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十二的劍,穿透了衛無咎的身體。
劍身微顫,尚未拔出,卻已失了應有的殺意。
他本該抽劍、再攻,將眼前的老者徹底劈倒、再去取那少女性命——可他沒有動。
因為衛無咎沒倒下。
他還站著。
像一座殘破卻未崩塌的石山,鮮血自胸口汩汩而流,滴落在腳邊的塵土裡,卻無一滴落在他身後的少女身上。
幽十二眉頭微皺,眼底浮出一抹遲來的冷靜。
他察覺到了那一瞬的違和——他的劍,雖刺中,卻像陷入一塊堅石。
而下一刻,衛無咎嘴角緩緩勾起。
那是一個微弱的笑,帶血,無聲,卻充滿滲骨的嘲諷與決然。
他那雙早已失了光澤的眼,竟直直看著幽十二,像是能穿過那副魍魎面具,穿透人心。
「既然來了……」他喃喃,聲音低啞如風中殘燭,「就別走了。」
說罷,他右手忽地一緊,一把抓住幽十二握劍的手腕。
那一抓,看似微弱,卻穩如鐵鉗。
幽十二臉色微變,下意識要抽回手臂,卻驚覺動不了。
不止手動不了,連劍也動不了——就像被無形的重量壓死釘在空氣裡。
他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這老者不是沒力氣,而是把最後一絲力氣,全押在了這一瞬。
而就在這凝滯的一瞬——
一抹青影飛出。
從衛無咎身後,如箭矢脫弦、如星隕夜空,飛斬而至。
那是阿冷。
她眼角含著淚,手中僅餘的長劍『霜懸』光芒一閃,不再冷靜,不再遲疑。
她橫劍一斬。
劍光無聲,卻如雪崖斷面,寒意透骨。
劍鋒從幽十二的喉前橫劃而過,無阻、無滯。
落地之際,她轉身而止,雙膝微屈,單手撐地。
身後,傳來血柱噴湧之聲。
幽十二仍站著,僵如木偶。
他的手還握著劍,但衛無咎已鬆手,慢慢滑坐於地。
那柄劍仍插在他體內,而幽十二的喉前,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紅線。
那條紅線,在寂靜中裂開,變成一道鮮紅的血柱,自頸前猛然噴出。
然後,他倒下了。
無聲,無息,如影落塵。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幽十二倒在地上,劍從指縫中滑落,面具微斜,口鼻鮮血不斷湧出,沿著臉頰滲入面具下的縫隙。
視線模糊了。
耳朵裡都是自己呼吸聲與血液翻湧的轟鳴,像是深井底下的回音。
他想眨眼,卻發現眼皮正被黏稠的血液淹沒。視野一片血紅。
胸膛劇痛,但更劇的,是那一口被逼回咽喉的「不甘」。
——我怎麼會倒在這?
——我……輸了?
輸給一個……只剩半條命的老乞丐?
還有個……丫環?!
他心裡一遍又一遍翻湧這句話,像是要把它撕碎,又像試圖強行否定這現實。
不對……不是這樣的……
主子還有交代……天啟城那邊,還有訊要送……還有名單還沒清……
我不能死在這……
我不能曝露……身分不能洩漏……主子的秘密……絕不能出事……
他的意識像破網在水中一樣緩緩下沉,理智與信念斷裂崩塌。但某個深植於骨髓的習慣還在運轉——清場。滅痕。毀蹤。
他的手顫抖地伸向腰間。
那裡有一塊小小的銅片,藏在寬布腰帶與內層護甲之間,無聲無息,不起眼。
是萬不得已時才會用的東西。
幽十二的指尖發抖,像濕冷風中的昆蟲,蜷縮著爬行。他幾乎連碰都碰不準,但在死意降臨前的一瞬,他按下了那個機關。
喀噠。
輕微的機括聲,像是一聲冷笑,在空氣中彈開。
就在這一瞬,阿冷猛地皺起眉頭。
她伏身於衛無咎身側,剛才尚在悲痛與震撼中幾乎無法呼吸,手還緊緊抱著他的身軀,眼神恍惚。
一縷刺鼻的氣味,自幽十二的身體上逸散開來。
她心頭猛地一凜!
不對勁!
她右手用盡餘力抱起衛無咎的身軀,雙腳一蹬,身形如驚弓之燕,飛身而起!
