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衣袋裏有一塊老懷錶,它停止轉動已然很久了。時光的砂礫似乎早已沉入它內部,那表面的玻璃蒙子上,裂開一道細痕,彷彿一道凝固的閃電,又似時間本身在它皮膚上刻下的傷疤。它停擺了,時間死在時間的懷裏,提醒著我,停止的指針並非時間的敗兵,它不過是沉靜地宣告:逝者如斯夫,歲月的洪流終究捲走了一切。
我認識一位老派紳士,他曾在半山區一座老式電梯裏當了數十年的看守人。他每日的任務便是優雅地拉開柵欄門,再輕輕關上。那電梯充滿歲月的吱呀聲響,節奏緩慢而莊重,恰如他一絲不苟地梳著白髮,挺直腰背,還有那個掛在胸前口袋裏的老懷錶,如心跳般規律地伴著他的動作。後來,電梯被換成了嶄新鋥亮、自動開合的電子門。舊的柵欄門連同老人一同消失了。老人告老歸家後,我偶然在街角遇見他,他佝僂著背,眼神茫然地望向空中某處。我立在一旁,他竟毫無察覺。新的感應門能自動識別每一個匆匆忙忙的過客,卻唯獨無法發覺一個被時代遺忘的靈魂。他溝壑縱橫的雙手如今已無處安放——那些曾經開關柵欄門,在歲月中磨出繭子的手,如今只能隨著腳步來回晃動,像被砍斷的鐘擺,懸著不知去向何方。他那身整潔的制服換成了皺巴巴的便裝,昔日那無形的徽章,那時間與秩序的信物,終於悄然萎落於塵埃之中。
不久後,一個舊碼頭也迎來拆卸之日了。工人揮動器械,麻石基座應聲碎裂,在粗礪的聲響裏,腳下大地微微震顫。夕陽之下,塵埃如同淡金薄紗般瀰漫開來,無聲無息地覆蓋了所有過往的印痕。碼頭舊日的輪廓,連同那老紳士日日鞠躬的身影,以及懷錶裏最後那一點滴答聲,都一同隨著塵埃飄散,沉入幽暗海底。
我坐在靠近海邊的咖啡館,端起茶杯時,分明感覺到震動從地面傳導至杯壁,杯中茶水輕輕晃動。我坐在那裏,茶杯在指尖微微抖顫,杯中漣漪竟似蕩入了我的胸膛。那崩裂時的震動,分明透過大地傳來,波蕩著,傳入我脆弱的心房。
眼前,海港對面林立著巨大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冷漠的光澤。它們彼此映照,切割著天空和海水,冰冷的線條如同現代文明為時間所貼的標籤——精確、高效,卻終究剔除了指紋般的生命溫度。
「時間啊,慢些走!」我們曾經在歌謠裏如此懇求。可如今,那個操縱電梯的老人連同他懷錶裏的時間卻早已在城市的加速運轉中被拋離了軌道。它們並非消逝於眼前,乃是被一種更迅疾、更冷漠的節奏所吞噬——那個世界以速度與效率為圭臬,不再容得下柵欄門開合間那份溫存的停頓,也容不下老人胸前懷錶那古舊悠揚的滴答聲。
茶餐廳的角落裏,一位白老伯呷著奶茶,眼神空茫地望向窗外來去的人潮,自言自語:「細路仔時嫌電梯慢,冇料到原來慢亦有慢嘅好。」少年時總嫌電梯慢,誰能料到原來遲慢之中自有遲慢的珍貴。
老紳士和停止的懷錶,崩裂的麻石基座,它們以各自的沉寂共同敲響了警世鐘聲。它們悄然逝去,卻留下一個巨大的疑問:當我們急切地追逐著時間列車,將一切舊物拋諸腦後,是否早已在不經意間,將靈魂深處那些不可復得的細微美好也一併棄置在疾馳的軌道之下了?我們向著光速的未來奔去,是否已經失去了慢的優雅、停頓的尊嚴?懷錶停擺,電梯失守,碼頭傾頹,在時代轟鳴向前的鐵軌下,我們是否已然押上了靈魂深處最不可再生的溫柔?
所謂一去不返,哪裏僅是消逝之物本身的訣別?它亦是我們內心某種珍貴稟賦的永訣。當舊物被拆卸,靈魂中的優雅亦被震出裂紋;當懷錶停止擺動,我們胸腔中感知時間肌理的微妙之心也一同僵滯了。
在效率的利刃削平一切柔軟的角落之後,那被切割的靈魂碎片,即使我們奔走於飛速運轉的齒輪之間,又該去哪裏尋回呢?每一次告別,都像一塊從我們靈魂剝落的碎片——這碎片蘊藏著我們曾經能從容呼吸、能感受舊物脈搏、能與時間溫柔相待的一部分自己。
一去不返的,豈止是舊物本身?那正是被我們自己遺落在速度風暴中的,靈魂深處最溫潤的、那個懂得「慢」之莊嚴與寂靜的珍貴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