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我,真的只剩我了。
其實從頭到尾我都只有我而已。仔細看的話,我的人生如果抽掉詠學和阿布在的那幾張,根本沒有其他改變。我依舊還是過著一樣的生活,而對他們來說也是一樣,沒有我人生還是持續下去。
我無力的陷進床裡,心裡覺得很驚恐,我對詠學說的那些話,在同一時刻內心又出現另一個感嘆,啊啊,我自己也犯了一樣的錯……我在說別人的時候,自己也做了自己覺得可恥的行為。
現在的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了。不知道該做什麼才能回到原先的日常,但是,原先的日常在哪裡也不知道。原先的日常難道就令人想回去嗎?「原本」這件事,有這麼令人沈醉嗎?
時序踏入夏季,我在最炎熱的季節陷入深深的破碎。只有我一人失去顏色的台北,光是容納我就氣喘吁吁。紅綠燈、斑馬線、捷運、捷運關門的嗶聲、燈的開關聲,在所有有秩序的事物裡,我終究是失序了。
我又開始一個人生活,沒有誰來填滿空白,每天上班不想講話、不想摘下口罩。下班後就直接回家,吃完飯就躺到床上蜷曲身體,像腹中胎兒一樣包裹在棉被裡。縱使窗外的蟬鳴顯示生活終究熙熙攘攘、活力充沛,我還是無力摻和。只有酒精靠近我時,才感到稍微碰得到地面的確實,其他時間都如同吊在半空中無法呼吸。那種窒息到流淚的感受,就是寂寞嗎?
「但我還是有補染頭髮、做美甲,吃飯跟上班……」我在心中喃喃自語。
失去被愛的身分後,就像空洞的娃娃倒在牆角,什麼事也做不成、什麼天氣都與我作對,無法如我所願、充滿逆境的生活。對,好像就是這樣,我總感覺自己一直拼命逆流而行,周遭的一切卻狠狠拽著我,那些流動而過的聲音告訴我:妳不能變得幸福。
我帶著疲憊的身心申請遠距上班。
其實沒有特別要去什麼地方,只是不想看到人而已,不想面對每一個勉強社交的場合。很餓很餓的時候,也不想煮飯,就叫外賣。
「再找下個男人填滿生活就好了。張愛玲說過,想要忘記一個人,就靠時間和新歡。」朋友說,可是我不想,因為我知道這只會是下一次、一樣的循環而已。而且我也累了。
然後媽媽打來,說奶奶住院了,我就把需要的東西帶著回老家幫忙照顧外婆。我只是失戀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醫院距離家搭車約十五分鐘,八月的盛夏讓我光是等五分鐘的公車都汗流浹背,我的心冰冰涼涼的,覺得感慨,我的身體、生理現象都是這麼人性化、這麼有情感。熱的話就流汗,冷的話就發抖,可是情緒的春夏秋冬,卻總是隱忍著。
我和媽媽還有其他親戚輪班照顧奶奶,奶奶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我今天去,奶奶還以為我還是大學生。
隔壁床的阿姨跑來和我媽聊天,就是那種長輩之間的八卦,聊子女、生什麼病之類的,所以話題很自然地講到我身上。我點頭示意,病床上是個年齡跟我相仿的男生,是阿姨的兒子。然後媽和阿姨一起出去買午餐,我留在奶奶旁邊繼續工作。
「妳放假還要工作啊?」那男生問我。
「今天平日,我只是遠距上班而已⋯⋯」我回答。
在先前媽媽她們的對話中,我得知這個男生叫黃澄然,爸爸過世,還有一個在英國工作的哥哥。他的哥哥當然也是中文名字,不過他們習慣叫哥哥的英文名字安東尼,有時簡稱東尼,我不禁想起蒂莫西,也是三個字,我的人生至今又多了兩個蒂莫西了,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澄然是做陶藝的,他雖然消瘦,但雙手指節明顯、手掌方厚,具有工匠的生命力。他的審美與我不同,他特別喜歡充滿侘寂的日式美學、留白的藝術,也喜歡以這個為基礎的花道、茶道。以上都是他一股腦地跟我分享的,或許因為年齡相仿我才不那麼抗拒與他對話,總之我覺得他就是喜歡日本文化就對了。
「我喜歡菊花。」他說。
「我也滿喜歡的……」我附和,但其實我並沒有太多想法。
「只是菊花又象徵離別,具有哀悼的含義,感覺不是那麼吉利,但裝飾在我的靈堂,又一舉兩得。」他說,「適合、又是我喜歡的。」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比想像中的遙遠。一種跨越生死的距離,他在一個很遠的位置,而我還有好長一段路.…..是否我的受傷在他眼裡不足為道?