幽十二全身一陣刺痛。
像是萬針齊發,又像是血液瞬間被點燃。
他眼皮一跳,意識幾乎要斷裂。
緊接著第二聲喀噠。
他嘴角緩緩揚起,露出一個血混著泡沫的微笑。
滿足的,蒼白的,像是終於完成了某種「職責」的表情。
幽十二的屍身上,一陣火瞬間燃了起來。
火勢沒有聲響,卻異常快與猛。
一眨眼,衣衫盡碎,面具扭曲脫落,血肉焦黑蜷縮。
阿冷剛抱著衛無咎跳出三丈開外時,轉身便那具身影已是一團燃火。
無風,火卻跳得猙獰,如餓獸撕咬他的形體與過往。
僅僅數息——
燃燒聲如紙破,如葉枯。
然後,整個人影便徹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小灘黑灰,與一點被烈焰燒過的銀色金屬殘片。
什麼都沒有留下。
沒有遺體、沒有名字、沒有證據。
阿冷跪在不遠處,看著那火熄後的焦土。
火熄之後,場中一片靜默。
李宏朗一步步走近那一灘焦黑的灰燼。
他的步伐有些跛,膝上裹著血布。
他彎下腰,動作小心地捻起幾撮黑灰,用指腹輕輕揉搓,然後湊至鼻前嗅了嗅。
微微皺眉,緩緩吐出一口氣。
「是磷粉。」
他的聲音有些啞,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像是所有血色都被這場殺局抽空了。
「這人身上藏有兩道機關……」他望著指尖的灰燼,聲音低沉。
「第一道,在全身撒上磷粉。」
「第二道,點燃自己……毀屍滅跡。」他停了停,語氣更冷些:「真是……好手段。」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那團還冒著熱氣的焦土,眼中不知是冷意還是悲涼。
而他說話時,阿冷跪在不遠處,雙臂緊緊抱著衛無咎。
她的臉濕了,不知是淚,還是濺落的血。
眼神呆然,像是根本沒把李宏朗的話聽進去,只一瞬一瞬地看著眼前人的臉,彷彿怕他下一刻便會消失。
忽然,懷中的人動了動。
衛無咎費力地咳了兩聲,聲音虛得幾不可聞,卻硬是擠出一抹笑:
「冷丫頭……妳再抱下去,老夫……老夫快被悶死了……」
語氣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調子,帶著點兒痞笑,卻虛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散。
阿冷一震,低頭看他。
他睜著一隻眼,另一隻被血浸得半閉,嘴角有血泡,但還能笑。
那笑一如往常的熟悉。
阿冷淚水一湧,再忍不住,低低啜泣出聲。
她一面哭,一面輕聲應著:「……是,老師。」
眼見危機已過,僅存的最後一名捕快打開祠堂,放出剩餘的阮府中人。
門一開,花枝、小蠶與雲雀三人便從人群中猛地衝了出來。
她們身上衣衫未整,腳步踉蹌,臉上都還掛著淚痕與驚恐,但顧不得一切,只是四下張望,尋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直到她們看到一道青衣少女跪坐,一臂緊緊環著懷中的人影,那人一身灰袍血染,斜斜靠著,卻仍筆直挺立。
三人目光一凝,瞬間認出。
花枝最先哭出聲來,拚命奔跑過去,嘴裡一邊叫著:「衛爺爺!衛爺爺——」
小蠶跟在後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顫聲喊著:「爺爺……您怎麼了……不要這樣啦……」
雲雀從未如此失態地奔跑過,此刻哭得幾近崩潰,聲音顫著:「衛爺爺……我們在這……在這……!」
她們奔至阿冷身旁,齊齊跪下,淚眼婆娑地看著衛無咎那張蒼白如紙、卻仍掛著笑意的臉。
而此刻,衛無咎那雙眼,已經看不見了。
他瞳孔無光,眼角還掛著凝乾的血絲。但他卻微微抬頭,靜靜聽了片刻——
然後笑了。
那笑聲極輕,伴著兩聲虛弱的咳嗽,帶著隱忍不住的欣慰。
「聽到了……在這呢……」
