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堂主一邊將長鞭整好,繫回腰際,一邊叮嚀:「記好了:萬萬不可拿『千手觀音』懷裡的襁褓作要脅,那犯了她大忌,激得讓她動手,你們幾個便見閻王去了。非到緊要關頭別動手,一切交由掌門人作主。」
「那『千手觀音』近兩年名頭極響,卻不知到底跟我『九霄玉龍門』有何糾葛,竟明目張膽地下了戰書……」
馬堂主連忙揮臂制止,略一張望,低聲道:「自然是與掌門人結的樑子,至於是怎樣的過節,你我輩低職輕,也不必問。待這事揭過了,一切太平,咱們還是『九霄玉龍門』響噹噹的角色;倘若一個失當……」突然壓低了聲音,嘴唇竟不由自主地抖,「……叫你我都死在這婆娘的鬼飛刀底下!」此言一出,周遭登時感染了這肅殺之氣。「馬……馬……馬堂主,這廝到底是何來歷?殺的是白道黑道?」
「不曉得。只聽說這婆娘憑一手『淨玉蓮』、『羊脂心』、『觀音淚』的暗器功夫,在閩浙一帶竟然所向無敵,死在她手上的,有樂善好施之輩,也有大奸大惡之徒,這些人卻臨到死也搞不清楚究竟跟她結的什麼仇。總之……唉,總之是邪門兒的很!」
廳內一陣死寂。良久。
驀地傳來「梆梆」兩響,『九霄玉龍門』眾人跳了起來,東張西望,驚疑不定。
「打更的?」「喔……」「人嚇人,嚇死人哪。」
所有人吁了口氣,紛紛坐倒,馬堂主卻直盯著廳門,手按兵刃,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眾人順著他目光瞧去,都是神色大變,重又站起身來。
一個黑衣女子,俏生生地立於廳門。只見她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杏眼桃腮,容貌甚美,手抱一個沾滿暗紅污漬的粗布襁褓,與她風致天然的外貌全不相稱。她是何時到來,廳內所有人竟然沒有一個知曉。
那女子略一顧盼,秀眉微蹙,淡淡地道:「花劍博人呢?」聲音清脆甜美,竟是好聽至極。
廳上眾人沒料到傳聞中的『千手觀音』竟是如此一個美婦,都是一怔。馬堂主越眾而出,束了束裝,對那女子拱手笑道:「這位定是名動江湖的女俠『千手觀音』,久仰,久仰!不巧敝派掌門遠行未歸,有什麼事兄弟代為轉達便是。」
那女子輕輕拍了襁褓,似是在哄著裹著的嬰孩,眼光卻始終平視前方,又道:「花劍博人呢?」
馬堂主見她毫不理睬,心下惕懼更甚,笑道:「掌門人這會兒真的不在,要不請女俠入內,喝杯涼水,慢慢商議如何?」
那女子臉上一寒,冷冷地道:「貧嘴!」話聲甫畢,馬堂主突然悶哼一聲,一個魁梧的身軀直挺挺地向後摔去,身上泊泊流著鮮血,竟已中了暗算。
眾人一見之下,盡皆駭然,一齊拔出兵刃,同時卻都向後退了幾步。
那女子又問了一次:「花劍博人呢?」
馬堂主奮力拔出插在自己左頰、右肩、小腹的三枚硬物,百忙中一瞥,見是三只小指頭般大、色澤灰暗的飛錐,入手沈重,卻不知是何種材質所製。他強忍劇痛,唰地一聲挺鞭在手,大聲道:「老子說過了,掌門人出外遠遊,信不信由妳!」反手一揮,將三枚沾血的飛錐射向那女子。
那女子冷笑一聲,動也不動,忽然一道白影如巨鵬般撲到兩人中間,伸手抓了三枚血錐,一蹬一縱,倏忽間退到大廳最裡最高的檀木太師椅前,端端正正地坐下。
「掌門人萬安!」
那女子斜眼一睨,與奪他飛錐的漢子四目交接,『九霄玉龍門』眾弟子無不背脊發涼。