「妳看,這是我做的杯子。」
我用他的杯子泡了咖啡喝,我感覺杯身反射出的光就是他生命力的展現。
「醫生怎麼說……?」
「最多還剩三個月吧。」
我默默點點頭,除此之外不知該如何表達節哀之意。
「其實我並不想治療的,我想反正治療也不會撐多久,不如把握最後的時間做我想做的事,做更多作品、玩想玩的,能做多少是多少,但最後我還是選擇了我媽,我捨不得她難過。」
「你很孝順。」
「妳也是啊,還來照顧奶奶。」
「嗯……」
其實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奶奶的病需要住院那麼嚴重,我只知道她生病了,但是她都說有乖乖吃藥控制住,日常生活也沒問題,大家就因而鬆懈下來,但她只是不想讓我們擔心而已。這個孝順總感覺是顛倒的……
「所以如果不治療的話,你想做什麼?」我問。
他想了想回答:「首先當然是做很多作品,包括陶笛,還有跑馬拉松、去大稻埕喝啤酒看夕陽、坐摩天輪等等。」
「你說的這些我都沒做過。」
「那妳呢?妳想做什麼?」
我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總感覺這個問題要到非常時刻才會討論,而我一直天真的認為我時間還多。就算撇開時間,認真來思考的話,我也沒想過「自己想做」的事,我人生的一切似乎都在追求被愛、被誰認為重要,一直追逐那些過活著,結果活得很累、很厭倦、很狼狽。看看現在的我,不就是如此嗎?
「我……好像沒想過自己想做什麼。我好像都在浪費時間,感覺很慚愧……」我苦笑。
「我不認為有什麼浪費,每件事情都是有意義的。」
「也是啦…..」我敷衍。
「不是想安慰妳,我是真的這麼認為的。」
「和男生約會然後沒有後續不了了之也有意義嗎?」我故意質問他。
「我是這麼覺得的。」他回答,「有一天這種經歷會在之後談感情中派上用場。」
或許吧?或許他只是為了說贏我,也或許過個十年我真的就會了解背後的意義。
「我覺得我可能會想…..吃完一整個六吋蛋糕吧?很多年前有一部日劇叫《她的秘密花園》,第一集女主角大口吃一整顆蛋糕的畫面讓我也想這麼做……這個深深烙印在我心裡。」
「還有嗎?再說兩個。」
「還有聽音樂會吧!那種古典交響樂團的,不然就是萬聖節好好裝扮一次,不敷衍的那種。」我說。
然後,我不禁莞爾一笑。
「幹嘛笑?」他看我笑,也露出微笑。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我以為死前要做的事應該會是什麼不得了的事,結果我們講的都是些日常小事。」
「因為平凡的日常就是最美好的吧。」
媽媽買午餐回來了,我和澄然交換了line,照片中的他是生病前美好健康的樣子,臉頰不消瘦凹陷,身體也不像現在這般骨瘦嶙峋。
死或許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吧?然而他卻絲毫不受動搖。
躺在床上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我赫然發現死前想做的事,我竟然沒有想到「好好和誰談一場真正的戀愛」,諸如此類的願望。是因為太渴求而畏懼?還是因為再也不認為有什麼毫無算計又純潔、不顧一切的愛?畢竟我也變得市儈。現代人都害怕付出愛了。真心究竟換的是什麼?是感悟還是甜蜜的夢?
