成此功,幸兒就有救了。」


  許震海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你說這僅是延命,能延續多長的年月?」


  方玥答:「十八年前,我曾幫助一位垂死的患者修練這門內功,而今人猶在世。幸兒還年輕,身子的損傷應無當年那個患者嚴重,好好養生,再活個二十年,甚或四十年都沒問題。」


  「二十年……尚未滿三十五歲……」白髮老者怔然自語:「總比半死不活來得強……」然後手足並用地爬向方玥,頗為激動:「那門內功叫甚麼?快告訴我!」


  桓古尋摁住他的肩,「你冷靜點,玥姐正要說呢。」


  方玥卻忽現踟躕,半晌後才答:「該門內功名喚神魁真經,據我所知,當世惟玄默散人及她的三位高足學成。」


  聞得此言,許震海頓時兩眼發直,屁股朝後一坐,張口結舌。


  瞧身旁的青年亦蹙著眉頭,方玥瞭然而續:「看來你同玄默散人碰過面,亦曉得她是誰。」


  「你……你曾助她修練神魁真經……」思及茲,許震海旋即扒住方玥的大腿,「所以你讀過真經的內容……你也會啊!」向來惡煞般的神態不復,眼中盡是祈求。


  然而方玥掙開他的雙手,「當初我只協助修練前面一小部分,她的真氣能流轉自如後,均為自學。人體擬真是最為高深的功夫,一定要練全整部神魁真經,而且稍有差池,即會走火入魔、精氣俱毀,故奉勸你切莫強人所難、動粗脅迫,否則到頭來害死孫女。」


  語罷,七旬老人黯然掩面,半晌無語,方玥及桓古尋也沒啟口。


  「呵呵呵呵……」蒼老的笑聲忽響,蘊含內力,另兩人機警站起,退至門口。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爾後低笑轉為大笑,其聲迴盪梁瓦舳艫之間。外頭的船人無不心驚,寧澈亦聞之而進,「他發甚麼瘋?」


  「幸兒得學會神魁真經,才可以活下去。」鼓鳴般的男音講完,俊容一沉,眼神複雜地看往兀自長笑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許震海右胸的傷又裂開了,殷紅的血流不斷往外冒,他卻似無感,笑得愈發癲狂……


  「砰!」絕望的老者倏地撞牆破出,跳上河岸,一去不回頭。


*****


  悅來茶坊位處嘉興縣城城西,鄰近城內人車往來最頻繁的星津橋,連接南北白虎大街,此街商舖林立,雜貨鋪、小吃攤、布匹店、木器行等等應有盡有,逛街逛累了就到茶坊歇腳。故茶坊內人潮不止,趕行程的投錢取飲,飲畢即離,有閒的就找個位子坐,細細挑選要哪種茶,並和友人聊天抬槓。


  談皓一襲雪白袒胸衫襦,外罩水綠色的透膚薄紗,其下線條起伏分明、健美的臂膀若隱若現,烏髮簡單扎起。既不似平常處理門派事務穿的勁裝幹練颯爽,也不像參加宴席要梳高髻、披長帛那般隆重,這身服裝方便行動且不失柔美,衣上花紋素雅,顏色搭配清爽,看上去輕鬆寫意。


  潘文雙則上著半臂,下著藍白相間的襉裙,打扮較為活潑,不若以往美艷凌人,衣飾也不如旁人精美。


  二女把臂而遊,近玩木架上的簪花耳墜;遠觀河渠中的鳴鷗菡萏,笑語如珠,嬌聲婉轉,款款走過星津橋,進入悅來茶坊。


  「姑娘好,這邊請,想喝甚麼茶呀?」接待的小二領人入座後,輕柔問說。


  但看牆上掛著數十張木牌,寫著冠六清、香透竹、代酒醉、琥珀蜜、梅好兮、楊枝甘露、翡翠落羽等等茶酒果飲,也有糕點蜜餞,當中一項品名令潘文雙甚感好奇:「咦?大哥,驅魔渡世茶是甚麼樣的茶?難不成喝了有法力降魔除妖?」


