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四》)這是我們的至聖先師孔子的人生之路。孔子一輩子致力於學習做人處事,教導學生,傳播信念。「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榮格對於普及大眾也整理出人生的四階段: 童年--青年--中年--老年。人生如太陽的起落。在日正當中後,必開始往下走。當光芒即將開始減弱時,就會出現一般人所謂的中年危機。若以生理狀況來看,這個更年期其實從35歲逐漸開始。榮格在他的 "The Stages of Life " 說到,當你人生漸漸步入中年時,你應已漸漸在社會上穩定的塑造好自己理想的人設(面具/persona)和地位,所有青春歲月的投入,讓你在家庭社會兩得意。完成對社會父母和個人的期待。如日中天,大功告成。
但, 然後呢? 驀然回首發現許多自己原本喜歡的事物都被自己的「宏願志向」撇在一旁,塵封,遺忘。回想起來竟若有所失,而青春已燒盡,不能再重來。榮格寫道: 根據統計數據顯示,男性40 歲左右患精神抑鬱症的頻率增加;而女性發生neurotic difficulties* 一般開始得更早一些。我們可以觀察到看到在35 歲— 40 歲之間,人類心理層面正在準備產生重要變化。
*The Portable Jung, ed. Joseph Campbell, tr. R.F.C. Hull, Penguin Books, 1971,p 12
榮格雖然一生榮耀,擁有典型瑞士德語區人的表徵:穩健,理性,務實,陽剛,品格高尚,一絲不苟。然而在這的一表人才的外型下,他其實有顆細膩敏感的心。在平順的外表人設«persona»下,他的內心卻陰影«shadow»幢幢。
1913年,在他即將步入不惑之年時,卻因突來的一場惡夢使他抓狂且極度恐慌,甚至因此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那是一個多事之秋,他的感情生活複雜,加上他和自己的老師兼同事佛洛伊德因論調紛歧,心起芥蒂而漸行漸遠,將成為接班人的他,在長達七年的共事後,如同伊底帕斯,必須背棄師父開闢新路。
身為分析師的他當然不放過這個契機來研究自己的夢和恐懼。然而在事件發生後的隔年,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榮格意識到當時他的急躁不安和恐怖幻象其實是來自於自己內心深處的集體無意識(l’inconscient collectif) 。這樣的解讀成為後來榮格分析心理學派的基石。榮格與其師父佛洛伊德的分析模式從此分道揚鑣。
著名的榮格私人手寫本《紅皮書》源起於這場噩夢。他開始記錄分析自己的幻象,夢魘等等。這是一趟心靈之旅。靈感也許也來自他的閱讀但丁《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或神話故事等等。榮格以精美書法和繪畫記錄分析自己的精神世界,這部私藏不但結合他個人藝術哲學美學宗教的沉思也記錄下他不為人知的自我陰影。整本紅皮書重達七公斤,在他離世五十年後才公諸於世。
榮格的鍍金之路
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 瑞士人,高富帥,榮格的裡外都是金 !
