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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洗,稀薄卻剔透,像一匹被撕開的絲綢,自雲層的裂隙間傾瀉而下。

風終於驅散了盤踞整夜的雨雲,天空一角,展露出久違的、乾淨的蔚藍。空氣裡,雨水洗過的濕意尚未褪盡,混雜著翻湧的泥土腥氣、斷裂葉片的澀香,以及石階上微涼的青苔氣味,隨著每一次吐納,安靜地織入肺腑。

義勇佇立在玄關前,目光落在手中那把昨日才被修補好的舊傘上。

傘布上歲月留下的斑駁與邊緣的微白,對比著傘骨間那一道道嶄新而固執的縫線,顯得有些突兀,卻又異常和諧。經過重新繃整,傘身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更顯筆直、沉穩——彷彿那雙溫暖的手,不僅縫合了布面,也為它重新注入了秩序與重量。

他凝視著它,幾乎有些出神。

理智是個清晰而冷靜的聲音,在他腦中低語:今天不會下雨。氣象預報斬釘截鐵,陽光已在庭院的濕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屋簷滴落的殘水也正蒸騰為肉眼可見的薄霧。他甚至能預想到,在這樣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裡撐著傘出門,將會引來多少不解的目光。那畫面顯得滑稽,像一種對天氣的頑固不信,或是一種笨拙地想要掩飾什麼的姿態。

——然而,那隻握著傘柄的手,卻紋絲不動。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傘面上那段細密的針腳,每一道起伏的觸感,都清晰地喚醒昨夜燈下的畫面。炭治郎垂著眼,專注地穿針引線,神情安靜得彷彿整個世界都凝縮在他那雙映著暖光的眼眸裡。燈火柔和地勾勒出他額前髮絲的輪廓,那份沉靜與專注,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不容置喙的信任。

他的心被這份回憶牽引著,微微一抽。

他向來迴避「期待」這種虛無飄渺的情感。它太輕,太脆,像初冬的薄冰,一觸即碎。期待的終點往往是同等重量的失落,而他早已學會了如何不去等待,以此來保護那片早已貧瘠的內心。

可一想到,結束今天的工作後,或許能再次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聽見那聲穿透所有疲憊、明亮得近乎耀眼的「歡迎」,胸口便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騷動。那不是狂喜,也非渴望,而是一種更溫和、更持久的擾動——如同雨後寂靜的林間,悄然升騰、纏繞不散的霧氣,帶著微微的暖意,逐漸滲透他冰冷的防備。

他沒有讓思緒再蔓延下去,只是收攏了傘,聽到骨架與傘布貼合時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動作緩慢得近乎克制,彷彿深怕驚擾了某個剛萌芽、還不該被自己承認的情緒。

儘管屋外陽光正好,他依舊帶著那把舊傘,走出了家門。

它像一個明明多餘卻被固執留下的理由。

又或者,它根本不是藉口,而是唯一能讓他感到心安的信物。

一種無需言語的牽引,讓他在這個萬里無雲的晴日裡,甘願為了一場不確定的重逢,預留一份沉默的、溫柔的等待。



下班的鐘聲溶入一片熔金般的霞光裡,天空依舊澄澈得沒有一絲雲翳。

夕陽以一種溫柔而盛大的姿態,穿透辦公大樓的玻璃帷幕,在冰冷的牆面與地板上切割出長長的、暖色的光影。街道被染成一片琥珀色,連昨日殘留的積水都已蒸發殆盡,只在窪地邊緣留下淡淡的濕痕,閃爍著最後的光。

義勇步入這片暖光中,手中那把不合時宜的舊傘,像一道他為自己刻意留下的影子。它靜靜躺在他掌心,成為這片晴朗黃昏裡一個沉默而固執的矛盾。

——今天根本用不上傘。

這個念頭像一句不斷自我提醒的咒語,在他心底默念了一整天。白日的天光越是明亮,乾燥的風越是清爽,他握著傘柄的力道就越收緊一分,彷彿那不是一把傘,而是一個易碎的承諾,一旦鬆手,就會連同某種剛萌生的細微情感,一同煙消雲散。

在那個理應直行的熟悉路口,他的腳步卻像被無形的引力牽引,不自覺地,轉向了那條陰濕狹窄的巷弄。

一步踏入,彷彿跨越了某種界線。

黃昏的光線被櫛比鱗次的屋簷吞噬,溫度驟然下降,喧囂的車馬聲也被隔絕在外,變得遙遠而模糊。空氣裡,昨夜那場雨的氣息被完整地封存著——石板縫裡青苔的濕滑氣味,牆角邊若有似無的霉香,混雜在一起,證明著雨水曾在此處流連,比任何地方都更久。

義勇的心跳,在這片被時光遺忘的寂靜中,反而擂鼓般地清晰起來。

那不是疲憊或緊張,而是一種近乎膽怯的預感,一種他始終不敢宣之於口的期待。他正走向一個目的地,一個他用了一整天才下定決心承認自己正在等待的地方。

巷弄盡頭,「雨傘修理‧竈門」的木製招牌,安靜地承接住從屋簷縫隙漏下的最後一絲天光。字跡雖已斑駁,卻被擦拭得十分乾淨。薄薄的窗紙後,暈開一圈昏黃溫暖的燈光,像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塔,讓這方寸之地,成為漫長雨季裡唯一溫暖乾燥的港灣。

他停在門前,深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指尖再次撫過傘柄。那被細密針腳縫合過的布面,觸感踏實,彷彿還殘留著昨夜那人掌心的溫度。

——明明沒有下雨。 ——所以,他不是來躲雨的。

木門被緩緩推開,一串清脆的風鈴聲應聲而起,如水滴落入深潭,在寂靜的空氣中漾開一圈溫柔的漣漪。那聲音像是一種不問緣由的接納,靜靜地,歡迎著他的到來。

義勇垂下眼,踏入那片暖光。

步伐或許遲疑,內心卻無比清晰地明白:

他手中的傘是完好的,外面的世界是晴朗的。 他此時此刻的到來,與這一切都無關。

他只是,想見那個人而已。



門上風鈴清脆一響,餘音曳著光塵緩緩落定。

炭治郎正蹲在低矮的工作檯前,將木盒裡的工具——針、線、各式鉚釘與砂紙——逐一擦拭歸位。他的動作細緻而專注,像是在完成每日結束時一場無聲的儀式。

聽聞聲響,他循聲抬頭。然後,他看見了義勇。 他就站在門口,逆著身後滿世界的燦爛千陽,手中卻仍撐著那把修補好的舊傘。

晴光穿不透那片小小的傘面,於是在他腳下投下一圈孤單的陰影。光與影、晴與雨,如此矛盾的景象,全收納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炭治郎先是微微一怔,目光從義勇手中的傘,移到他身後那片耀眼的陽光上。僅僅一瞬,那份訝異便化為澄澈的笑意,如暖陽下的溪水,溫柔地漾開,不帶一絲尖銳的探問。

「富岡先生……」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塵,語氣輕快,帶著一絲狡黠的溫柔:「您撐著傘來,是打算提前預約下一場雨嗎?」

這句玩笑話,像一顆被投入靜水的小石子,輕巧地打破了義勇不知如何開場的窘境。它溫柔地繞過了所有「為何而來」的詰問,將這份不合時宜的到訪,定義成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義勇的指節下意識收緊,傘柄的觸感冰涼而堅實。他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卻已悄然環視過這間小店。牆上掛著成排的傘骨與色澤各異的布料,角落裡安靜地堆疊著幾把等待新生的舊傘。空氣中,木材的沉靜氣息、老舊紙張的乾燥氣味與一縷淡淡的茶香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能讓時間慢下來的安定氛圍。

「……你的店,」他終於開口,聲音比平時更低,彷彿怕驚擾了這裡的寧靜,「讓人很平靜。」 這句讚美不帶任何修飾,卻有著一種樸拙的真誠,是他所能獻上的、最坦率的善意。

炭治郎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彷彿點亮了這方被夕陽遺忘的角落。 「謝謝您。」他輕聲應道,那份發自內心的歡喜,讓他的聲音也染上了暖意。

他轉身走向角落的小爐灶,提起上面的舊鐵壺,將一道滾燙的茶水注入素雅的陶杯。蒸氣氤氳升起,在斜射入室的光線中,化作一道柔軟的薄紗。

他將茶盞遞到義勇面前,那不容推拒的溫度,透過指尖傳達過來。 「我這裡不只修傘,」炭治郎的聲音清晰而溫和,像一句溫柔的赦免,「有時候,也提供一個躲雨的地方。不管是躲天上的雨,還是心裡的雨。」

義勇接過茶盞,溫潤的陶器將熱度緩緩傳入他微涼的掌心。他垂眸望著杯中清透的茶湯,一縷白霧氤氳而上,模糊了他的倒影。那一刻,一股他此生從未體驗過的安穩感,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底,像一只漂泊已久的船,終於找到了可以拋錨的港灣。

那份安穩,無關茶的溫度,而來自於這份無需言語的接納。

窗外的天光依舊明亮,室內的燈火卻更顯溫潤。在這間小小的傘店裡,外界的晴朗與喧囂彷彿都與他無關。義勇忽然發覺,他苦苦追尋的,或許並非雨季本身,而是雨季裡那份被庇護的靜謐。

而此刻,有人為他在晴日裡,撐開了一把無形的傘。

炭治郎為自己也斟滿一杯,淺金色的茶湯在杯中晃漾。兩人之間,蒸氣蜿蜒繚繞,像一座無聲的橋樑,悄然消弭了彼此的距離。

他在義勇對面坐下,動作自然得彷彿他們已經這樣共度了許多個午後。 那個位置,像是早就為他空著,只等他前來。


「富岡先生平常……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炭治郎的聲音輕柔得像爐火上蒸騰的霧氣,帶著自然的暖度。那不是一句客套的寒暄,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帶侵略性的關懷。

義勇握著茶盞,溫熱的陶器像是炭治郎話語的延伸,將那份善意源源不絕地傳入他的掌心。他沉默了片刻,指腹沿著杯緣粗糙的紋理緩緩摩挲。他的視線落在杯中,茶湯表面因他微不可察的呼吸而泛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如同他此刻被輕輕觸動的心緒。

「……還好。」

他終於吐出這兩個字,聲音低啞,卻沒有以往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硬。它像一顆被小心翼翼投入深潭的果實,雖然微小,卻證明著他願意在這個空間裡,留下屬於自己的回音。

炭治郎的眼底,笑意像被溫水化開的蜜,溫潤而香甜。他似乎全然不在意義勇的寡言,反而能從這份簡短的回應中,讀出更深層的意涵。那份沉默,不是疏離,而是一種卸下防備後的休憩。

「那麼,」他換了個更輕巧的話題,像是在一片薄冰上試探著前行,生怕驚擾了對方,「富岡先生是常常會經過這條巷子嗎?」

他將問題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木桌上,不追問,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

義勇的目光依然膠著在茶湯的倒影上。他幾乎是本能地想回答「不常」,這是他長久以來應對外界的習慣——劃清界線,保持距離。然而,這句話卻像被什麼溫暖的東西卡在了喉間。

他不想再築起那道牆了。至少在這裡,在此刻,他不想。

「……最近,」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縷即將散去的煙,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坦白,「……很常經過。」

這句話,像是一個祕密被揭開了一角。

炭治郎聞言,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一個比方才更加燦爛的笑容在他臉上綻放開來。那笑容,像是在漫長的陰雨天後,終於從雲層縫隙中灑落的第一縷陽光,不刺眼,卻足以溫暖整片濕冷的土地。

「那真是太好了。」他輕聲說,語氣裡是再也藏不住的、純粹的歡喜。

他凝視著義勇,目光真誠而清澈,像是在許下一個溫柔的承諾。

「我這裡,有熱茶,有不會熄滅的爐火,也有一片能為您擋雨的屋簷。」

「富岡先生,」他頓了頓,用一種近乎鄭重的語氣,輕輕地說:

「無論何時,只要您想來,隨時都可以推開這扇門。」


義勇抬起眼,迎上那雙清澈得彷彿能映出天光的眼眸。

就在那一瞬,心口深處某個長年寂靜的角落,被極其輕柔地叩響了。那不是劇烈的撞擊,而是一聲沉悶而溫暖的共鳴,像古寺的鐘被風輕輕敲動,餘音緩緩地、一圈圈地,擴散至四肢百骸。

他沒有閃躲,也沒有移開視線。茶霧氤氳中,他只是微不可察地、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是一個無聲的應允,也是一個遲來的發現。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原來沉默,也可以是一種飽含暖意的回應。它不需要任何言語去解釋,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去支撐。僅僅是坐在這裡,被允許握著這一盞茶,本身就是一種最溫柔的停留許可。

於是,沉默便如溫水般將兩人包裹。

那並非無話可說的尷尬,而是一種安穩的、令人舒展的平和。時間的流速彷彿被那繚繞的茶香悄然改變,空氣也變得黏稠而柔軟。暖黃的燈光,像有生命般在古舊的木桌紋理間緩緩流淌,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溫潤的光暈。

義勇垂眸凝視著手中的茶盞,溫熱的觸感從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口。他偶爾抬眼,便能看見炭治郎的側臉,在光線下被勾勒出一段柔和的弧線。他的眉眼是舒展的,神情是安然的,整個人都全然地沉浸在此刻,彷彿這杯茶、這段時光,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炭治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陪伴。他不試圖用言語填滿寂靜,反而用自身的寧靜,去守護這份寂靜。他就像一盞燈,不追問你為何在黑暗中,只是靜靜地、固執地為你亮著。

窗外,遠遠地傳來孩童追逐嬉戲的笑鬧聲,還有微風拂過老舊屋簷時「呼呼」的輕響。這些屬於日常人間的聲音,此刻非但沒有打破寧靜,反而像溫柔的潮汐,將這間小小的傘店,襯托成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在這座島上,外界的喧囂與內心的紛擾都被隔絕在外。義勇感覺到,那些長久以來盤踞在他心頭的、如同雨季般連綿不絕的陰鬱與煩悶,正被這片沉默溫柔地稀釋、撫平。

它們並未消失,只是失去了所有尖銳的稜角,化作一道柔和的背景,靜靜地、靜靜地沉澱在心底。


杯底的茶湯不知何時已飲盡,只餘一縷溫熱的餘韻,自喉間緩緩滑入心口。

炭治郎放下茶盞,目光跟隨著窗外的天光,望向那片被夕陽照亮的石板街道。雨後新生的青苔,在光下閃爍著翡翠般潤澤的光芒。他凝視著那片光景,像是從中汲取了某種溫和的勇氣,忽然開口。

聲音很輕,卻無比清晰地,落進了義勇的心底。

「如果富岡先生,能常常來坐坐就好了。」

那語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強求,更不帶任何期待所附加的沉重。它純粹得像一句對著晴朗天空的輕聲感嘆,溫柔地陳述一個願望,不索求任何回應。彷彿只是想讓對方知道,他的存在,讓這個小小的空間,變得有些不一樣。

義勇握著空杯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了。那句話輕得沒有任何重量,落在他心上,卻漾開了一圈深遠的、溫暖的漣漪。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眼,深深地望進炭治郎那雙映著夕陽餘暉的眼眸裡。

然而,他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 他不再需要任何藉口了。那句願望,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


夕陽已沉,餘暉卻如熔化的金子,將歸家的長街浸染得一片溫暖。雨水早已蒸發,空氣中殘留著最後一絲潔淨的潮潤,混雜著青苔與濕潤泥土的芬芳,在每一次呼吸間,反覆沖刷著疲憊的肺腑。

義勇走在這片晚禱般的寧靜光景裡。

他的手中,依然握著那把與晴空格格不入的舊傘。傘面在柔和的光線下,泛著一層溫潤的微光,像一段從另一個時空帶回來的記憶。

沒有收起它,也沒有想過要放下。就這樣任由它安靜地躺在掌心,像一個溫柔的累贅,一個他心甘情願承擔的、甜蜜的牽引。

腦海中,反覆迴盪著那間被暖光與茶香包裹的小店,以及那個少年望著窗外,輕聲說出的那句話。

「如果富岡先生,能常常來坐坐就好了。」

那聲音清澈,那語氣輕柔,卻像一顆投入他那片長年凝滯如冰的心湖的石子。 它沒有驚擾湖底的沉靜,只是溫柔地,在那片寂靜的湖面上,劃開了第一圈象徵著甦醒的、永不止息的漣漪。


義勇向來不喜深思,更慣於將自己定義為一個孤獨的個體——如同一粒塵埃,或一道影子,悄然來去,不附屬於任何地方,也篤信著不會被任何人真正記掛。這幾乎是他賴以維生的、冰冷而安全的信條。

然而,那句話卻像一枚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溫和地、卻不容置喙地,挑戰著他為自己建立的整個世界。

——有人,期盼著他的到來。

胸口深處,泛起一種陌生的、幾乎讓他無措的緊縮感。那並非抗拒,更不是困擾,而是一種近乎恐慌的……受寵若驚。像是心底某個被遺忘多年的角落,長出了柔軟的青苔,那份濕潤而溫暖的觸感,是他早已陌生的情感,讓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安放自己的手腳。

他垂下眼,望向被夕陽拉得斜長的影子。

他自己的輪廓,與那把傘的輪廓,在溫暖的地面上密不可分地交疊,彷彿一道被陽光親手烙下的、再也無法抹去的印記。

腳步依舊平穩,心境卻已起了翻天覆地的波瀾。這段歸途,不再只是沉默的位移,而是被一股溫柔的力量,牽引著向前。

也是在這一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自己並非只是個偶然經過的旅人。

至少,對那個眼眸清亮的修傘少年而言,他的到來,確實留下了痕可循的重量。那痕跡,不僅僅是傘布上那道嶄新的縫線,也不只是那只尚有餘溫的茶盞,而是一種無形的、屬於「富岡義勇」這個人的存在感,被對方小心翼翼地、完整地接住了。