他像是怕她們找不到,語氣裡竟有幾分頑皮與溫柔。
花枝與小蠶哭聲更急了,雲雀則顫著手扶住衛無咎肩膀,小心卻又止不住顫抖。
阿冷一語未發,只是低頭看著懷中人胸前——
那柄貫穿身體的劍,仍靜靜插在他體內。
她伸出手,手指已沾滿血跡,輕輕地扶上劍柄,眉頭緊鎖,像是想做點什麼,又怕做錯了什麼。
正當她欲動時,一聲低喝在她耳邊響起:
「不能拔。」
聲音不疾不徐,卻透著冷靜與斷然。
阿冷猛地抬頭。
是李宏朗。
他走近一步,身形微晃,強撐著才站得穩。
他的眼微紅,滿臉風塵與傷痕,卻拱手向衛無咎深深一拜,低聲道:
「宏朗……敬佩衛前輩一身豪膽,在此一拜。」
語罷,他垂目站定,聲音微啞卻堅定地對阿冷說:
「這劍一旦拔出,氣血崩洩,當場必死。」
阿冷閉了眼,淚水再度滑落。
圍著衛無咎的幾人,無一言語。
花枝、小蠶、雲雀跪在一旁,哭聲早已收斂,只是低低啜泣,伸手緊緊握著他衣角,像是怕他隨時會化為空氣消散。
阿冷跪坐不語,手中緊握著他的右手,掌心灼熱,卻怎麼都暖不回那一寸寸漸冷的肌膚。
周圍的氣氛,沉靜如死水。
這時,一道穩重卻沉重的腳步聲自祠堂殘門外傳來。
眾人回首——
是阮承讓。
他一身染血的常服尚未更換,面色如鐵,腳步沉重。
隨行的還有沈如蓉,她一手握帕,神色凝重,顯然剛處理完後堂的人安置。
阮承讓走近幾步,見地上的焦土與未乾的血漬,目光凝了片刻,而後緩緩俯身,對著衛無咎深深一拜。
這一拜,沉如山重,衣袍拂地,無言之中盡是敬意。
他聲音微顫:「衛前輩……承讓無能,今日多仰賴您捨命相護,才救得此地諸人。」
「阮某一府上下……欠您一命之恩。」
他頓了頓,低聲補了一句:「亦愧對您……連累至此。」
衛無咎面上帶著幾分笑意,卻未轉頭,只緩緩抬首,仰望著灰濛濛的天色。
風過來了。
是日暮的風,夾著血與塵土的氣息。
他微闔雙眼,讓那風拂過他滿是乾血與皺紋的臉頰,像在尋找什麼熟悉的氣味,又像在告別。
「……想喝酒啊。」
他聲音低啞,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卻又意外清楚。
沈如蓉眼圈一紅,當即轉身吩咐身後人:「還愣著做什麼?快,拿酒來!快去!」
下人飛奔離去,不敢怠慢。
衛無咎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歪頭,靠在阿冷肩上,嘴角仍含著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
阿冷此時已無語,雙眼通紅,仍握著他的手。
那是一雙乾枯老繭滿布的手,曾教她握劍,曾擋在她身前,曾把笑聲藏在酒氣與諷語裡的手。
而此刻,那手掌……正一寸一寸變冷。
花枝、小蠶、雲雀也不約而同伸手握住他腕、他袖、他指間,像要合力挽住他那要散的魂魄。
阿冷感覺到他手中最後一絲溫度,在風裡……正逐漸消失。
她低聲喃喃一句,聲音碎在唇齒之間,無人聽清。
她只是哭著、握著,不願放手。
而風,仍輕輕吹著。
那是暮春微涼的風,彷彿從遙遠的故地而來,也將帶著一個人……走向他的歸處。
衛無咎的氣息越來越虛,但意識仍清明。
他側頭,微微偏向阿冷的方向,嘴角勾出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像是老習慣使然,還未肯收起那副吊兒郎當的神情。
「丫頭......老夫的身體......不關妳事......」
「老夫回到寧川時......就知道自己時日不多......」
「……城西外十里的破廟……榕樹下……」
他聲音低得像風裡細沙,每一個字都要費盡力氣。
「那裡的東西……都給丫頭妳了……可要收好……別亂給人看,也別亂扔……」
阿冷聽著,忍著不哭出聲,只是一連點頭,眼淚早已將臉頰濕透,像一個聽命的小孩子,怕漏了每一個字。
衛無咎頓了頓,似乎想再吐口氣,卻只能斷續喘著。