他的祖父本是德國人,一位海德堡大學醫學博士,因政治因素逃到瑞士,曾任職巴賽爾大學醫學院院長。後來與巴賽爾市長的女兒結婚而能留居瑞士。父親是位牧師。榮格的家境雖不寬裕但他是個從醫的潛力股。娶到名門富女子 Emma Rauschenbach (來自瑞士名錶IWC Schaffhausen家族)。Emma繼承遺產後,兩人即在蘇黎世州的Küsnacht市的黃金湖岸區買地蓋房,共有五個孩子。
榮格興趣廣泛多面涉及,不但博學多聞且外貌出眾。除了有豐富的西方文化根基,還深研東方宗教哲學,學問融會貫通,學歷兼閱歷,理工兼文思,藝術兼運動,個性剛直兼浪漫,道地的瑞士菁英形象。
榮格從巴賽爾大學醫科畢業後,繼續先後跟隨幾位名師專攻精神科。醫學專業在於治療精神病患;隨後又經由他教授推薦來跟隨神經科醫生佛洛伊德學習。可見榮格擁有一個挺完整的學習過程。不過對他而言佛洛伊德完全排除人文因素論述,過於侷限在理性科學的診斷方式看來不太完整,並認為把一切心理疾病的源頭指向「性」,全歸咎於性,而這又是人類無法逃脫的衝動本能。這種結論除了給人悲觀的認同外,並不知如何解套。好像是: 知道為什麼,但不知如何改善的意味。沒有下一步。
反觀榮格提倡的「個體化」的心靈成長原則,不只在於治療也在於預防,更像是一種建設性人生哲學,指導人如何面對和包容自己的陰影,逆轉乾坤而感到更海闊天空。觀念普及也很有世界和時代性。榮格與佛洛伊德共事七年後於1913年分手。
榮格不受限於歐洲傳統的科學與心靈對立二分法邏輯原則,以跨領域的綜合碰撞和交集衍生成學派,受當時不少正統醫學權威所排斥。但時間證明榮格心理學是走在時代的尖端。今日我們聽他的論述完全不會覺得唐突, 且非常適切很合邏輯。一些平常用語如: 內向外向,類型,情節,個體化,同時性(冥冥之中,機緣), 陰影等都是來自榮格的研究人性的術語。
榮格進巴賽爾大學原想修哲學或考古學系,沒想到他最後成為心理分析學之父,創立榮格心理學或原型心理學派。而他最核心的經典論述又得歸功於東方哲思。
初步認識榮格的三本書:
*The Portable Jung, ed. Joseph Campbell, tr. R.F.C. Hull, Penguin Books, 1971
*Jung, La philosophie des Contraires, Brigitte Boudon, Éditions Ancrage, 2024
*Commentaire sur le mystère de la fleur d’or, Carl Gustav Jung, tr. Étienne Perrot¸Albin Michel, 2021
雖然只是翻譯版, 但我邊讀邊讚嘆他的文字敘述能力,條理清晰,讀起來很順,也許因為是大眾親民版 ?! 榮格除了從事心理分析專業外,他也積極投入學會交流,研習社團,教學,遊學,以及發表研究論述和寫作,一生投入不虞匱乏。聲名遠播成為瑞士最為人知的學者之一,雖然在法語國度大多傾向佛洛伊德學派,但時代在變,榮格開始得到他應得的迴響 。
他強調心理問題是人人皆有的說法讓我聯想到癌細胞。人體內原本就存在著好細胞與壞細胞;健康的人體內也會產生許多癌細胞。壞細胞不會無緣無故發展成癌症。人體友好的防禦機制,癌細胞就不易增加。反之,制衡機制失能的話,癌細胞就有機可乘。
榮格之道
榮格學派的一大特點就是把東方的思想模式與文化溶入其心理分析理論。
四十歲的危機在榮格看來,就是一種轉機。人生的第三階段,在他看來是Individuation「個體化」的關鍵時期。所謂的「個體化」,就是尋找自己生存的核心價值。在一般人的奮鬥人生過程中,為了讓自己融入社會,被接收肯定,常會隱藏自認的缺點而屈就配合做作的活出自己希望的模樣。也許這只是反射性的在自我保護,像變色龍。我們會因模仿別人(英雄,明星,名人或偶像)得到一些快感,以為刻意形塑的外在真能成為自己,藉用這種面具/人設就能活出更光鮮的自己。但久而久之,我們漸漸的背離真我。這些被隱藏的真我就成了陰影。在裡外不一分裂的情況下,被壓制方終會以更種方式出現,嚴重的話會導致各類疾病。