那句溫和的願望,就這樣在他耳邊縈繞不散。

像一場永不歇止的雨,即便天空早已放晴,那輕柔的、滴滴答答的聲響,卻已悄然落戶在他心底,成為一首恆久的、溫柔的序曲。



玄關的門在身後闔上,將外界最後一絲溫暖的光與聲響,徹底隔絕。

屋內,是一如往常的、巨大的沉寂。空氣中浮動著老舊木材與榻榻米在漫長雨季後,所吐露出的那種特有的、微涼的氣息。那氣味並不難聞,卻了無生氣,像一個許久沒有人聲擾動的空間,連呼吸都顯得多餘。

他將那把傘,輕輕地、彷彿對待一件珍寶般,倚靠在門邊的牆角。昏黃的玄關燈光下,那道被仔細修補過的縫線,反射著溫潤而固執的微光,像一句無聲的誓言。

義勇沒有立刻進屋,他的目光就這樣膠著在那把傘上,停留了許久。那並非在審視一件物品,而是在凝視一段剛發生過的、溫暖得近乎不真實的記憶。

一把傘,本該只是工具,用過即忘。 可如今,它卻承載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重量——那重量無關風雨,只關乎燈下一雙垂落的眼眸,以及那句輕柔的、幾乎改變了他整個世界的願望。

他走到窗邊坐下,沒有開燈。窗外的夜空,是梅雨季節裡罕見的澄澈,星子在深藍色的天鵝絨上,鑽石般地閃爍著。他卻無心欣賞這片星空,只是靜靜地望著無垠的黑暗,彷彿在其中搜尋著某個無形的回音。

耳邊早已沒有了風聲與車馬聲,卻比任何時候都更不平靜。 那個少年的嗓音,在他腦海中反覆迴響。每一個字,每一絲語氣的起伏,都像一道無法抗拒的暖流,悄然滲入他早已冰封的心脈,一點一滴地,改變著他血液流動的節奏。

他緩緩閉上眼。那份他早已習以為常、甚至引以為傲的孤獨,此刻卻不再使他安穩。它像一面被投入石子的冰湖,裂開了細微的、無法忽視的縫隙。他不懂那是什麼,只感覺到胸口有一股陌生的、溫熱的騷動正在擴散,像有什麼比晴空更耀眼的東西,悄悄在他體內點燃了一簇永不熄滅的火。 那火焰不灼人,卻亮得讓他無法忽視。

指尖無意識地蜷曲,彷彿還能感受到傘布上那段縫線粗糙而踏實的觸感,那份透過指尖傳來的溫度,似乎從未散去。

他沒有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任由那句話在心底生根、發芽,長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像一場始終未曾落下的雨。

它並不使人濕冷,也不帶來任何陰鬱。 只是溫柔地、持久地,將他整個人,輕輕地包裹起來。


夜已深,靜得能聽見木造老屋在暗中伸展筋骨時,那細微的「咿呀」輕響。空氣凝滯如水,將他每一次的呼吸都放大得異常清晰。身下的榻榻米與被褥,早已被體溫焐熱,那份溫暖卻始終無法滲入胸口,只能徒勞地包裹著那團揮之不去的、沉悶的鬱結。

義勇躺在黑暗裡,雙眼圓睜。他試著翻了個身,動作謹慎得像怕驚擾了這份瀕死的寂靜。然而,無論他如何變換姿勢,那股無法名狀的情緒都如濕衣般緊緊貼附著他,沉重而黏膩。

窗外,蟲鳴織成一片細密的網,規律地、不厭其煩地,像是要將整個夏夜都縫進這單調的低語裡。 他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木紋,視線沒有焦點,腦海卻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映出那間傘店昏黃的燈火。炭治郎彎著眼眸,笑意溫柔,用那種能讓雨停歇的聲音,對他說話。 每一個字,都像一滴溫熱的雨,持續不斷地,落在他那片早已無波的心湖,漾開一圈又一圈永不平息的漣漪。

他側過頭,望向那扇半開的窗。 月光如霜,清冷地灑在窗框上,將木頭的邊緣勾勒出一道銀線。這片孤高的、萬籟俱寂的夜色,與他腦海中那個溫暖的聲音形成了劇烈的衝突——那句話太柔軟,太真實,像一團不該存在於這片寒冷世界裡的、溫暖的火焰。

他輕輕吸氣,冰涼的夜風順著氣管滑入肺腑。指尖又一次在被褥上無意識地蜷縮,彷彿還想抓住那把傘的布面,那道固執的縫線所帶來的、粗糙而踏實的觸感,頑強地烙印在他的掌心。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毫無預警地,從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 那個念頭是如此陌生,如此不屬於他,以至於他自己都為之一驚。 ——如果真的能常常去,會怎麼樣?

這個問句,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堅韌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所有的思緒。夜色深沉,這株藤蔓卻在他心裡瘋長,讓他再也無法假裝安寧。

他猛地坐起身。 屋內依舊空寂,月光斜斜地,在地板上鋪開一條無聲的、銀白色的路。他望著這片熟悉到麻木的空間,那些恆常不變的家具、牆壁、以及它們投下的影子。 一切都和昨夜,和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一樣。

可他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份堅不可摧的孤獨,原來也會動搖。

炭治郎的那句願望,輕得像一片羽毛,卻有著足以掀翻他整個世界的重量,讓他,一夜無眠。



天光乍亮,一聲尖銳的鴉啼劃破了黎明前最後的寧靜,像敲打在屋簷上的冰雹,刺耳而突兀。

義勇睜開眼,眼眶因整夜未眠而乾澀發燙。沉重的疲憊感如同一張濕冷的網,將他密不透風地包裹著,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黏滯的重量。他緩緩坐起身,冰涼的空氣滲入單薄的衣物,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按照長久以來的慣性,他此刻應該走向盥洗室,用冷水驅散混沌。然而,他的身體卻沒有遵循這份理性的指令。