他又轉向另一側,望著三個丫頭的方向,唇角微微顫動。
「花枝丫頭……妳的桂花糕,記得……放多點糖……」
「人一生……苦的時候多……能甜一點的時候……就盡量甜……」
花枝已哭得無法作聲,只捂著嘴猛點頭,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蠶丫頭……跟著四娘管事……好好做事,好好學……別再偷懶去灶房躲清閒了……」
小蠶嗚咽著答了一聲「知道了……爺爺……我會聽話……」
衛無咎呼吸又重了幾分,像是氣往胸中逼不上去。他緩了片刻,忽地皺眉,低聲道:
「……雀丫頭……在哪?」
聲音有些急,像是在尋找。
雲雀這才反應過來,眼淚奪眶而出,小小的身子猛地湊上前,將額頭貼向衛無咎的掌心。
衛無咎那隻顫抖的手抬了抬,摸上那顆顫抖的小腦袋。
他手指粗糙,卻極輕,像怕把她的頭髮揉亂了似的,輕輕地、慢慢地撫摸著。
「好好……待在府裡……替妳家小姐……照顧好夫人……」
手下的小腦袋不停點著。
然後,他聽見一聲壓抑的嗚咽。
「好……都聽爺爺的……」
聲音細細軟軟的,破碎得像風裡的紙鳶,卻仍努力繫著不肯放開。
衛無咎笑了,他鼻頭動了動,聞到風裡有酒香傳來。
一名下人小跑著趕來,手中緊握著一隻舊酒葫蘆,阮承讓接過,眉眼微顫,親自走上前來。
他蹲下身,行禮已無多言,只是將酒塞拔開,輕輕扶住衛無咎後頸,將葫蘆口湊到他嘴邊。
衛無咎微張嘴,喉頭艱難地動了兩下,緩慢地嚥下了兩口酒。
酒是溫的,帶著舊年味與泥香,苦後回甘,落入胸腹如細火添炭。
他臉上浮起一絲滿足的神情,氣息像被喚醒了些許,胸膛微微起伏,眉間的死氣淡了一分。
他笑了,雖然虛弱,但聲音裡總算帶了一絲清楚的力氣。
「……老夫……想收徒了……」
他轉向阮承讓的方向,語氣沉靜而鄭重:
「阮主簿……可否……為老夫做個見證?」
阮承讓聞言一愣,旋即正色,雙手抱拳,低聲應道:
「阮某不敢辭,能為衛前輩立此見證,是我之幸。」
衛無咎笑了起來,那笑中還帶點老賊似的調侃:
「不必太隆重……做個看客便行……」
語畢,他緩緩轉頭,朝花枝方向招了招手:
「花枝丫頭,幫爺爺扶一下身子,坐正點……別讓老夫收徒還躺著,像甚麼話。」
花枝一邊抹淚一邊哽咽著點頭,小心翼翼地扶住衛無咎肩膀,與阿冷一同將他慢慢撐坐直。
灰袍之下,骨架瘦如枯枝,但背脊仍挺直如槁木,雙眼雖已無光,神情卻莊嚴如昔年。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借著酒意凝聚起最後一絲精神力,伸出右手,朝阿冷虛壓一下,緩緩道:
「丫頭——跪下。」
阿冷跪下時,衛無咎坐得筆直,像是將僅存的氣力全都壓在這一刻的背脊與語聲裡。
他緩緩抬起頭,臉色蒼白,眼瞳無光,但語聲低沉穩定,如同夜裡的鐘聲,響得遠而真切。
「老夫……名為衛無咎。」
他停了一息,語氣微轉,像是對天,也像是對自己:
「昔年出身於寧川衛家,鹽商世族,數代經營樓船糧倉,曾有金玉之日。」
「無咎為家中長子,原應繼業為本,卻誤信仕途,半生浮沉……」
他話說到此,忽而咳了兩聲,喉中湧起淡血,被他強壓下。
「家族之名早已不在,姓氏仍是老夫的根。」
「今有一徒,冷丫頭,入老夫門下,為繼我心法,承我問道。」
「老夫願賜其姓為衛,納為衣缽傳承。」
語畢,他停了一瞬,像是在等風落、聲息歸定。
然後,他緩緩地、極其莊重地轉向阿冷所在的方向。
聲音微啞,卻像穿越血骨與風雪:
「冷丫頭——」
「妳可願……隨為師之名,承為師之意?」
「可願……納此殘命為師,行兵心之道?」
他雙手顫抖,依舊撐著膝蓋未落,像是在堅持一份最後的莊嚴。
一旁的阮承讓沉默良久,緩緩躬身拱手,低聲道:
「此為大願,阮某得見,願為證人,記於此時此刻。」
他語聲未落,沈如蓉與花枝三人已忍不住拭淚低頭,阿冷也雙拳緊握,指尖已陷入掌心。
阿冷抬起頭,用衣袖粗粗抹去臉上的淚痕。