「花劍博。」那女子輕輕地道,彷彿喚著情人的名字。
「小師妹。」良久,那漢子才輕嘆一聲。
那女子眉梢登時像朧上一層霜,聲音更冷的像冰。「同門之誼你還記得,當年的醜事總忘不了吧?」
花劍博又是一聲嘆息,凝望她半晌,問道:「你懷裡的孩子是……」
「千手觀音」不答他的問話,來回踱了幾步,道:「你這大廳長僅僅三丈六尺四寸,寬不過二丈五尺八寸,卻硬生生擠了你門下一十六名好手。屋狹人眾,根本使不出你『九霄玉龍門』最拿手的『萬里長沙鞭法』。」頓了一頓,又道:「『萬里長沙鞭法』未必剋得住『觀音淚』,所以你想使個人牆戰術,欺我手抱嬰孩,賠上幾名弟兄的性命,便能制我得住,是也不是?」
馬堂主與其餘一十四名弟子聽到「賠上弟兄性命」幾字,都是一凜,明知這話太也匪夷所思,從這女子口中說來卻句句入情入理,幾個人已不由得半信半疑地側頭望向太師椅。
花劍博哈哈一笑,道:「『千手觀音』墨雲裳,足智多謀,名下無虛。花某還道你是針對我一人而來,不想你從中離間,要我兄弟反目,果然是別有居心!」
「千手觀音」墨雲裳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你為人如此,嗯,這群走狗多半好不到哪兒去,殺也不冤。」
眾人聞言大怒,兩名弟子揚起長鞭,左邊的捲往墨雲裳下盤,右邊的指向她懷中襁褓。
墨雲裳恍若不見,娉婷向前,也不見舉手抬足,但聽得「噗噗」兩下極輕聲響,兩名弟子連聲慘叫,向後飛去。左邊那人捧著兩隻膝蓋痛得直打滾,右邊那名弟子摔上了廳柱,額間赫然多了個銅錢般大小的洞,鮮血直流,眼見不活的了。
花劍博霍地離椅,叱道:「妖婦!我派與你素無怨仇,何以施辣手傷我門人性命?『九霄玉龍門』弟子聽令,結陣!」
餘下的人齊聲喊道:「得令!」十二道人影在堂上縱躍交錯,轉眼間將「千手觀音」圍困在中央,眾人舞起銀鞭,形成了十二朵白花,護住各自週身要害。
「就憑你這三腳貓陣法,就想迫我俯首認輸麼?」墨雲裳話聲細若蚊鳴,嘴角含笑,似乎不慍不火,呼呼兵刃風聲中,幾句話卻無不清楚地傳入眾人耳裡:「三枚『觀音淚』,若破不了你十二人陣,咱們之間從此一筆勾銷!」
花劍博冷笑道:「還是那麼自負……好,本派陣法倘若被妳三招所破,我也無顏面對本派前輩祖師,自當任妳處置。」
所有人一聽,卻都不由自主心寒,其中幾個更隱隱想到:「聽這對話,看來是你們自己多年前結下的樑子,為何竟把我們的性命當作你們賭賽的注碼?三枚暗器要來破我十二人銀鞭大陣,難道這女子當真有通天撤地之能?」一名副堂主大喊:「變陣!」十二人鞭法頓變,一人守、二人攻,八道銀蛇迅速往墨雲裳身上八處要害噬來。
墨雲裳輕輕一笑,身子陡然急旋拔高,七條銀鞭撲了個空,副堂主的長刃卻結結實實地箍上墨雲裳纖腰。那副堂主大喜,使盡全力一扯,果然將墨雲裳連人帶襁褓給騰空拉來。
卻聽身後花劍博驚叫:「使不得!」那副堂主不及弄清楚是怎麼個「使不得」法,一陣銀鈴般笑聲中,墨雲裳嬌軀半空一扭一挺,竟踏上那副堂主肩頭。
眾人投鼠忌器,連忙收回銀鞭,舞花護身,見副堂主奪不回銀鞭,拼命亂叫亂跳,始終搖墨雲裳不下,模樣滑稽可笑已極,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墨雲裳抓住身上銀鞭,伸指朝那副堂主腦門正中憑空一點,那副堂主哼也不哼,立即斃命。墨雲裳雙足一蹬,屍體往人叢中飛去。長鞭乃軟兵器,『九霄玉龍門』弟子功力不到,五、六條銀鞭被屍體纏住,陣法登時門戶洞開。墨雲裳笑聲清脆,素手輕揮。