他的頭顱僵硬地、近乎固執地,轉向了玄關的方向。

在那片晨曦尚未抵達的昏暗角落裡,那把傘,靜靜地立著,像一個沉默的守候者。

義勇凝視著它,胸口那股熟悉的、因悸動而生的緊縮感再次浮現。他幾乎是鬼使神差地,赤著腳,踩著冰涼的地板,一步步向它走去。

昨夜在他腦海中盤旋了一整晚的聲音,此刻又如潮水般湧來,溫柔地、執著地,浸潤他乾涸的心田。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輕輕覆上冰涼的傘柄。

那份堅實的、冷冽的觸感,在此刻卻給了他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心。彷彿昨日那份溫暖並非幻覺,它的回聲,就封存在這把傘的骨血之中,等待著他的觸碰來喚醒。

一瞬間,盤踞在眼底的疲憊與混沌,竟被這輕微的觸碰沖淡了些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層的、發自內心的安穩。那並非來自於睡眠的補償,而是源於那句溫柔願望所留下的、悠長的餘韻。

屋外,陽光正一寸寸地,驅散著最後的夜色。 義勇知道,今天將會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

可他卻早已在心中,清晰地描繪出自己今日出門的模樣—— 他的手中,依然會握著這把傘。

他不再需要為這個行為尋找任何理由,也不再畏懼任何異樣的目光。

因為那個人的願望,本身就已成為一個,足以勝過萬千晴日的,最好的理由。



午後的陽光終於捨得繞過高聳的屋簷,像一匹溫暖的絲綢般,斜斜地鋪展進狹窄的巷弄裡。石板路上的青苔,被照得閃閃發亮,像是雨季悄悄留下的一行詩句,在光影中靜靜呼吸。

炭治郎早早就敞開了店門。他將昨夜晾在屋簷下的舊傘布料逐一收回,又仔細地將工作檯上的工具擦拭、歸位。一切都依循著往日的軌跡,動作熟練而安靜。然而,他那顆向來平靜的心,卻像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始終泛著細微的漣漪。

他不自覺地,一次又一次,將目光投向巷口。

那目光,越過被陽光曬得半乾的石板路,越過牆角邊濕潤的苔痕,輕輕地、固執地,停留在遠處那個轉角。

偶爾,有孩童的嬉鬧聲由遠及近,又笑鬧著遠去;有郵差的單車發出清脆的鈴鐺聲,短暫地打破寧靜。每一次有腳步聲響起,炭治郎的手便會下意識地停頓片刻,耳朵比理智更快一步地,試圖分辨那聲音的輕重緩急。

——會是……富岡先生嗎?

這個念頭,像一株悄然破土的嫩芽,反覆地,在他心底探出頭來。他不禁在心裡失笑,責備自己不該如此。往來的顧客何其多,他向來一視同仁,為何偏偏對那個人,生出了這份多餘的在意?

可昨日那短暫的共處時光,卻像烙印一般清晰。那人沉默的身影,那雙看似冷漠卻藏著疲憊的眼眸,以及那杯在昏黃燈下,被兩人靜靜分享的熱茶……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心裡留下了一道溫潤的痕跡。不深,卻足以讓人反覆回味。

於是,當又一陣腳步聲,從巷口不急不徐地傳來時——那聲音沉穩而規律,與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的呼吸,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指尖僵在冰涼的工具盒邊緣,他的全部心神,都已凝聚在門口那片被陽光照亮的方寸之地上。

一個影子,悄然無聲地,先一步抵達了。 它緩緩地,被陽光拉長,斜斜地映上門檻,清晰地勾勒出一個高大而筆直的輪廓。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跳。 他甚至能聽見自己胸腔裡那不成章法的鼓動。唇角,卻在他意識到之前,就已忍不住微微上揚。

那並非源於確信,而是源於那份,足以點亮整個午後的、溫柔的「可能性」。

——也許,真的是他。


門上那串熟悉的風鈴,隨著木門被推開的動作,發出「叮鈴」一聲清響。 那聲音,像一顆滴入靜水中的露珠,在小小的傘店裡漾開一圈溫柔的、令人心安的漣漪。

義勇踏入那片熟悉的暖光中。他的身形依舊挺拔,步伐沉穩,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唯獨手中那把與萬里晴空格格不入的舊傘,洩露了他此行的全部秘密。

炭治郎抬起眼,在那道身影映入眼簾的瞬間,懸了一上午的心,終於輕輕地、穩穩地落了地。那份釋然,無關乎意外之喜,而是一種近乎篤定的熟悉感——彷彿他早已知道,這個人,今天一定會來。

他快步迎上前,眼眸裡盛著比窗外陽光更溫暖的笑意,語氣輕快得像跳躍的音符: 「富岡先生,今天的天氣,可輪不到我的手藝出場呢。」

這句玩笑話,輕巧地,點破了兩人之間那份心照不宣的矛盾。

屋外,燦爛的陽光穿透薄薄的窗紙,化作一片柔和的光暈,灑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義勇就站在那片光暈裡,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靜,卻因這句話而出現了片刻的凝滯。他垂下眼,望著自己手中那把固執的傘,指節不易察覺地收緊。

他在腦海中徒勞地搜尋著一個合理的藉口,一個能讓自己光明正大站在此處的理由。 然而,所有精心構築的言辭,在對方那雙清澈含笑的眼眸前,都顯得笨拙而多餘。最終,他只是抿了抿唇,選擇了最誠實的沉默。

炭治郎沒有追問,反而笑得愈發溫柔。他看懂了那份沉默背後,所有的不善言辭與笨拙的靠近。

「不過,」他轉過身,走向那只始終溫著水的小爐灶,聲音裡帶著讓人卸下所有防備的暖意,「我這裡,本來就不只是修傘的地方呀。」

他熟練地取出茶罐,將茶葉撥入壺中。陶器碰撞發出清脆的輕響,熱水注入時升起嫋嫋的白霧。 每一個動作,都自然得彷彿這已是重複了無數次的日常。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卻用行動給出了最溫柔的答案:

他已經轉身去準備熱茶,動作自然得彷彿這個人本來就該坐下,該在這裡停留——不為了修傘,而是為了靜靜地陪伴。

義勇凝望著那個在茶霧中忙碌的背影,心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流緩緩注滿。手中那把傘,此刻沉甸甸的,不是因為它的重量,而是因為它承載了太多無聲的情感與回響。

他坐在那張熟悉的木椅上,茶香溫潤,空氣安詳。 可他的心跳,卻像被困在胸腔裡的鳥,每一次撞擊都劇烈而失序。

他看著炭治郎的背影,那份熟悉與安定,此刻卻化作一道遙遠的距離。他知道,如果再不開口,這份溫暖或許就只會停留在此刻,成為又一段無聲的、獨自回味的記憶。

最終,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喉間擠出了幾個字。 聲音很低,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今天來,是想……約你一起吃個飯。」

話音落下的瞬間,世界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

茶霧仍在升騰,屋外的風聲依然在巷弄裡穿行,可是在這間小小的傘店裡,時間的流速彷彿被這句話徹底斬斷。

炭治郎準備倒水的手,就那樣頓在了半空中。他緩緩轉過身,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眸,此刻微微睜大,臉上清晰地浮現出一抹純粹的、未加修飾的驚訝。

他沒有立刻回答。

僅僅是這兩三秒的遲疑,對義勇而言,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那份驚訝,在他眼中被解讀成了為難與錯愕。剛剛才從心底最深處,艱難地、笨拙地捧出來的那點勇氣,就像陽光下的泡沫,「噗」的一聲,碎得無影無蹤。

義勇的指尖猛地收緊,幾乎要將手中的杯子捏碎。一股熟悉的、冰冷的自嘲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狼狽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對方的眼睛,聲音輕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懺悔: 「不……忘了它吧,就當我沒說過……」

然而,那句破碎的、試圖自我放逐的話語還未說完——

一隻溫暖而乾燥的手,已經越過了工作檯的界線,不帶一絲猶豫地,牢牢抓住了他冰涼的手腕。 那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定,強硬地,將他從自我懷疑的深淵中,一把拉了回來。

「富岡先生。」

義勇愕然抬頭,撞進一雙比月光更清澈、比太陽更坦誠的眼眸裡。 那裡面,早已沒有了驚訝,更沒有絲毫的為難與拒絕。只有一種溫暖的、真摯的情感,在其中靜靜流淌。

炭治郎的聲音,乾淨而篤定,像一顆敲在實木上的釘子,擲地有聲。

「我會感到意外,」他凝視著義勇,一字一句地,認真說道,「是因為我心裡,也正想著同樣的事情。」

迎著義勇震驚的目光,炭治郎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帶著些許緊張、卻無比真誠的笑容。

「我一直在想,」他輕聲說,像是在分享一個珍藏已久的秘密,「如果富岡先生,在晴天的時候來了……我應該,要邀請您去哪裡走走才好。」


陽光穿透薄薄的窗,溫柔地,在他們緊緊交握的雙手上,落下一片暖金色的光斑。 彷彿一道無聲的誓言,被光親手烙印。

那份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無形的牆,就在炭治郎那句坦誠的話語中,悄然瓦解。義勇凝望著他,感覺到胸口那塊長年盤踞的、沉甸甸的巨石,正被這道暖光一點一點地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的輕盈感——像是漂泊已久的靈魂,終於被允許,在一個溫暖的港灣裡,拋下船錨。

炭治郎依舊沒有鬆開手。他的掌心溫熱而乾燥,那雙眼眸亮得像是映著萬里晴空的湖面,清澈得足以映出義勇此刻有些不知所措的倒影。 沉默片刻後,他笑了起來,語氣輕快,像灑落的陽光,帶著不容拒絕的真誠。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棒的小茶館,老闆娘自己烤的糰子非常好吃。要不要……就趁著今天天氣好,和我一起去?」

這個提議,像一片羽毛,輕輕地、溫柔地,落在他那顆剛剛才學會跳動的心上。

義勇怔怔地望著他,指尖還被那份堅定的溫度包裹著。那份暖意,正透過皮膚的接觸,一絲一絲地,滲入他冰冷的骨血,耐心地,溶解著他最後的孤單。

堵在喉間的所有猶豫與退縮,終於悄然散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地,回應道: 「……好。」

那聲音輕得幾乎要融化在空氣裡,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篤定。 不是出於禮貌,更不是勉強,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全然的應允——允許自己,被溫暖邀請;也允許自己,向溫暖靠近。

就在話音落下的瞬間,他那總是緊抿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揚起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那不是一個完整的笑容,卻像一扇緊鎖了百年的窗,終於在陽光下,顫抖著,被推開了一道縫。

炭治郎看見了。 他眼中的笑意,瞬間滿溢出來,像春日裡最和煦的光。他沒有點破,只是更用力地、珍重地,握緊了手中的那份溫度,像是接住了一件世間最易碎的珍寶。

門口的風鈴,被巷弄裡穿堂而過的微風吹動,發出「叮鈴」一聲脆響。 那聲音,像是在為這場笨拙卻真誠的約定,落下一個溫柔的註腳。

陽光在他們身上緩緩流轉,將兩人的影子,親密地,交疊在一起。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個,真正屬於晴天的約定。


巷弄裡的石板路,還殘留著昨日雨水的細微潮意,被午後的陽光一曬,蒸騰起溫潤而乾淨的氣息。

炭治郎為義勇推開傘店的木門,轉身時,門上風鈴發出最後一聲輕響,像一句溫柔的道別。義勇靜立在門外,手中依舊握著那把傘。陽光灑在他身上,那把傘便成了唯一的、固執的影子。

「富岡先生,」炭治郎笑著,眼眸彎成好看的月牙,聲音像被陽光曬暖的風,「外面天晴了,不需要它為您擋雨了喔。」

義勇的動作微微一頓,他垂下眼,望著自己手中的傘柄,像一個心思被溫柔拆穿的孩子。沉默了片刻,他終是沒有將傘收起,只是輕輕闔攏,讓它成為一個無需言語的信物,安靜地躺在掌心。

