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廟來,只見雪地上火光熠熠,令人難以直視。
何老頭瞇著眼,適應強光後,才瞧見十數人手持火把,正緊盯著自己不放。
為首的有三人,身著白衣華服,數道金絲遊走於腰腹間,隱約刻畫出燕子形象,火光映照下,更是栩栩如生,靈動生姿。
三人之中,最矮小的那名白衣漢子率先踏步而出,其長著一張如同雄獅的虯髯大臉,嗓音低沉卻聲若洪鐘,對何老頭吼到:「喂!老人家,你是幹甚麼的?這廟裡除了你,還有些甚麼人?可曾見到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
面對黑髯矮漢的斥問,何老頭毫無懼色,目光淡然,向掌心呵了一口白氣,徐然回應道:「這大雪紛飛的夜晚,除了我們這些尋常山民來躲避風雪,哪裡還有什麼斗篷男子?諸位怕是找錯了地方。」
那黑髯矮漢懷疑地掃視了老頭一眼:「嘿!好一個尋常山民,老人家倒有些硬氣啊。不過,這有沒有,可不是憑你一句話就算。來人阿,進去搜!」
只見那黑髯矮漢大手一揮,手下眾人便迅速往神農廟迫近。
說時遲,那時快。
不等眾人逼近廟門,何老頭右手暗自在袖裡一彈,便從袖中帶出一團白色粉塵,悄無聲息地混入這白雪紛紛的銀白世界。
這一手,敵明我暗,手法迅捷,兼以周遭環境作為障眼法,實叫人無所察覺。
「啊——喝——」
隨後,只見其潛運內功,輕喝一聲,全身衣袖微微鼓動,以己為圓心,將粉塵隨著迸發的內力擴散於周遭數里,待至雪地上的眾人覺察到一絲異樣時,竟已然四肢發麻,難以動彈,紛紛僵立於原地。
那黑髯矮漢大吼著:「咦?身子……我的身子怎麼動不了了,臭老頭,你使了什麼妖法?」聲音中竟透出一絲驚惶。
只聽另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了出來,說道:「嘻嘻!妖法?少丟臉了,老么。這老頭多半是使藥的能手,此毒奇異,竟連我也不識……」
說話之人正是為首三人之一,其聲音尖銳,身形奇長,站在風雪中,就像一根彎曲的白骨,被寒氣映得發青,搭上一張臉細長如馬,慘白如紙,似笑非笑,說不出的詭異。
那白瘦老二繼續說著,語氣頗為玩味:「大哥,你說咋辦?這下我們飛燕……可成了籠中鳥啦。」
說罷,忽地仰頭一笑,聲音透著刺骨涼意:「捉人不成反被捉。嘻嘻……妙極,妙極!」
兩人談話間,一同望向為首的白衣漢子。
那為首之人貌似中年,面目俊朗,眉間一道細痕如劍鋒斜落,寒意逼人。細看其身形,穩若磐石,站立雪中竟無半點搖晃,宛如淵停嶽峙,氣息內斂深藏,卻叫人不敢輕視。
此時只見他全身微顫,頂上冉冉升起白氣,額邊青筋暴起,卻一語不發——眾人知其正以極深內功硬抗藥性,內心均想,看來首領動上真功夫了,只怕片刻間就會看到這乾癟的老頭被壓制於雪地的情景。
那黑髯矮漢樂叫道:「不愧是老大,臭老頭你完拉。」
誰知——
下一瞬,那白衣首領卻緩緩拱手,向何老頭恭敬行了一禮,沉聲道:
「前輩神通蓋世,晚輩失敬。」
此語一出,四野寂然,飛燕諸人盡皆駭異——他們原以為即將大戰,豈料自家首領竟先俯首折腰?
何老頭看向這名首領,眼中頗有讚許之色,心想這人內外兼修,功夫著實了得,不禁出口道:「能以已力破老夫的定魂花,功夫不壞呀,接下來……」
那首領聞言緩緩抬起頭來,額間汗如雨下,眼神雖疲,卻仍含三分清明。
原來他強行催動內息,以真力逼散藥毒,雖破困局,卻也耗盡真元,已是氣殫力竭。
只見他雙手微顫,仍強撐著做出一記拳禮,低聲道:「不敢當。若非前輩手下留情,晚輩恐怕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其語雖謙,卻不卑不亢,沉穩有度。
這時,後方那黑髯矮漢不明情勢,仍舊叫囂:「大哥你還能動嗎?怕他做甚……」
「住口——!」那白衣首領暴喝一聲,聲音不高,卻如刀斬冰層,一句話便壓下滿場聲息。
他回首一眼,目光如電,冷冷道:「我飛燕門中,可不養只會嚷嚷的狗,退下!」那模樣有如金剛怒目,直逼心魂,嚇得那黑髯矮漢一哆嗦,再也不敢言語。
另一邊,那白瘦老二聽聞何老頭所言,先是一怔,隨即倒退一步,嘴角抽搐,彷彿聽見某個久違、又不敢置信的名字。
他喃喃出聲,臉色由驚轉癡,聲音微顫:「定魂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不識!那你……不,您是……不可能……可這等手段……分明就是……」
話未說完,他猛然抬首,仿佛從記憶最深處將一個塵封多年的名字抽絲剝繭般吐出:
「—— 藥毒修羅!」
語落之際,他雙膝微曲,似要跪下,卻又強自撐住。嘴角勉強扯出一抹笑意,早沒了平日的詭邪與張狂,只餘一種荒唐的敬畏與癡狂。
——這白瘦老二本就嗜毒成癖,修行之路半倚藥理,自幼便崇尚奇毒異術,久年服藥之故,形貌與舉止也變得古怪詭異。
對於那位昔年以毒橫行、名動八方的傳奇人物,素來心嚮神往,視如神明。此刻一聽「定魂花」,再見手段如傳聞所述,焉能不信?