茶色的棉被令我當晚夢到自己一個人在沙漠中奔跑。我筋疲力盡、皮膚被太陽烤得皮開肉綻,突然,綠洲在我眼前浮現,我跑過去發現一個女人背對著我,我知道她是我理想模樣的女人,但我看不到她的正面。每當我伸手想觸碰她,她就會閃現在別處,像打不到的地鼠遊戲機台一樣搞得手忙腳亂。後來一群警察出現抓住我,我的心臟飛快地跳動,然後就全身是汗地醒來了。
之後幾天是其他家人輪流去醫院照顧奶奶,我在隔週同一天輪值去醫院。一大早我帶著飯菜搭車過去,姑姑和我交代一些注意事項後,就打電話叫姑丈載她回去,堂弟堂妹有進來探望一下就一起離開了。這週我不在的時候和澄然時不時聊天,他會傳他吃的飯菜,醫院的伙食真的不怎麼樣,但有時,他媽媽也會帶便當過來。
其實前前後後,我跟他也沒聊太多次,有時輪到我的那天,媽媽會說我專心上班她去就好;或我去時,他很不舒服也完全無法起身,奶奶是老人家,狀況比較嚴重,有時腦中會突然蹦出一個危險的念頭:他和奶奶到底誰會先死?當我意識到時,都覺得很討厭,馬上譴責自己。
我小時候就了解死的概念了。
就算媽媽當時跟我說,她離死亡還有這~麼大段距離時,我還是知道和親密的人無法再相見的感受是什麼,因而哭了。
澄然問我,對死怎麼想的?我想起那個時刻,接著我代換自己,要是我像他一樣,比父母弟弟早一步離開呢?我的靈堂會是什麼樣的?會是大的禮廳?還是小的呢?首先會先放在小間的地方念經吧?會有多少人來參加?參加的人又是誰?我的死,會對周遭的人造成多少影響?會不會有意想不到的人為我哭泣?肯定這些問題,澄然也問過自己了吧?
他把他做的一個馬克杯送給了我。杯子上半部是深藍色、下半部是茶色,就像沙灘與海。底座有他的簽名,我想我不會忘記他,至少三十年內吧?那是十月初的時候,奶奶跟澄然感覺狀況有好一點,奶奶可以起身扶著把手走一下。我的遠端工作也差不多該結束了。
「你有想過,離開之前……把你想做的事做完?」我說。
「怎麼可能,我又不能出去。」他苦笑。
「就在這裡做啊,雖然有限,但可以看電影跟喝啤酒吧?無酒精的。」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只是想問,難道不想死前談一場經典的、真正的戀愛嗎?在還健康的時候……也對,現在問也太遲了。而且他一定也有交往過,都這個年紀了誰沒有過戀愛經驗呢?但那些戀愛是真正的、經典的嗎?還是其實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嗯,沒有的。
「是可以但我不想一個人做,我最想要的其實是留下回憶。」
「我可以跟你一起做。」
「認真?」
「不是陪你,是跟你,我也要做我沒做過的事。」
於是我們約好下週六完成。要一起看夕陽跟電影,還有喝啤酒。我要帶蛋糕跟萬聖節的裝扮,當我回家開始著手準備時,禮拜五,奶奶過世了。
他也過世了。
———
幾乎是同時,早上他沒醒來,中午過不久奶奶也不再醒來了。而我已經買了萬聖節要用的東西。
這種時刻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萬一禮拜六之前他就走了呢?」,但還是阻止不了衝擊的產生。那股衝擊寂靜無聲地在胸口深處播下種子,緩慢地開花,是的,就像開花一樣綻放,香氣傾瀉而出,那朵花就是一隻手,手張開來,捏住了肺。
這種事總是措手不及,喪事跟生病,一旦發生了就要立刻處理,每個人會為了此時此刻聚集在一起,再因為這個此時此刻漸行漸遠。
爸爸沒有哭泣,因為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人生就是生老病死。但是澄然的媽媽無法,不管是年紀還是病,都不是可以被接受的順序。我在殯儀館前去他的禮廳時,他媽媽哭到不能自己。而他的遺照,這麼得陽光、帥氣、富有魅力,是個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裡的照片。
喪禮的過程不再贅述,來了很多不認識的、僅見過一面的,媽媽一一跟我說誰是誰,但我聽不見,眼神也無法聚焦,因為早上六點,我在一公升的水壺倒進伏特加,就著吸管喝。坐在禮廳前的榕樹下喝,我快昏倒了,媽媽聞到我身上有酒味,氣急敗壞地撇過頭。