那動作並不細緻,卻帶著一種強壓情緒後的決意。
她收起哭容,雙手伏地,額頭貼近冰冷的瓦礫,正色應道:
「弟子願意。」
語聲不高,卻字字分明,落地有聲。
衛無咎聽了,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一抹如風中殘火般的笑。
「好……好。」
他微微點頭,聲音低啞卻滿是安慰與釋然。
「我衛家……雖有大敵,但多年前,為師已親手報仇。」
「今日賜妳衛姓,不為復仇,不為延仇,只是讓妳有個根……也是讓我衛家——有人。」
「妳不需為此家做什麼……只要好好活下去即可。」
說到這裡,他停了片刻,氣息略顫,像是在斟酌餘話。
「為師不知……這世上……是否還有衛家分支、其餘後人。」
「日後若遇見……妳大可不管。」
「如何處置……為師都不會怪妳。」
說著,他像是想笑,嘴角卻只勾起一點點弧度。
接著,他喃喃道:
「不過……丫頭妳光叫『衛冷』……有些不順口啊……」
他微偏著頭,彷彿又看見了夜間的院落,那燈火中,她拿著掃帚默默練步,或蹲在牆角張望的樣子。
還記得她問過自己怎麼總是夜裡出現。
他想著,嘴角那一點笑意終於擴開幾分。
「為師再賜妳一名……」
「衛冷月。」
語氣雖輕,卻沉入每個人的心中。
那一刻,四野靜謐,風過如水,唯有這句話,像落在暮色裡的一縷微光。
阿冷一愣,胸口隱隱一震。
她知道,從此以後,她就叫衛冷月了。
她再次叩首,額頭重重點在地上,聲音不再哽咽,而是如石落井底,帶著回音與信念:
「弟子衛冷月在此,感謝師父賜名。」
衛無咎聽見那聲「弟子衛冷月在此」,嘴角的笑意終於定下來,像是在風裡開了一朵殘梅。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氣若游絲,帶著一種被放下後的輕鬆。
他轉頭微微偏向李宏朗的方向,語氣中多了幾分說笑的味道:
「……那群躲在暗處的……老夫算是……幫你……挖了一塊根腳出來……」
「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李神補……」
李宏朗強忍情緒,拱手抱拳,低聲應道:
「前輩放心,李某……一定會繼續查下去。查到底。」
衛無咎聽了,像是放下心來,嘴角仍帶著笑,卻忽然氣力一洩,整個人往後微倒。
「師父!」
阿冷驚呼,雙手立刻撐住他即將倒下的身體,將他緊緊攬入懷中。
那一身灰袍上早已濕透了血與塵,衛冷月的淚水不斷滴落,一滴滴落在他破舊的衣襟上,像是還想把這具漸漸冰冷的身體暖熱。
衛無咎仰面躺著,眼望天空,那是大梁暮春的晚霞天,雲層淺紅如燒。
他微微伸出左手,指尖顫抖,像是想抓住什麼,又像是在回應誰的召喚。
右手緩緩探入胸前衣襟,摸索片刻,拿出一小塊用舊布包裹的東西。
他手指遲緩地解開那布角,露出裡面早已變形爛碎的一團糖料。
那曾是一支糖人。
或許是猴子,或許是娃娃,如今早已看不出原形,只剩一塊泛黃沾灰、軟爛如泥的甜渣。
他看著那糖人,竟笑了。
那笑不再是苦,也不再是玩世——而是如釋重負的、久別重逢的笑。
忽然間,他的眼前清明了。
那一片天光中,他似乎看見了——遠遠地,有人走來。
一名婦人,穿著舊年的春衫,眉眼溫婉;她身邊是一個小女孩,髮辮歪歪,手裡拿著小風車,一步三跳。
她們笑著,走向他。
他的唇輕輕顫著,聲音微得像風過:
「……爹爹回來了……說好的糖人……」
「……爹爹……沒食言吧……」
糖人緩緩從他掌中滑落,他的手垂下,落在阿冷膝邊。
他的胸膛再無起伏。
他嘴角仍帶著那抹笑,如孩子般安穩地睡著。
風止了,暮色靜靜降臨。
衛無咎,終於歸於他心中的那一處歸所。
有妻、有女,有笑聲,有糖人。
我沒有抄襲某列車的大哥啊! 等我寫出來的時候才發現驚人的相似,有人相信嗎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