片刻間,『九霄玉龍門』餘下一十一名弟子,全數倒於血泊之中,中間亭亭立著手抱襁褓、一身黑紗的「千手觀音」。
花劍博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以他身手,竟來不及阻止墨雲裳這電光火石的一招,想裝作若無其事,垂在兩側的衣袖卻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墨雲裳面無表情,捧著襁褓盈盈走近。「要取你性命,還須固守什麼信諾?我說使三枚『觀音淚』,也沒說不能用其他暗器啊。」到花劍博面前七尺處站定,目光如冰,「叫你死也瞑目。當年你對我施暴,可想過會有今日?」
花劍博更不打話,手臂微舉,赫然已是一條九節金鞭在手,唰唰唰連續三招進手,直取墨雲裳。墨雲裳向後滑開數尺,同時七枚「觀音淚」射出。九節鞭頭倏地昂起,盡數擋開。
花劍博接了一招,精神大振,九節金鞭使得更是虎虎生風。墨雲裳亮出峨眉鋼刺,直攢橫掃,著著進逼,身形前趨後避,步法虛無縹緲,花劍博忌憚她暗器厲害,不敢貿然搶近,雙方鬥了七十餘招,仍然僵持不下。
花劍博久攻不下,更是沈著,突然間賣個破綻,撤鞭就走。墨雲裳搶上三步,右手連揚,「滿天花雨」,數十枚『淨玉蓮』、『羊脂心』、『觀音淚』四路朝花劍博激射而出。
誰知花劍博忽地止步,矮著身子避過「滿天花雨」,反向墨雲裳的方向衝來,九節金鞭自上往下狠狠一劈,劈碎了她右手腕骨。
墨雲裳顫巍巍地倒退幾步,劇痛攻心,右手也不能再發放暗器,但她竟然一氣不吭,惡狠狠地盯著花劍博。
花劍博見墨雲裳終於身負重傷,無力反擊,又看她衣衫單薄,估量身藏的暗器多半已經使完,更無顧忌,收鞭站起,微笑道:「小師妹,得饒人處且饒人,到此為止吧?」
墨雲裳緊抿薄唇,強忍痛楚,沒有答話。
花劍博上上下下打量眼前這個女子,較之七年前出落得更加嫵媚動人,此時她面色蒼白,朱唇輕顫,尤是楚楚可憐。花劍博色意大起,墨雲裳既是囊中之物,左右無人,嘴裡便不乾不淨起來:「小師妹,這便歇著吧?這麼急著來找我,莫非是想我想得瘋了?」說著走近幾步,伸手去摟墨雲裳纖腰。
墨雲裳甜甜一笑。
花劍博驀覺咽喉一涼,大叫一聲,手掌猛向前推,正中墨雲裳胸口。這一掌已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墨雲裳身子如斷線紙鳶一般向後飛去,摔在地上。
她左手抱著的襁褓落到地上,沾滿暗紅污漬的粗布攤張開來,露出的竟是一個不完整的、瘦小的嬰兒骸骨。
墨雲裳左手握著一個沾滿鮮血的白色短棒,卻是那骸骨中的一條腿骨!
花劍博雙眼瞪得老大,喉頭鮮血狂噴。
「姓花的,這是你的兒子,瞧清楚了麼?」
他再也瞧不見了。他已死在「千手觀音」算計了七年的一招上。
墨雲裳口中血泡直冒,掙扎著爬回那襁褓旁,輕輕撫摸那嬰孩頭骨,突然間狂笑起來。笑,笑,笑,笑到後來,竟是哭聲。
「千手觀音」哀聲淒厲,緊緊抱著嬰孩頭骨,不住親吻廝磨。「兒啊,我的兒!你若當真落地成人,別人定要說你是孽種,將來怎能出人頭地;可是……再怎麼樣,你都是我的親骨肉啊,兒啊……」
哭聲終於漸低漸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