在和尚念經而我們也要站著雙手合十拜的時候,我不僅思考起整個生命,從起源到結束、從蒂莫西1到澄然,我知道生命短暫,我知道必然有後悔的事發生,但是這些「真正」發生的時候,才讓人驚覺,人真的浪費太多時間、浪費太多愛,還趾高氣揚。
整個喪禮的流程結束,出了靈堂,要將奶奶送去火化了。走去開車的路上媽媽瞪著我開始連珠炮似的罵,罵我不尊重奶奶、亂喝酒打擾秩序(她內心認為的秩序)、沒有分寸跟禮儀,但是沒人在乎我內心的感受,奶奶過世固然感慨,但是澄然的過世也無非是個打擊,像是一種錯覺,我是否認識這個人的錯覺,還有,所有一切相識的緣分都離我而去的,事實。
「妳幹嘛那麼生氣,念經的時候我也念了,剛剛站一個多小時也站了,我也沒做什麼,又沒人規定喪禮不能喝酒。」
「妳在頂什麼嘴!哪有人這麼不成何體統!每次回奶奶家她都很疼妳,妳這樣滿不在乎、還在那邊喝到爛醉,這樣送妳奶奶最後一程對嗎!?」
「反正奶奶之前總是欺負妳啊!妳不也抱怨過她!」
「那是年輕的時候!奶奶後來沒有對我這樣!」
往火化場的路上我們就在車裡吵了起來,爸爸沒辦法阻止我跟媽媽爭吵,只能說著載奶奶的靈車就開在旁邊,我們這樣吵奶奶會聽到,而弟弟則是事不關己地開著車。
然後到了以後下車,基於一種氛圍的迫使,我們只好停止爭執,進行火化的流程。
澄然,就排在我們前面,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他的家人圍在撿骨師身邊撿骨,他變成最原本的樣子了,我是否吸到他的骨灰?而他的一小部分可以依附在我身上了?我看到他的頭骨了嗎?白色的那個。我思索各種可能,他再也無法與我對話了,我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過,我像陶土一樣純粹又美好,乾淨又充滿可能性,那個杯子象徵他把塑造可能性的力量交付於我,而我再也無法親耳聽到他對我說了。
然後我感到一陣反胃。連忙衝到廁所吐。
沒有吃飯喝太多酒導致我吐出來的都是液體,喉嚨因胃酸而灼熱,嘔吐時所漫溢的眼淚,代表終於可以按下情緒潰堤的開關了嗎?可是,為何卻無法流出更多眼淚了?因為伏特加代替眼淚吞下肚了嗎?為何這是個所有人都離我而去的一年?
整理好回到隊伍中,沒有人看我,我看著奶奶的棺木被推進火爐中,大家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撿骨、確認骨頭,裝進骨灰壇,再送到靈骨塔。我與媽媽沒再繼續吵,但是我醉到在車上直接睡著了。沒有人叫醒我,留我一人在車上。等我醒來,送進塔裡的流程已結束。到這裡,又或許是從火葬場開始,我與澄然的緣份就結束了,畢竟,我也不知道他家確切位置,也不知道他的骨灰放到哪裡,雖然想問的話應該還是可以問到,但是一股失落感,打消了這個念頭。
至此喪禮完整結束,其他親戚也開車回去了。「去吃飯吧。」爸爸說,於是我們開車去吃藏壽司。
我的胃不舒服地胡亂攪在一起,只能喝點味噌湯。
「妳什麼時候回台北。」媽媽吐出一句像命令的問句。
處理喪事已過了一個禮拜,雖然還可以繼續居家工作,但我還是藉機回台北好了。
「禮拜天吧。」我說。
然後不知怎地,我居然脫口而出:
「我要辭職。」
「妳幹嘛辭職!」媽媽又語帶命令地問,「妳辭職要做什麼。」
「不知道。」我說,然後坐在旁邊狼吞虎嚥的弟弟此刻居然咯咯笑起。
我立刻巴了他的頭,他拿衛生紙丟我臉,我們立刻扭打在一起,弟弟惡作劇的笑完全無視我僵掉的臉。
「都幾歲了不要再鬧了!」媽媽出聲喝止,她的聲音甜甜細細的,在公共場合壓低聲音怒斥時,沒有威嚇力反而令人發笑,像尖叫的布偶一樣。
弟弟又丟了最後一團衛生紙,我怒瞪他,媽媽拿下眼鏡生氣地說:「你再吵姊姊等下就你付錢!」才終於停止弟弟白目的行為。
這種日常的互動不知不覺放鬆了我的肌肉,我漸漸從死亡的麻木被喚醒。一股想哭的衝動湧上,我連忙塞了生魚片進嘴裡。
吃完我們去廟裡轉了一圈後回家,把身上的衣服丟進洗衣機清洗,我走進浴室洗澡,熱氣一下子充滿了稍微老舊的浴室,所謂「家」那熟悉的安全感抱緊了我。
我感覺自己像打敗仗的武士落寞地站在雨中,任由洗澡水從頭頂沖下,是啊,我還有家人,還有可回去的地方,但是,難道我就不能感到受傷嗎?
