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月錄》中有一個故事。
我并不明白禪宗的道理,也覺得錄下這個故事,并不是為了真正要解說什么。
故事這樣講:有一個婆子,二十年如一日地供奉一個庵主。
每次送飯伺候,都是派身邊一個二八年華的女子去。
這一天,婆子讓女子抱住庵主,問他:正恁么時如何?
大概是想知道,庵主修行這么久,對于一個妙齡女子緊抱著自己,會有什么感覺?
庵主答曰: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
這是一種比喻,在說自己,對于這種肌膚接觸,猶如枯死的樹木倚靠著寒冷的山巖,嚴冬中無有絲毫暖氣。
這個女子回來,將庵主說的話,都學給婆子聽。
這個婆子道:我二十年只供養得個俗漢。
然后,她立即去把庵主趕走,燒掉了二十年前建起的庵堂。
一把熊熊烈火,到底在燒去什么,這二十年如一日的供養,又是為了什么?
我知道,解釋猶如分岔小徑的花園,在不會停止地追尋中,每個人都只能停留在自己的中途。誰也不能否定他人化去的時間,誰也不能不承認,這已然歸屬于自身的時光,曾經存在,也將會隨著自己永遠存在。我們不能否定解釋,只能靜靜說服自己。
但在這個時刻,我甚至不會去強硬地說服自己。
沒有什么是可以說服的,我們能夠做的,唯有坐在田邊,盡人事而聽天命,讓每一根苗都自由生長。
我也不會承認誰的解釋一定是對的。
正如,在我眼中,也沒有人的解說,會是錯的。
我只是想,無論庵主怎樣回答,他都已經陷入了他人的預設。
正如猜謎語的集市,掛著無數寫著謎面的彩條,你只能在答案前,尋找答案,卻不能在自己之內,發現自己。
婆子能說出自己在找尋什么嗎?
庵主能說出自己在修行什么嗎?
二十年的時光,他們不曾為此說過什么,而只是在時間里,獨自找尋。
白雪公主并不會第一時間去問王子的姓名。
能說姓名不重要嗎?
但這個問題并不會改變童話本身,他們所經歷的故事,已經確定了彼此的角色。
對于庵主,我并不認為,他二十年時間,只是讓自己成了一個俗漢。
對于婆子,我也不會反對她的決絕,二十年前建起的庵堂,正是為了二十年後的這把火。
當火焰熄滅,這曾經有過的人和建筑,是看到的人知道它的存在,還是沒有看過的人,知道這存在確實存在呢?
當我再次經過山谷,看著青青的草,無名的花,并沒有看見別的人。
誰也不知道,這里是不是也點起過一把火,也不知道這里,到底有沒有過,一個被趕走的人,就那樣消失在谷口。
誰能確定地告訴我?
誰又能確定地保持沉默?
一個故事,不該讓人走向虛無。
我們只能在自己的體驗中,得到關于世界的一切證據。
我可以是庵主。
我可以是婆子。
我也可以是少女。
我還可以是這殘灰猶存的山谷。
我也可以是那剛剛興建的庵堂。
我離去,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
我回來,又不明白,這里到底有過什么,或是本就虛無。
我把每一句話都這樣寫給另一個人,她卻讓我好好看看書的封面,那上面寫著很清楚的「指月」。
你的手指在哪里?
你看到的月,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