兩人並肩,踏上了人聲漸起的青石街道。

炭治郎走在他身側,步伐輕快,連帶著整個人都像被陽光點亮了。他微微側過頭,望著身旁沉默的男人,笑意盈盈地,拋出了一個最溫和的試探: 「富岡先生,您平常喜歡吃什麼口味的點心呢?」

義勇偏過頭,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陽光將他的睫毛染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聲音裡帶著些許遲疑,卻是誠實的: 「……清淡的。」

「太好了!」炭治郎的眼中喜色更深,「那家茶館的抹茶糰子就完全不膩,您一定會喜歡的。」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像是在為自己鼓氣,然後又問: 「那……富岡先生,沒有工作的時候,通常都做些什麼呢?」

這個問題,更深地,探入了他那片鮮少有人踏足的、私人的領域。義勇的眼裡閃過一絲極淡的躊躇,但他沒有迴避。 「……沒有特別的事,」他頓了頓,似乎是怕這份平淡會讓對方失望,又輕聲補了一句,「偶爾,會去散散步。」

炭治郎聽完,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一個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在他臉上全然綻放。 「那真是太棒了!下次我們可以一起去山裡走走,那裡的空氣特別清新,還能聽見溪水的聲音!」

他語氣裡的真摯與熱情,像一股無法抗拒的暖流,輕輕地、卻不容分說地,注入了義勇那顆早已習慣了寒冷的心。那句輕巧的「下次」,對他而言,卻是一個久違到近乎陌生的、關於「期待」的承諾。

義勇向來不是個健談的人,但在炭治郎溫柔的引領下,他發現,原來回應,並不需要多麼滔滔不絕的言辭。 他們之間的沉默,不再是無法跨越的隔閡,而是在話語與話語之間,一段溫柔的、心照不宣的喘息。

夕陽西斜,將他們的影子在古舊的石板路上,拉得好長好長。 兩道影子,親密地交疊,又隨著步伐時而分開,最終,在路的盡頭,緊緊地、再也不分彼此地,靠在了一起。

他們就這樣並肩走著,彷彿已經這樣,走過了無數個晴朗的午後。


那間茶館不大,藏在街角一棵老梅樹的影子裡,自成一方靜謐天地。

木質的暖簾被輕輕掀開,一股溫潤的茶香便迫不及待地迎面而來,其中混雜著炭火烘焙點心的微焦甜氣,以及被陽光曬暖的榻榻米那種令人安心的味道。屋內光線柔和,牆角素樸的陶瓶裡,插著幾枝姿態舒展的綠葉。櫃檯後,年邁的老闆娘聞聲抬頭,臉上漾開一抹彷彿看盡歲月的溫和淺笑。僅僅是這樣一個眼神,就足以將外界所有的喧囂與浮躁,都輕輕地關在門外。

炭治郎顯然是這裡的常客,熟稔地領著義勇,在一方靠窗的席位坐下。 午後的陽光,被古老的紙窗篩成一道道溫柔的光束,安靜地淌在光滑的木桌上,將素雅的茶盞,也染上了一層通透的、暖玉般的光澤。

「富岡先生您稍坐,我去點茶和點心。」炭治郎的語氣,自然得像是對待一位相識多年的老友。

義勇靜靜坐著,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走向櫃檯的背影。 那個少年,步伐輕快而安穩,肩背挺直得像一株年輕的青竹。光線勾勒出他髮梢柔和的邊緣,那雙總是盛著光的眼眸,與老闆娘低聲交談時,微微彎起,與這間茶館溫潤安詳的氣息,完美地融為一體。

不一會兒,炭治郎便端著木製托盤回來。 托盤上,兩盞熱茶的白霧嫋嫋升起,幾碟精緻的烤蕨餅,被烤出了誘人的焦糖色澤,散發著樸實的甜香。

「這是店裡招牌的烤蕨餅,只用了些許黃豆粉提味,完全不膩口。」 炭治郎將其中一盞茶與一碟點心,小心地推到義勇面前,眼裡是藏不住的、期待的笑意,「我記得您說過,喜歡清淡的口味,我想這個您應該會喜歡。」

義勇正欲去端茶盞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中。 他沒有立刻低頭,而是猛地抬眼,望著近在咫尺的炭治郎——那張被茶霧蒸騰得有些模糊的臉上,笑容溫柔而明亮,沒有一絲一毫的刻意。

被人記住自己的喜好,再被如此細心地對待。 這種感覺,他已經想不起來,隔了究竟有多久。

那份久違的、被人在意的溫暖,像一片輕柔卻有著真實重量的雪花,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他那顆早已荒蕪的心上。不冰冷,反而帶來了一種奇異的、足以融化一切的暖意。彷彿在自己獨自跋涉的、漫長的雨季裡,忽然有人安靜地走到他身邊,為他撐起了一角屋簷。

雨聲仍在遠方,可他肩頭的寒意,卻在這一刻,盡數散去。

「……謝謝你。」 他低聲開口,沙啞的嗓音裡,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微的顫抖。

炭治郎聞言,笑得更開懷了,眼睛彎成一彎明亮的月牙:「您不用客氣的。我才是,非常開心今天能和您一起來這裡。」

窗外,傳來幾聲麻雀清脆的啾鳴,屋內茶香裊裊。 那溫熱的霧氣,在兩人之間,搭起了一座無形的、再也無需言語的橋。

就在這樣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他們之間那道無形的牆,又悄然地、溫柔地,向彼此消融了一些。


茶館內,靜得只剩下細微的烘茶聲與茶香流動的氣息。 義勇端坐著,背脊挺直得有些僵硬,捧著茶盞的指尖微微泛白。沉默良久,他終於抬起頭,像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從喉間擠出一句帶著顫音的問話: 「……我總是去店裡,會不會……給你造成麻煩?」

炭治郎正用棉布細心地擦拭著桌角的茶漬,聞言,動作立刻停下。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語氣不帶一絲猶豫,乾脆而真摯:「怎麼會呢?富岡先生能來,我總是……非常開心的。」 他笑得溫暖,像一道穿透梅雨季濃雲的陽光,輕而易舉地,便掃去了義勇心中所有的陰霾與疑慮。