  店小二微笑以對:「姑娘說笑了,其實這茶本喚紫鳳飛,出自湖州的鳳翅山,取的是茶樹剛長出的新葉,不逾一日便摘下,以文火炙乾後,葉色黑中帶紫,乃茶中上品,味道清香淡雅,不加糖蜜,卻透著絲絲甘甜。因為弘渡上人每次來咱這兒喝茶,都點這種茶,後來四方茶友知聞此事,紛紛慕名前來,敝店索性改名,沾一沾上人的光,此名傳播開來後,茶坊的人客多了兩成,很多人都讚喝驅魔渡世茶使人神清氣爽、好運連連!」


  潘文雙環住談皓的右臂,舉止親暱:「二小姐,這茶定是得了上人的加持,咱們也來喝吧!」


  「好啊!」接著談皓的目光望向吃食的品項:「我想再來些茶點,大哥有何推薦?」


  小二介紹:「近來天氣炎熱,薄荷消暑,咱店會加在茶裡一起煮,或做成薄荷糕,端看客官喜好。」


  談皓問:「小雙,你想要哪一種?」「薄荷糕吧,順道捎點回去給大少爺及三少爺吃。」潘文雙燦笑。


  這對主僕相處無繁瑣的禮數,感情相當好,小二暗暗想著,表面則說:「好的,有需要再隨時叫我。」話罷即遠。


  香茗茶點送來後,談皓優雅地端杯揭蓋,先是聞了一聞,然後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


  潘文雙叉起一小塊薄荷糕入嘴,悄聲問:「如何?」


  談皓評:「茶葉雖從湖州來,但和我先前喝過的湖州茶相比,還差了點,可能茶樹生長的地點不在陽崖陰林,種出的茶葉非是上佳,另外這茶採的既是嫩葉,那麼炙茶時不應以炭火燔炙,要攤在陽光下曬軟,才不會炙傷茶葉,壞了茶湯的味兒。」


  「嘻!」潘文雙莞爾:「這茶從最初採摘到最末注入杯甌,哪怕有半分不對勁,都逃不過皓兒的嘴。」「別說得我喜歡刁難人似的。」談皓耳聽八方,有許多人客也點同樣的茶品,不由得困惑:「依南方品茗嗜茶的程度,驅魔渡世茶的風味僅算是普通,一壺要價二十文也太貴,卻這等受歡迎,真是古怪。」


  「但凡有名氣的人事物,多少會名不副實,將要傳頌的目標連上幾個大眾有興趣的詞彙,加油添醋一番,草包也能唬成救世主!」潘文雙淺笑:「以茶為例,湖州、紫筍,加上名頭正盛的弘渡上人,莫說一壺二十文,縱然一壺四十文,盲目者亦肯花這個冤枉錢。」


  談皓再喝一口茶,是次還咂了咂嘴,依然納罕:「明明嚐過一次便知此茶優劣,為何猶有回頭客呢?」


  話甫落,但聞右隔兩桌的人們高談闊論:「詹兄,這驅魔渡世茶實在厲害,製茶過程亦是講究,其樹千年不死、其葉過卯不採、啜時苦而不澀、咽時甘而不膩,飲完口齒生香,香氣能在嘴裡足足留上十日!」


  被稱為詹兄的男子挑眉:「一壺茶爾爾,哪有這般誇張?」


  「詹兄,你可別小覷這壺茶呀!」鄰座另一人亦言:「我有個表弟寒窗苦讀十年,原本縣試都過不了,有次他偶然來茲散心,喝過驅魔渡世茶後,該年秋天便明經擢第,榜首喔!」


  詹姓男子大感神奇:「真的嗎?」


  「哎,我幾時騙過你?」


  「你快點喝,說不準今年的狀元郎、未來的駙馬爺就是你了!」


  「別猶豫了,小二,再來兩壺驅魔渡世茶!」


  「好,馬上來!」


  聆聽那桌的動靜,談皓頗覺好笑:「縱有茶樹千年不死,也已老去,煮出的茶怎會好喝?再者除非喝完不飲不食,要不然喝口清水便散去大半茶香,留香十日未免荒誕。過卯不採葉、啜苦咽甘根本沒甚麼稀奇的,諸多茶葉茶品皆是如此。連此等真偽都分不出,怪不得中了明經科也敢拿來說嘴,三十舉明經已然嫌老,我派去年才有一個十四歲的師弟及第,後付中書考試,幸獲狄大人賞識,謀得一個校書郎。」


