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約翰.米爾頓〔John Milton〕所寫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第六章,大天使拉斐爾〔Raphael〕進入樂園,任務是告誡亞當與夏娃,由天使路西法〔Lucifer〕轉生而成的惡魔撒旦〔Satan〕已經逃出地獄,將要進入伊甸園,誘惑人類抵抗上帝,吃下知識之果,接著就被放逐進入死亡之境。這諄諄告誡主要的內容就是跟人類的始祖述說,當年路西法率領天使叛軍與上帝、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還有彌賽亞耶穌基督〔Jesus Christ〕的天堂之師戰鬥,接著所有叛軍全部敗落,被打進地獄的故事。
上帝加上米迦勒還又加成上帝之子耶穌所率領的軍隊,應該是全宇宙最強的武力,撒旦要與這支部隊對抗,也必須要有抗衡的武器,米爾頓說,那個武器是一門砲,在叛變的天使快要敗落的時候,撒旦做出類似詐降的動作,說要跟上帝的天使議和,率領墮落天使站成一排,然後隊伍突然分開,出現了一個機關:
A triple-mounted row of pillars laid
On wheels (for like pillars most they seemed
Or hollow bodies made of oak or fir
With branches lopped, in wood or mountain felled)
Brass, iron, and stony mold…
有三層支架架起一部車輪
那是銅,鐵,石材造成的,
它像柱狀物,中間是空的,
就像山中的樅木刨空了。。。
這個帶著輪子的炮架結構,其實就是米爾頓當代的火砲形式,接下來,這火炮發射的細節,也描述得很精彩:
Not long, for sudden all at once their reeds
Put forth, and to a narrow vent applied
With nicest touch. Immediate in a flame,
But soon obscured with smoke, all Heav’n appeared,
From those deep-throated engines bleached, whose roar
Emboweled with outrageous noise the air,
And all their entrails tore, disgorging foul
Their devilish glut, chained thunderbolts and hail
Of iron globes, which on the victor host
Leveled, with such impetuous fury smote,
That whom they hit, none on their feet might stand,
Though standing else as rocks, but down they fell
By thousands…
突然之間,點火的細枝向前來,
在一處狹小的火門點,一個細緻點觸的小火,
頃刻之間,整個天境瀰漫了火焰,一片火光。
濃煙四起,四處昏暗。
那火焰與濃煙是由那長頸的機關噴出來的,
那怒吼之聲,震盪了四周的空氣,
它體內噴出污穢的東西,
連發的雷霆鐵彈向那勝利之軍發射,
氣勢兇猛,任何原已穩住陣腳的部隊,遭受這樣的打擊,
都將搖擺不定。
成千上萬的天使俯倒下去。。。
這段描述,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個地方,是「精緻的點觸」〔nicest touch〕對比上突然之間〔immediate〕蔓延開來的無邊大火,火炎在天界四處可見。
接下來,這段詩句精彩的地方,就是這整個火砲的結構,還有它發射的方式,接續火焰的畫面,從深邃的炮膛打出砲彈的同時,濃煙與聲響意象非常強烈,一直讓我想到當兵時,在鳳山步兵學校受過的四二迫擊砲訓練,或者應該說,那時候在受訓還有下部隊使用火砲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到米爾頓的這個描述。所以特別去看看十七世紀,米爾頓時代的火砲長什麼樣子,它大概是長這樣:

自中世紀以後不斷改良,可以拆掉幾百年莊園城堡的武器,具有粗大的鐵塊做成的砲管,加上底下的厚重輪子,沈穩的三角結構,就是當時英國清教徒革命與內戰時,目睹過戰場的米爾頓,給予撒旦用以制衡上帝武力的利器。從一六四二年一直持續到一六五一年的英國內戰中,米爾頓屬於親共和派,堅持清教徒的新教理念,他也當過那時候共和政府〔Commonwealth 由克倫威爾 Crownwell 領導〕的外交文官,寫了很多反對天主教會的文論。那時候,革命時期的英國君主查理一世〔Charles I〕政治傾向為親天主教,這樣的王權讓英國陷入兩個困境,第一是在宗教上,教會主導人民靈性生活〔籠統一點講就是賣贖罪券吧〕的荒謬狀況可能又會出現,第二是在國際情勢上,好不容易經過亨利八世與伊莉莎白一世脫離羅馬教廷干政的情況,到了查理一世這個境外勢力可能又要回歸。革命結束,查理一世成為英國史上唯一一個被合法處決的國王,米爾頓在寫失樂園的同時,他很多書寫其實就是把這個國王送上斷頭台的助力。
簡單來說,米爾頓的火砲,在想像世界中,足以與雷霆抗衡,對付的是上帝的正義之師;在現實世界裡,這武器對應的是天主教所建構的偽神勢力。撒旦一開始是戰敗,被打入地獄,誇下豪語說「寧可在地獄稱王,也不願在天堂當奴隸」〔Better to reign in Hell than serve in Heaven〕,說到底,在人類的墮落之後,他做的不只是在地獄稱王,而是將人類的處境變成死亡環伺的地獄,在這個地獄裡,人失去了庇護,卻多了選擇,就像史詩結尾講的,「又一個世界在他們面前,他們選擇休歇的地方」〔The world was all before them, where to choose/ Their place of rest…〕一群人休歇的地方就是一個國家,由人自己的選擇走未來的路。樂園已逝,任何人,任何群體,像是天主教會,想要假傳神意,用伊甸的幻象來干預這份選擇,就是要面臨最殘酷的人性反擊,因為人與魔都在追尋自由。這份動力當然是最漆黑最深沉的,就如同米爾頓的說法,撒旦那門火砲的原初構成材料,來自於地心:
…in a moment up they turned
Wide the celestial soil, and saw beneath
The originals of nature in their crude
Conception; sulphurous and nitrous foam
They found, they mingled, and with subtle art
Concocted and adjusted they reduced
To blackest grain, and into store conveyed:
Part hidden veins digged up (nor hath this earth
Entrails unlike) of mineral and stone,
Whereof to found their engines and their balls
Of missive ruin, part incentive reed
Provide, pernicious with one touch to fire.
