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熱 熱
七月初的歐洲,天氣爆熱。真無法想像,有朝一日,日內瓦的熱度達到可跟台灣較量的三十四度! 而同一時期,巴黎上探四十度!
日內瓦政府為讓更多在地居民享有湖邊戲水的樂趣,近幾年在蕾夢湖的左岸增設了不少公共沙灘及水上活動設施,引來大量戲水人潮。天熱時的七八月,遠看簡直像來到了蔚藍海岸。
每年歐洲各大城市都是外地人比本地人多,日內瓦也不例外。整個市中心滿是遊客,湖畔風景也因外地遊客太多太亂,不得清閒。不少的在地人,寧願遠離市中心和湖岸熱區,以避開人潮,心裡不停地碎碎念。話說回來,我們的本地人不也都跑到別處去做外地遊客?!
七月學生放暑假,早晨的公車雖班次減少但已不再如前擁擠。但今年不知從哪蹦出來的大量戲水客常擠滿公車(正是我通勤的那號), 公車又因市區大修補的關係有的路線關閉, 有些轉道, 有些路段停駛,延誤時間,常讓通勤族心煩氣躁, 因此不少人選擇騎腳踏車、速克達scooter、機車和電滑板, 大家因趕時間而橫衝直撞。而開車族更是寸步難行,愈開火氣愈大。
近期以來交通事故銳增,據說與爆熱有關,因為不尋常的熱及缺乏應對的裝備,加上公共交通混亂等原因,使人心神不寧,頭昏腦脹,注意力無法集中,還有不少人中暑。
日內瓦這城市真的老了,到處都在修補或重劃,有人說是因工程品質差,也有人說不讓勞工沒工作做。這些年來,整個市區看不到幾條完整直通的馬路,連精品街也不例外。老建築物或因整修或因換所有人而重修,工程完畢後又得補回受損的車道和人行道。行車道因環保的關係也一直縮水: 先增寬人行步道, 沒不多久後後又加一條腳踏車路道,然後,又因制止摩托車侵占,增蓋一道水泥路緣。同一個地段,常得經過幾番不同目的的工程。
不過,這只是小城市, 小中立國家的小煩惱,放眼看世界,有多少國家面對的又是另一等級的煩惱: 內憂外患,兵兇戰危,飢荒,國難,家破,颱風海嘯等等。 媒體無孔不入,無論真假的即時傳播, 更容易引發人的無限想像,不少人會莫名地陷入緊張無頭緒的心境。
事實上,世界有許多太多的事, 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那麼,至少,我們得給自己一個個人的空間, 暫時放下煩心事。 比如在家裡找個角落,讓自己暫時放空,聽點chillout音樂。炎炎夏日,有甚麼比吹涼風,喝冷飲,聽音樂更舒心 ?
正是聽薩提的時候
如果你和我一樣,在家時總會開著收音機讓音樂廣播陪伴你,你平常都在聽甚麼節目?