  「我有聽狄大人提過他,說你那位師弟著實穎悟,一本萬言古籍,他讀了六遍即能一字不差地誦出,想來貴派對其栽培有加。」潘文雙道。


  談皓僅說:「年少入仕固然是他的才華,日後能走多遠端看自身。」


  「也是。」潘文雙又吃一塊薄荷糕,道:「像適才那幾個書生,腹裡空有詩書,腦中幾無思辨,雖識得字,卻比不識字的村夫野婦更讓人頭疼。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講他們不懂的事,真假參半地撥弄一下,實話也不講全,那些文人便奉你為指路明燈,還高聲嚷嚷,要人跟隨明燈走,不跟的是蠢蛋。」


  「是不是明燈,風一吹就得揭曉。」瓷杯見底,談皓傾壺倒茶,眼睛斜睨店門:「不悉那盞明燈何時會來?」


  然而坐到茶坊都快打烊了,仍未等到要等的人,兩人亦不灰心,隔日同一時刻,二度現身悅來茶坊。


  早在橋頭時,即察覺今天的白虎大街氣氛不太一樣,踏入茶坊後,裡面的人個個微仰著頭,似在觀看某物,不言不語。


  昨日的小二上前迎客,當說:「兩位姑娘好,今兒個想喝啥?」


  粗略環視一周,談皓答:「我們想坐樓上的雅座。」然小二頗是為難:「不好意思呀姑娘,敝店巧逢上人光顧,現正坐在二樓,眾多信徒聞風而至,雅座都滿了,您瞅瞅周圍這些人,來得慢了,只能對著天花板乾瞪眼。」


  潘文雙塞了一物給小二,湊近螓首細聲說:「有沒有空位是大哥您說了算,可否安排安排?我家小姐必有厚禮重謝。」


  小二疑惑低首,掌心上的那塊東西包在手帕裡,沉甸甸地彷若石頭,揭開手帕一瞧,竟是金子,足足有二兩重!他有些慌張地把金子揣進懷中,側頭瞄了眼後堂的掌櫃,說:「您等會兒。」然後快快上樓,過不多時,他領著四個客人下樓,未悉是編造何種理由,將那組客人請到一樓的窗邊,隨後小二步近,道:「咱們從後邊上去,來!」


  於是他們從另一條樓梯上至二樓,不同於一樓的桌椅四散大廳,二樓兩側各隔出三間小包廂,隔板鏤空刻花,沒有頂天,既可增加各間包廂的隱蔽,亦能避免空間太過擁擠。右手邊的包廂面向河渠,景致秀麗,是故三間均有人坐,而看不到河景的那一側,最頭前的那間小門外站著兩人,身姿筆挺,貌似保鏢。