那份直白的善意,讓義勇微微垂下眼,耳根處,一股陌生的熱意悄然蔓延。方才的質問,竟在不受控制下,化作了一句更為羞澀的坦白: 「我覺得……你修傘的樣子,非常……帥氣。」 話一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慌亂地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你看待事物時那種專注的模樣,讓我很嚮往。」

炭治郎輕輕地笑了,那雙眼眸彎起來,像盛滿了溫柔的星光。他沒有追問,只是低頭啜飲了一口溫茶,任由那份真誠在空氣中靜靜發酵。 「富岡先生,您知道嗎?」他放下茶盞,輕聲問道,「有很多人都問過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代,開一間幾乎沒人光顧的修傘店。」

義勇靜靜地望著他,等待著下文。 炭治郎的聲音,在茶香中顯得格外柔和,卻字字鏗鏘:「因為我覺得,傘,其實很像人。總會遇上突如其來的風雨,難免會折損、破裂。可是,只要還有人願意溫柔地對待它、修補它,它就能重新變得堅固,去迎接下一次的雨天,陪伴人走很長很長的路。」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像雨後初晴的湖面,映著最乾淨的光。 「我不想看見任何一把傘,就這樣被輕易地丟棄。就像我……也不希望看見任何人,因為經歷了一點挫折,就被世界放棄一樣。」

這番話,像一場無聲的春雨,悄無聲息地,落進了義勇那片早已龜裂的心田。他不自覺地收緊了握著茶盞的手指,緩緩閉上眼。那些被他長久以來,用冷漠與疏離所掩蓋的、深刻的裂痕,彷彿正被這場雨溫柔地潤濕,從最深處,滲出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屋內靜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炭治郎只是微笑著,給予他足夠的時間與空間,去消化這份溫柔。

終於,義勇像是攥緊了此生最後一份勇氣,睜開眼,聲音沙啞得近乎破碎: 「有時候……我會感覺自己,」他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就像那把……需要被修補的傘。」 話音未落,他便像被自己袒露出的脆弱嚇到,心口猛地一縮。

炭治郎聞言,先是微微一怔,眼底瞬間湧上一抹深刻的、近乎心疼的溫柔。他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也沒有試圖轉移話題,只是靜靜地、鄭重地,承接住了那份沉甸甸的坦白。

沉默中,他緩緩伸出手,越過溫熱的茶霧,用指尖,輕輕地、帶著無比的珍重,覆上了義勇那隻因緊張而緊握著茶杯的手背。 語氣溫暖,而眼神,堅定如磐石。

「那麼,如果富岡先生願意……」 「我會很高興,也很榮幸,能為您修補。」

這一句話,輕柔地,落了地。 義勇猛地抬眼,迎上那雙清澈如許的眼眸。胸口,像是被最溫柔的重物輕輕敲擊了一下,呼吸與心跳,瞬間亂了章法。

炭治郎收回手,重新捧起自己的茶盞,唇邊漾起一抹安定的、足以給予人所有力量的微笑。 「就像傘一樣的。」他說得從容不迫,像是在陳述一個永恆不變的真理。 「無論經歷過怎樣的風雨,留下了怎樣的破損,都可以被好好地修補。然後,繼續陪伴很久、很久。」


義勇緩緩低下頭,溫熱的茶霧蒸騰而上,卻掩不住他耳尖那抹悄然蔓延開的薄紅。 他沒有再說話,心中卻有一片冰封已久的土地,正被方才那句話溫柔地解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原來,真的有人,願意看見他那些被刻意隱藏起來的、破碎的角落;也真的有人,願意為他縫補。 這份認知,將會像一顆溫暖的種子,在他心底,駐留很久、很久。

炭治郎凝望著他垂首的模樣,看著他那份不知所措的脆弱。心底深處,一股難以抑制的、想要守護、想要將這個人拉近自己世界的衝動,油然而生。 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任由溫熱的茶湯給予自己一些平靜與勇氣。

「富岡先生,」他放下杯子,語氣溫和,眼眸裡卻閃爍著一種近乎喜悅的光芒,「不然……我們來定下一個約定吧。」

義勇聞言,猛地抬起眼。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眼眸裡,閃過一絲茫然,像是在一片迷霧中,忽然被一道過於溫柔的微風,吹散了所有的防備。

炭治郎彎起嘴角,眼底清澈得能映出他此刻所有的情緒。 「就定在,沒有下雨的星期六。」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鄭重,「如果天氣好的話,我們就見一面。可以像今天這樣喝杯茶,可以去您喜歡的地方散散步,或者……」他頓了頓,笑容變得更加溫柔,「就算什麼也不做,只是單純地見個面,也很好。」

這番話,不帶一絲強求,卻像一道最溫暖的光,準確無誤地,照亮了義勇心中那個最陰暗、最不敢期待的角落。

義勇的指尖,下意識地收緊了。胸口最柔軟的那處地方,被這句話輕輕地、反覆地觸碰著,一股陌生的、幾乎讓他顫抖的悸動,沿著血液流遍全身。 「……什麼都不做也可以嗎?」 他輕聲確認,那聲音裡,藏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渴望。

「當然!」炭治郎毫不猶豫地點頭,笑意燦爛得足以融化初雪,「對我來說,能夠見到富岡先生,本身就是最珍貴、最開心的事情了。」

陽光,穿過窗紙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點。門外,風鈴被微風拂動,發出「叮鈴」一聲輕響,像是在為這個樸素的約定,獻上最清脆的喝采。

義勇終於,緩緩地、徹底地,放鬆了那總是緊繃的肩膀。 他微微低下頭,從喉間,發出了一聲極輕的、溫柔的鼻音。

「……嗯。」

那聲音裡,藏著無聲的默許,藏著一份剛剛破土而出的信賴,更藏著一份,他終於敢於擁抱的溫暖。

那是他們之間,第一個,最普通、卻也最珍貴的,關於晴天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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