我鎖定的電台是法國國家電台Radio France中的音樂台France Musique。我喜歡聽公共電台的節目,因為無廣告,而音樂台的節目比較中性平和,節目品質很好而且多元,通常不須花精力去聽,可陪伴我整天。文化台France Culture的話,我選擇podcast,先錄下感興趣的主題,在搭車或散步時聽。這習慣長期下來,無形中法國電台已成為我住家的環境音樂裝備,在客廳廚房床邊書桌上及浴室都隨處可見到一小台收音機;出門的話,還有我的萬能手機可用。
法國電台經常階段性的播出某些特定音樂家的作品,今年的七月一日是法國音樂家艾瑞克·薩提Erik Satie (1866年5月17日—1925年7月1日)逝世100年紀念日。不出意料,最近這兩幾個月常聽到他的作品及特別節目。薩提的音樂並不很常在傳統古典音樂節目裡播放。雖然他有幾首很受歡迎且幾乎人人皆知的曲子, 但因為難度不高,作品不長,很少被鋼琴家納入主要曲目;而也因類似的理由,傳統音樂學院也極少將其作品歸入教材。
可能是因薩提沒受過完整的音樂學院教育也不願沿襲傳統音樂作曲的規格,他自由自主的創作方式難以說服主流學派的認可。他簡短且無頭緒的音樂雖也受到矚目,但不知他是真有天分或只是取巧?! 而他也不在意人們保守的觀點,還故意聲稱自己不是音樂人, 而只是研究聲強的測量師 phonométrographe 和 gymnopédiste(希臘裸男舞主義者)。他的特異獨行,奇怪言論引來不少權威的排擠但也引來不少想突破成見的藝術家青睞。
讓我們先來看看薩提最為人知的兩部名作: 其一Gymnopédies裸體歌舞《吉諾佩蒂》I, II et III (1888), 其二 Gnossiennes玄秘曲《葛諾辛奴》I, II, III, IV, V, VI, VII (1890)。
也許不常接觸古典音樂的人不怎麼認識 Satie, 但一般人對他的這兩部作品多少有點耳熟,因為從廣告,流行歌或情調音樂都會聽到。這些旋律早已被納入情調音樂, 輕音樂集錦的歌單中。
這兩部早期作品為何能超越時代和國界成為今日最被收聽,引用和轉用的古典音樂作名作之一? 這些特有的薩提旋律,前有當時的主流音樂家德布西和拉威爾將其改譜成交響樂,而得到更札實的知名度;後有絡繹不絕的音樂人翻版成無數的電影電視劇和各類的背景音樂。最出乎意料的是這幾首簡單的曲調竟能演變出無數的變奏,不斷激發人們的靈感與想像, 繼續翻新。薩提的單純卻超脫時代的作品觸及聽眾的廣泛度竟超過當時的法朗克、佛瑞、聖桑斯、德布西和拉威爾等法國主流音樂家之作。
薩提的音樂來到二十一世紀,其魅力及影響力不但不減反增。不只在古典音樂會上,在各類現代音樂、電影、電視劇、電玩配樂(Zelda)、流行歌曲、電子,幻覺、爵士、民族樂或情調音樂裡間接可認聽出來原作的基本調的DNA性游移其間。這雖然不是特例,我們也可聽到巴哈和貝多芬的搖滾版,但能如此廣泛及普及的在民間流傳的古典音樂並不常見。
這些曲子的特性在於清新簡潔且可循環聽,因為其基本就是無始無終無章節的結構,留有空間讓聽者參與和加入即興創造。如果我們把原創的時間拉回十九世紀末,來想像薩提生活的那時代,當道的古典音樂主流調性有:宏大,繁複,超浪漫超戲劇超英雄的完整樂曲規格,如布拉姆斯、華格納, 史特勞斯,威爾第,普契尼, 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有德布西和拉威爾印象派音樂;亦有艱深抽象的荀伯格,貝爾格和巴托克的論述派音樂。一曲無頭無尾無章節無調性的短旋律配上從未聽過的怪名《吉諾佩蒂》,《葛諾辛奴》,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正值熱鬧喧嘩花樣百出的美好年代 Belle Époque的巴黎,如萬花叢中的一點綠,雖引來些異樣的眼光和注意,但也不敵主流音樂的強勢。而薩提最後竟脫穎而出,受後代人更廣大群眾的青睞。
奇人奇事