那為首白衣首領沉聲接話,語氣罕見地凝重:「老二,發現了吧?這位前輩……不是我們惹得起的人物。」
何老頭並未否認,只是淡淡一笑,聲音如風入林:「往事如過眼雲煙,提他做甚?」
飛燕眾人雖未見過何大夫,但對『藥毒之王何修羅』之名早已如雷貫耳,皆因那多芳齋的《江湖誌異》,年年將其列於異人篇之首。
江湖之大,風雲莫測,而多芳齋正是那雙窺探天下的眼睛,齋內無償刊行《江湖誌異》,流傳四方。
舉凡懸賞通緝、押鏢運寶、門派興衰、奇人異士,無不詳載,堪稱武林指南,人手必備。
但齋主『花千影』心思縝密,深諳人性,書中所錄雖詳,卻往往隱去關鍵線索。有人求名,有人求利,讀得半篇線索,焉能按捺?若想知曉全貌,便須付出代價。於是,多芳齋靠著這情報生意,遊走武林,既不涉江湖恩怨,卻又主宰江湖風雲。飛燕雖是朝廷機構,但多年來捕惡追兇亦常涉江湖,對《江湖誌異》中的異人豈能不知?
據書中所載,那何修羅醫毒雙絕,妙手能回春,奇毒亦攝魂,當年凌雲峰傳說一役,他技壓群雄,憑一己之力阻止武林浩劫,此後卻銷聲匿跡,生死成謎。
世人只道此人或已隕落,卻未曾想,竟在這荒寒雪地重現江湖。
飛燕首領靜默片刻,眼神沉如古井,心念翻湧——
「搜索羅密雖為要務,但今日之勢難為,何況何修羅在此,貿然動手,只會兩敗俱傷。罷了,不如以退為進,另尋機會吧。」
他思緒翻湧,臉上卻無波無痕,接著朗聲道:「羅——密——,我知你在近處。張太師一案,牽連甚廣,各方關注,疑點重重。你我舊日共事,兄弟一場,我不願信你為兇手,但如今證據擺在眼前,為人臣者,亦不得不行公事。勸你早日到案,自證清白。」其聲音渾厚,遍傳雪地深谷,直喊得回音陣陣。
他語氣微頓,又低聲補了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爭取餘地了,接下來……便不是我能決的了。」
藥毒修羅無端出手阻攔飛燕眾人,飛燕首領心知羅密多半就在廟中,卻不解何修儒為何庇護於他。
然職在身、勢不容緩,他當眾傳聲雪地,像是遍尋不著羅密而無奈為之。
此舉,既不違公義,也避開衝突;既留情面於老前輩,亦不使羅密立陷絕地。如此斡旋權衡,手段之高,實堪稱一計中藏三意,令人暗嘆。
廟中的羅密聞言默然不語,眼神沉沉,何修羅側耳微聽,卻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隨後,他朝何老頭微微一拱手,語聲平和:「前輩,官某管教無方,請恕手下冒昧之罪,我等這便退去。」
何修儒目光沉定,淡淡點頭,右手輕彈,藥粉再揚,淡藍色煙霧悄然逸散,瞬間化去眾人麻痺之狀。
飛燕首領回身一擺手,眾人無聲退散,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跡,不多時便為風雪掩沒。
此時大雪停歇,空氣清新,層層雲霧逐漸散去,月光透過稀薄的雲層灑下,將四周照得如水般寧靜。
然而,似乎有更大的風暴正悄然醞釀,將席捲整個江湖。
何老頭凝視著天際,目光深邃,彷彿能洞察未來的動盪與隱藏的危機。他輕輕嘆息,帶著幾分無奈與深沉,隨後轉身,步入廟內,似乎又將所有的隱秘與過往收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