然後一直感覺受傷,感覺都是別人欠我的嗎?
這世界本來就欠我了不是嗎?要不是那些蒂莫西,我會如此卑微?
然後每天自憐自艾嗎?
我才沒有自憐自艾,我受到的傷是確實的。
而且妳還傷害自己了,居然糟蹋自己的真心誠意。看看妳怎麼對待詠學的。
這怎麼可以算在我頭上?明明是他有錯在先的!
他這樣對妳是傷害了妳沒錯,妳何嘗不是一起傷害了妳自己呢?難道妳把自己的價值看得這麼廉價嗎?
別人傷害了妳,妳為何又要傷害自己?
我怎麼可能傷害我自己?我就是因為很珍惜自己所以才希望好好被愛,我為了被愛所付出的努力,難道是一種錯誤?妳怎麼可以說我這是在傷害我自己?
然後內心感性的那面突然崩潰發狂了:
我先受傷的!
我先受傷的!
我先受傷的!
「啊。」
因為蒂莫西1,我的感情在還未開花之前就已被折斷,斷莖的我受傷了,而我卻視而不見,以這樣的狀態尋求關注,舔拭傷口,所有人都對不起我。
蒂莫西1欺騙了我,他踐踏了我的尊嚴,他以行動表示我不值得被愛。而我也相信了,我居然相信了,所以創傷開始了。帶著創傷走在人生的鋼索上,好辛苦,我卻以為這是正常的。我最後的自尊、我的尊嚴——沒錯,就是這個,我還持續掙扎,是因為某個深處的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我還可以被愛。被人所愛、被自然所愛、被社會所愛、被一切生靈灌以寬厚的愛,然後盡情探索自己……然後發現自己究竟的模樣,我究竟是什麼模樣?
「妳幹嘛洗那麼久。」媽媽問。
「沒事。」我回答。
我打算來做和澄然沒辦法完成的約定,像個簡單的儀式那樣,我換上骷髏裝,並拿了啤酒來喝。
媽媽皺著眉看我,她覺得我很觸霉頭,然而我心裡想著,現在在某種意義上,我也回歸了原本的樣貌。
晚上和家人看電視吃晚餐、吃堅果,媽媽唸我不吹頭髮、爸爸叫她不要唸我、弟弟偷用我保養品,一切都是這麼得和平、這麼得珍貴。
我想起過去一切否定我的蒂莫西們,雖然已變得恍惚,但當時的感受正被翻起來重新檢視。從心痛變成寂寞,又有點可憐。
那些傷害我的、否定我的,我當初為何認同他們了呢?為何要經過了十年我才發現這是可以拒絕的?有人說所有事的發生不是偶然,都是必然;在什麼時間點發生的事,都是正確的時間點。那麼在這個時間點發生這些事,是要傳達什麼訊息給我呢?
我是可以拒絕的,對把我的感情當成廉價塑膠的人,他們的想法我可以拒之門外。半夜我躺在被子裡,想著自己可以拒絕感情對我的評價,拒絕那些半吊子的人的評價,我回想過去各種畫面,不禁潸然淚下。
在回台北的車上,我打給阿布,結果竟然很快接起來了。
手機傳來他的聲音,那個穿過牆壁縫隙般的聲線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光景。
「你最近過得好嗎?」我問。
「還不錯啊,現在淡季,雖然還是可以衝浪,但還要做別的工作。」他說,「怎麼打給我?想我喔?哈哈。」
「對。」我順著他的話回答。
我心裡清楚,我們可能不適合彼此吧,當他說他認清自己的本質時。我就知道我們已經處在一個很遙遠的位置了,不管是物理上還是心理上。
「我想跟你說,我喜歡你。」我說,我還是想告訴他實話。
「嗯,我也喜歡妳。」
「但是,我只是告訴你而已,只是想告訴你我真實的想法,並不是要一個答案。」
「嗯。」他回答,「我也是,我也沒有要妳為我怎樣。」
我的眼眶熱了起來,感到喉頭很緊,又是一個無法哭泣的場面。
「你要好好的。」
「嗯,妳也是。」
語畢,我掛了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