So all ere day-spring, under conscious night
Secret they finished…
天國疆境被撬開一大層,
只見下面自然的原料如存胎中,
起泡沫的硝石硫磺熔漿混合起來,
調混均勻,遂成一純黑的顆粒存入庫中,
地球的內裡有豐富礦脈,
機器與火力在「夜」的視線下準備完成。
自由意志底下,藏著一份漆黑的能量。英國的清教徒思想,來自於碦爾文教派〔Calvinism〕,嚴格說來,碦爾文的預選說〔Unconditional Election〕保護了這份能量,人既然完全無法根據自己在現世的作為得救,無法經過教會的種種儀式與神溝通,那也只能保有自己的一點點虔誠與一點點求生的意志力,在有生之年不斷在掙扎中做選擇,與內心當中最黑暗的那股能量持續對話,在這過程中,所有樂園的殘像,都是虛妄。米爾頓對於這份殘像的抨擊,就如同他對查理一世的敵意,是像火砲一樣濃煙與烈焰四起。
所以,撒旦作為失樂園的主角,完全體現了清教徒對伊甸的斷念,在他從地獄再起,前往伊甸的途中,他並不像但丁,還會經過煉獄,米爾頓的筆碾碎了煉獄,因為在天主教的結構中,煉獄代表了墮落之後仍有得救的希望,也代表了教會將罪人提升到天堂的必要性。而撒旦是直接踐踏過這種必要性,煉獄在米爾頓的史詩裡,就變成了「愚者樂園」。
…when lo
A violent crosswind from either coast
Blows them transverse ten thousand leagues awry
Into the devious air. Then might ye see
Cowls, hoods and habits with their wearers tossed
And fluttered into rags; then relics, beads,
Indulgences, dispenses, pardons, bulls,
The sport of winds: all these upwhirled aloft
Fly over the backside of the word far off
Into a limbo large and broad, since called
The Paradise of Fools.
誰知一陣狂風掃過,從兩岸颳起,
把他們吹到不知多少萬尋之外去了,
直吹到空虛之地。
那時候你便可以看到區分身份的僧衣、僧帽、僧巾,
以及他們穿戴的其他物件,
都在空中飛揚,化為碎片,
還有那骸骨及念珠等等,
諸如免罪符,特許證,佈告經文,寬恕令,
都成了狂風的戲弄品;
一件又一件在高空飛璇亂舞,
飛進了世界的那一面,
進入那靈魂受審之處的「臨波」
那是一片廣大的地獄邊界地區,
那地方一直是被稱為「愚者的樂園」...
在這天主教教會的繁縟物事紛飛飄落之時,米爾頓化成一陣風,陪著惡魔走來,準備前往樂園迎接人類。從撒旦使用的大砲,一直到他所經過的破碎虛空,撒旦在這史詩展現的英雄特質,來源之一,就是在創作這作品時,英國瀰漫著當代特有的一種偽神力量的威脅,撒旦在詩人的筆下與英國的新教與國族主義站在一起,抵抗這個偽神,不可避免地,也抵抗了伊甸園敘事傳統中的反人性面向。天主教的教會已經舉體展現過,樂園與地獄的區隔,與其說是要照顧人類的福祉,更有可能是要索取信徒完全的服從,這種壓制,在伊甸故事的敘事傳統裡面就有邏輯基礎。舉例來說,除了知識之樹的情節之外,樂園之中,亞當與夏娃並不會因為缺乏食物水源而有生命危險,但是他們必須按照天主的旨意做「愉悅的勞動」〔pleasant labor〕,換句話說,就算不工作不會餓死也不能耍廢,否則對於創造這整個大環境的人來說,就會成為一個很刺眼的存在,這情況大約跟家長在假日的時候也不想看到小孩睡覺睡到中午,還有老闆在所有工作都做完的時候,還是很想看到自己的員工兢兢業業繼續加班的心情一樣。勞動就是為了維持一個樂園或一個平和秩序時,所必須展現的倫理演出。夏娃在米爾頓的筆下,對這無意義的勞動產生了抵抗的心情,常常跑離亞當的身邊,跑到湖邊去看自己的美麗倒影,在亞當總是仰望天空,不斷思考自己相對於上帝面相的不完美時,夏娃就像撒旦,努力在尋找自己的存在,也因此成為第一個從惡魔手裡接過禁果的人類。
夏娃的行動,不只是違命或失誤,而是一種主體性召喚的結果。她不是像亞當那樣仰望神,而是內在凝視自己,在湖水的倒影中,看見了存在的可能,那個倒影,不只是自己的美,也是一種未被命名的自由,一種尚未被教義約束的命運形狀。同樣的,米爾頓在清教徒的教義洗禮中,也看到了自己的靈魂與英國可能活出不受拘束的命運,把他的筆像砲一樣打向羅馬教廷為了基督徒與整個西歐部好的秩序之網,他所創造的撒旦,也因此了解到,人的自我意識是他最重要的武器,具有毀滅性,是硝石硫磺與熔漿混合出來的黑色顆粒,來自內心最幽暗的深處,來自地底深淵,或者來自於砲管當中闃黑不可見的炮膛,一旦發射,這世界就會從歌舞昇平散落成為個人的選擇與掙扎,會殺死君王,會毀滅樂園,會把站在講台上道貌岸然的神父轟成散落四方的破僧衣僧帽,把這個看似堅固的世界鬆動一些,讓出一個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