孟子曰: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個體化」Individuation 是榮格心理學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這是一個追尋真正的自我的過程。榮格認為西方的二元對立思考原則過於剛強無韌度。對立即是衝突; 反之,二元互補*能成就完整圓滿。完整的自我就是達成「對立的結合」;也就是將面具,陰影、男性與女性、自性等四個集體無意識的基本原型,全部包容接納,然後整合的過程。這樣的過程即是individuation。最終將Moi(自我) 轉化為Soi(自性)。
榮格這個概念靈感來自他廣泛的東方宗教哲學思想的閱讀, 包括西藏度亡經,易經,慧命經,佛經以及最關鍵的一部《太乙金華宗旨》--一部研究內丹功法的書。“金華”就是金丹。 榮格的「個體化」與道家強調的自我修煉不謀而和, 都在於中和對立的力量(如陰陽),以實現整體和諧的圓。藉由此書的說明讓榮格找到迴響共振,具體的道出他心中未完全釐清證實的思維。
「共時性」Synchronicité 是有意義的巧合的概念。榮格認為內心的心理狀態或事件似乎以一種意義深遠的方式與外部事件相對應,即使兩者之間沒有明顯的物理或時間聯繫。像是機緣或冥冥之中。不能用因果或邏輯關係來解釋。
1928年的« Eurêka»–有些零散知識碎片可能在一種機緣下發生有意義的碰撞,產生火花。當榮格正在摸索繪畫曼陀羅對心理分析的意義。他收到好友衛禮賢(Richard Wilhelm)寄來的一本他翻譯的德文版《太乙金華宗旨》,名為《金花的秘密》,邀請榮格能為此書寫評論。榮格見此書,欣喜若狂愛不釋手,如同拿到能帶他走出研究瓶頸的鑰匙。這本書出現的正是時候, 好像冥冥之中....
榮格應該也意識到自己的陽剛需要陰柔來互補。他可能沒什麼戀母情結,他和自己的母親並沒很親近也據說也不戀慕她。但他倒有不少複雜的花邊故事:女學生,女病人,女同事等等。對於唯物主義的不足, 他則藉由詩歌,文學,藝術來互補。他很投入東方陰柔哲思,也會藉由畫或舞蹈曼陀羅來做心理分析媒介。這也許是他尋求平衡的方式。他已開始在做德意志人的「原型」寫照,也曾用"the Blond Beast" 來描述德國人的無意識。他也是半個德國人深懂德國性。1930年代他已看見Wotan原型顯現在納粹黨旗幟之上。
黃金的特質: 外型可變但本質恆久不變,金代表太陽也象徵光明。
「神就是光,在祂裡面毫無黑暗」(約翰一書 1:5-10 )
大日如來佛, 毗盧遮那(Vairocana)意是照耀,光明遍照。
「金華是光,天光是道。金華是曼陀羅圖的象徵...」榮格*
*Commentaire sur le mystère de la fleur d’or, Carl Gustav Jung, tr. Étienne Perrot¸Albin Michel, 2021
在鍍完外在的金後,人生走到中年期得開始鍍內在的金 (Inner Gold),收回自己的心氣,往內發展。榮格認為人類許多苦惱憂鬱和神經失調是因為心靈(psyche)出了狀況。煉金術理論源自東西文化的交集。道教的煉金術對榮格來說是一種心念轉化,脫胎換骨的過程。轉化然後更新,如同在提煉「內在的金」,將基礎金屬轉化為黃金的過程,達到陰陽協調,回光守中。
榮格再三強調,學會道理不等於全盤接受依樣畫葫蘆,東西方人有本質上的差異。西方人必須尋找適合自己的出路。
追尋台灣之光
台灣人民主集體意識的抬頭,像一個從自然出生的島嶼開始成長成今日年輕力壯的小國。她已經歷不少挫折和挑戰。從被佔領、被割據殖民、被成為反共基地到被國際否認。走過一條漫長的英雄養成之路。如今她已學會面對自己的陰影,說出自己的故事,開始走向個體化的人生。雖然背後一直有個尾隨,羈絆他自由翱翔的陰影。但如榮格所說,個體化是一種無止境的過程,除非你已成聖。
反觀目前世界大國間的博弈,全在比硬比拳頭,剛強相剋難道已成為今日的universal unconscious全體性無意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