  小二將人帶至裡側正中的那間包廂,保鏢守門的那間緊鄰其右。「姑娘,上人就隔著你們一層透風的薄板,有何疑難,上人必能開示解惑。」


  談皓揚起豐潤的紅唇:「多謝大哥。」「哪裡,小的才要感謝您的慷慨。」而後小二遞上菜單,「上人每臨此間必點驅魔渡世茶您是知悉的,今次尚要了份棗乾和陳皮梅。」


  潘文雙即時捕捉話中之異,問:「上人每次來都坐那間包廂嗎?」「是啊!」小二答:「他說是因為那間包廂最是清謐,有助於他冥想靜思。」


  「喔……」談皓煞有其事地附和:「我也覺得此處格外安閒,給人一股沉澱心神的氛圍。上人點的飲品點心,照樣來一份,再多加一盤瓜子。」小二欠身就離。


  外人甫遠,潘文雙與談皓立刻豎起耳朵,細聆另一廂的一舉一動。


  弘渡背對她們,很是安靜……當然,保鏢皆在外面,包廂裡只他一人,僅壺甌盤桌間輕聲碰撞。


  為防人起疑,她們狀若自在地閒聊:「二小姐,您說待會兒去哪兒玩好呢?」雖是與夥伴對話,潘文雙的眼角餘光卻落在弘渡的背影上。


  談皓亦是這般:「聽人講湖心島的風景更漂亮,島上有座涼亭,何不到那兒走走?」


  「唔……」潘文雙假意考慮,右手拈起桌邊花瓶中的一朵花,就著莖端沾著的水,在桌面寫下「為何於此」,嘴巴則續:「剛吃完茶點就去遊湖,我怕會暈船,據說西塘那裡的風光也不錯,廊棚沿著河岸搭建,有兩千里之長!」


  沒錯,既上到包廂來,弘渡為何不選臨河的座位,反倒揀了無窗無景,稍嫌封閉的包廂,不符常情,必有蹊蹺。談皓一面思索,一面應說:「那就去西塘吧!一直在船上晃來晃去的,難免暈眩,江淮人竟能天天遊走水渠不下地。」


  此時,廊上跫然,小二端著茶食走來,談皓快速抹去臺面上的水跡,潘文雙亦插回花枝,隨即門簾掀開,「來,一壺驅魔渡世茶、一盤棗乾、一盤陳皮梅、一盤瓜子。」托盤上的飲食一一放上桌後,小二再道:「請慢用。」言罷復離。


  「對了,適才在街上我看見有人在賣菱角,等一下買一包來吃吧!」話間,談皓捏起一枚陳皮梅放入嘴裡,不經意地將臉側向弘渡,後又轉回,弘渡猶然自若。


  潘文雙執壺而斟,「這幾日總在吃吃喝喝,二小姐回神都後,不怕被羅家的大公子取笑變豐滿了嗎?」


  談皓顰眉努嘴,示意她莫要玩鬧,旋即以牙還牙:「我若吃胖了,小雙也當多吃些才對,免得你的三少爺埋怨我累到你了。」


  這一來一往的調侃,並非二人不分輕重緩急,而是弘渡始終沒有異樣,好似真僅為喝茶而來。


  「唰。」忽然一聲極小的響動,沒躲過豎得老高的四隻耳朵。潘文雙暗暗屏息,再續:「江南衣服都好鮮豔,臨走前,二小姐要不要多買幾匹布,回京後讓蔡師傅多作些夏裝?」


  「好呀!」談皓語透欣然:「難得出來旅遊一趟,乾脆秋冬的布料也選一選,好在咱們是回坐自家船南下,可以多買點特產回洛陽。」


  「沙、沙……」是鉛筆磨擦藤紙的聲音,弘渡在寫字!


  潘文雙不敢停止對話:「說及特產,江南的物產委實豐饒,好多物什縱是神都也不常見,於茲卻是家家戶戶都有。」


  另一邊的沙沙聲時停時起,比較像在筆談,然弘渡獨佔那間包廂,怎生與人交換文書?


  猶自納悶,卻瞧雕花格板後的弘渡捲起短箋,左臂一長,朝旁邊的實牆按去。


  人在隔壁屋子!記得那面牆的另一頭是古玩行,一樓是店面,二樓則堆放貨品雜物,平素不會有人走動,對習武之人來說,潛匿入去輕而易舉。


  雖然早料到弘渡來嘉興是欲同李勳接頭,卻沒想到是用此法徑直和他密談。叛黨的首腦近在咫尺,談皓及潘文雙雖無實際看過李勳,但均知他武功高強,合力怕是也討不到便宜,所幸此行並不打算動武,她們壓下躁動的心臟,繼續閒話家常,話題從妝髮服飾到美食勝景,不給一牆之後的李勳發覺有異。


  大約一刻鐘後,雙姝仍舊有說有笑,弘渡則舉杯就口,而後忽朗:「弘法驅魔,渡世濟民。今日有緣,貧僧能否與二位女施主一同參詳佛理?」


  滿是喜色的容顏瞬時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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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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