這個人不只作品怪,行為舉止更怪,又或許他的刻意人設比作品更引大眾注意。薩提自認是個天生憂鬱的人。他出生於一個不和樂的家庭,家境雖然不錯但是他蘇格蘭籍的母親不只不被夫家接受而且不幸早逝。繼母既是鋼琴家兼作曲,父親也經營音樂出版業,原本對他的未來是有助益的。但他天性叛逆又討厭繼母,不願讀完正規嚴謹的音樂學院教育,以入伍為由休學,之後又故意得病退伍,然後來到巴黎蒙馬特區開始他波西米亞式的藝術人生。
薩提在Le Chat Noir (黑貓俱樂部Cabaret)打工。 這家名店是當時巴黎文人與藝術家的據點,他們在此喝酒聽歌聊天南地北,薩提既是鋼琴手也兼做各種雜活: 臨時演員,配樂,作曲寫歌等,以此自立維生。他結識了不少來自各地的藝文界人士,也很有互動。但他將自己的公私領域分野得很清楚,總是保持距離,不加入好友們的流派;他選擇當局外人,寧願孤獨自平行的走在圈;他不願被定型,在創作和思想領域裡,他要走自己的獨木橋。他很健談也愛交各類朋友但是個性火爆偏執,常與人不歡而散。
他的手繪製的樂譜非常精緻,熟巧的書法與配圖,勘比藝術品。樂譜上演奏記號不多, 但給執行者的提示(比如坐姿,感覺,動作等)很多。他是 20 世紀初幾個重要藝術運動的先驅:從新古典主義到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無調性音樂、極簡主義及荒誕主義等,他好像都已碰觸到未來音樂理念的路線,但他從未參與發展過任何一個運動。他只在意開創, 並不想費力去發展成一個論述。
薩提的生性矛盾兩極,他的作品如日本俳句,簡潔,但引人玩味。他的音樂不是感情思想的抒發而是冰山一角, 點到為止的含蓄。不須裝飾音,沒有特定的和聲, 對位,樂句,沒起頭也不想有結論, 所以能被重複循環彈奏, 無始無終的前進。這種音樂正是現代簡約音樂極簡的雛型。最經典的一曲短樂句,名為Vexations 《情傷》1893年 ,譜上標註“為了連續演奏 840 次主題,最好事先做好準備,在最深的沉默中,保持凝重的靜態。”也點像在唸一句咒語,超脫自己。這是為他與畫家Suzanne Valadon維持六個月交往而寫的一句情傷曲調,做為這段戀情的結語。這是薩提一生唯一的戀愛史。作品因無速度規定,彈下來可長至十多到二十多個小時, 在反復彈奏中回顧感嘆療傷。
然而第一個著手挑戰的是John Cage,在七十年後的1963年才在紐約首演,計時十八小時又四十分鐘! 漸被人遺忘的薩提,一下又成為當代音樂的新星,又創造了馬拉松的演奏模式。
薩提認為聲音是一種實質的存在,也是音樂的本質,這句話沒白說, John Cage 懂了也實踐了這個理論!
他的作品雖未得過獎,不能像他朋友德布西受各界擁戴,心裡雖在意, 卻不願聽從他朋友的建議,做些形式上的改變,更上一層樓。反過來說,也有不少音樂家及藝術家追隨他理念 ,比如法國音樂界的六人幫,就是尊他為中心導引所組成的流派;畢卡索和布朗庫西(Brâncuși) 更是知心相惜的好友。其實薩提已經領著在此時萌發的超現實主義, 達達主義及後來的現代主義音樂走向新的紀元。
「超現實」這個詞是來自於薩提參與的舞劇Parade, 當時和他合作的夥伴是日後大名鼎鼎的 Cocteau,Picasso,Massine和 Diaghilev。前衛音樂加上奇怪的噪音( 槍聲、打字聲、口哨、號角、轉輪盤聲、敲酒瓶聲、 踢躂鞋聲等等);馬戲團這種通俗主題怎能登上大雅之堂;抽象立體奇異的服裝道具和不體統的芭蕾舞步! 當時他們被全場觀眾噓爆!
音樂怎麼聽?
薩提的個性和作品風格相似,不拖泥帶水,不長篇大論。把餘音留給聽者去想像,迴旋。這種寬鬆的音樂很容易使人起慢舞,也使人想占為己有,加入自己的音符節奏和彈奏方式,產生的是一種主動性共鳴。
中性的樂音,帶著遠古他方的呼喚,讓人遙想起古老中東,希臘, 東歐那些遙遠的國度,輕輕浮浮搖籃似的擺動迴盪,把人凝住在音樂的時空裡,暫時沒了地心引力,遠離塵囂。不用去想像音樂的寓意,情緒或激盪,只須完全放鬆。這又是另一種療癒似的共鳴。
Zelda遊戲迷也應該很熟悉這段音樂吧?!
家俱音樂
此時此刻, 我一邊寫著, 一邊聽音樂。這是現代人最尋常不過的日常: 機場, 候客室,公共場合或私宅到處都有營造氣氛的音樂。音樂與電視機可說是現代人最穩固的生活伴侶。
Musique d'ameublement (家俱音樂)的誕生也是來自薩提。在當時,人們想聽音樂得去演奏會裡聽。那仍是社交名流有錢人的高尚娛樂。富麗堂皇的音樂廳,盛裝進場,正襟危坐,有教養的聆聽一曲很長很累人的藝術音樂表演。
薩提視長篇大論,道盡一切的音樂(如華格納的歌劇),如一本又厚又無聊又錯綜複雜, 在原地打轉為多填字的小說。他希望音樂是能融入人的生活,圍繞人們的聲音,是一種讓人不在意卻實體的存在。人們能在一種酒吧餐廳或沙龍裡,輕鬆隨意的交談,讓音樂像一種家俱或擺設那樣不引人耳目的在時空裡穿梭。 這類音樂也可以做為人的伴侶角色存在, 如地板窗簾桌椅掛毯之類。他已在為日後發展的背景音樂鋪路。
人生就是個舞台
薩提看似以行為藝術家的表演方式度完一生:不循規的作曲方法,高調的打扮。幽默又荒誕的生活規則:只吃白色的食物,只戴白色遮耳帽、穿白色長襪、著白色西裝背心;以及精確紀錄一天生活作息時間表:
早上7 :18準時起床—10 :23~11 :47靈感到來—午餐12 :11~12 :14離席—13 :19~14 :53到公園騎馬—15 :12~16 :07再來個靈感—16:21~18:47其他活動 (劍術、沈思、靜止、訪客、冥想、靈巧練習、游泳等) —…。* https://archive.org/details/memoirs-of-an-amnesiac/page/n14/mode/1up: 他發表在音樂雜誌的《音樂家的一天》
他有風趣詼諧的文筆,健談好酒慷慨,但個性卻又特別敏感且極端,完全不是性情中人。總把自我的心扉鎖在巴黎郊外勞工住宅區的那間如牢籠的斗室裡。持續在拮据赤貧的狀況下存活。收到繼承的大筆錢時,只狂花在衣著和食物上,也不設法搬到較舒適寬敞的地方,寧願熬在原處! 反倒外出時,他又是一副仕紳裝扮,西裝畢挺,高白領,高帽,拿著吋不離身的傘。
在這貧困的社區裡,他會很友善的對待弱勢及小孩和流浪狗。 他雖需要錢,但仍免費教社區小孩音樂, 並帶他們出遊。
如此兩極生活共存,最後終因長年沉溺於酒精而肝硬化。薩提過世後,朋友們來收拾他的衣物時,才第一次踏進這個房間,赫然發現內部竟慘不忍睹淒涼至極! 原來他有囤積症,房裡有兩部鋼琴上下推疊,上面全塞滿書報及未開封的信件,無數假白高領,一百多隻傘,西裝及手絹。床簡陋到沒有墊褥,只用木板舖著,無桌椅,無水無火爐! 東西太多, 門無法完全打開。住在裡面長達二十七年,薩提從不曾清洗整理,這裡也是他所有朋友的禁區,除了流浪狗外,從沒有人進去過...。
這週一,七月28日,陰雨14度,是一個天涼好個夏的blue Monday。想想這應該是薩提喜歡的天候⋯他也許會欣喜的撐起傘,或是把寶貝傘保護在西裝裡,淋著雨走到的咖啡廳消磨時光,聊天寫作。等雨過後, 再徒步走到市區與德布西共餐。
原本只想分享幾首曲子,卻又寫了一堆花絮,到最後幾乎寫不完。明知,有AI可代勞,但仍只不住自己的手! 希望各為輕鬆讀,略過就好。還是多聽些音樂消解「燜」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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