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切新生的開始,我與詠學的關係轉變促使我得以更仔細觀察他,他本就是個從容的人,沒有特別多的笑容、沒有特別多的情緒,總是安定的存在在那裡。但自從交往後,總感覺這個現象變得明顯,可能我們都還在適應一種新的身分吧?彼此變得恭敬、害羞起來,但我知道,是我提出交往的,我必須負責引導這段關係的走向。通過我的引導,我們的關係跳過熱戀期,直接趨往穩定的權利鬥爭期,他的生活變得穩定,我的生活也變得穩定,我們互相穩定的見面、做愛、吃飯、偶爾當他攝影的幫手,我們還是照樣分享自己的生活,然而可能是因為身邊的朋友都漸漸走入家庭,我們兩個也自然而然地只交談我們彼此知道的事,一種老夫老妻的感覺,問題是,我感覺始終觸不到他內心深處。這覺察逼我不得不正視那股從交往那天起就隱約籠罩在心裡的,俗話說的「相敬如賓」。
我有時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或是思考事情的方式是什麼,因此像用猜的一樣,我只能用我的方式盡力維持、守護這段關係。權利鬥爭期,他可能連這個是什麼也不知道吧!他只是做他自己而已,而我,在這個孤立在懸崖上的關係中試圖保持住平衡,表面上我引領著我們,但事實上,如果沒有他,我將會變得一無所有。我的命運實則掌握在他手上,但他可能也沒有察覺。
但我有時也會心想,是我變得貪心起來,之前從不曾在意過的、從不曾發掘過的,現在卻期待他能付出更多,以履行情侶的「義務」。過去的關係,沒有名份要求對方做這做那,可能只有在性上互相表明赤裸的渴求,但回歸日常,一些精神上或道德上的渴求,此刻只能關在希冀的牢籠,正因為他掌握著我的命運,所以我必須小心翼翼,不貪求、不大膽,像個成熟的大人配合他,有一天我就會得到我想要的吧?愛、承諾、兩顆心彼此貼近,我發現有件事依然沒變,就是我始終配合著他,因為我探測不到他到底有多喜歡我,因為他的一些不明所以的行為有時挺我行我素的。我只知道我一定喜歡他比較多,否則的話,我怎會讓自己受苦於摸不透對方心事的困境呢?想到這裡,他的心事是什麼?我還真的沒問過。
「欸,我問你,你最近在想什麼?」
某天我坐在椅子上邊看他工作邊問。
「想什麼?工作、作品……還有晚上吃什麼啊。」
見我沒回應,他又開口:「怎麼了?」
「沒什麼,我本來是想問,在精神上、人際關係上有什麼煩惱的。」
「妳在擔心我嗎?」他繼續拍著也沒看我。
「倒不至於擔心……只是想了解你而已。」我說,「都沒聽你說過自己的煩惱。」
「我如果還要妳幫忙解決我的煩惱的話,那我也太失格了吧?」
「所以有煩惱,但不告訴我。」
「是沒重大到需要提。」
「我還是想知道。」
「慢慢來~妳現在只需要幫我煩惱晚餐該吃什麼,好嗎?」
但我有煩惱都會跟你說,還要你安撫我,那我不就跟你說的一樣失格了?——我暗自在心裡頂嘴,但不想變得煩人於是始終沒說出來。晚餐吃了和牛火鍋,和牛是他爸媽友人送的,冰在他住的這戶透天冰箱裡,我們還留了一半,再請打掃阿姨送回爸媽那戶。飯後水果則是小番茄與蔬果汁,吃完他開車送我回家,我們穩定的一日又平安的度過了。
回到籠罩內心的那股「相敬如賓」,其實並非從交往那天才開始的,真要說的話,我們本就是不同磁場的人、不同世界的人,我們原本只因性而結合,也不必煩惱過多瑣事,更遑論了解彼此,我們只需要知道知道一些無關大雅的情報就好,例如喜歡和討厭吃的食物、喜歡的體位、喜歡的異性類型等等,而對世界怎麼想的、價值觀、和原生家庭的關係那類深刻的問題不是我們需要的範圍,但既然我們踏進了一段需要知道這些事的關係,就必須開始要去了解。然而我們像說好般不曾提及,令我感覺與他之間有一層膜的存在。我觸碰到的他不是他真正的皮膚,而是類似皮膚的偽造物。說偽造物有點過火了,姑且說那是一層保護膜吧!這是我交往前不曾發現的存在,在這個前提下,被「必須要了解對方全部」的概念綁著拖行,令我察覺到自己的疲勞。但無論多疲憊,我都必須守護之後即將來到的,我的理想。
到底是誰說戀人們一定要知道彼此的最深層?還是因為知道了才交往的呢?這種事有先後順序,抑或是存在嗎?然而我現在因此而苦惱,表示其有存在的必要吧?就像吃飯要有胃來消化一樣……我在內心痛斥我的邪惡,致使我不斷捶打枕頭。
三月是詠學的生日,我們一起去吃了日式創作料理,用餐途中我們有兩道菜被忘了上,待服務生補上的時候,我表達了我的不滿,服務生接著便答應會補償,但這時詠學卻用充滿疑惑的目光看我,好似剛剛的事根本沒什麼大不了,是我大驚小怪了。
「他們浪費到我們的時間耶,我們是因為評價好來的,不該有這樣的服務吧?」我說。
「但他們還是上了,而且我們也不趕時間,對吧?」他如此說道。
啊,這一刻我了解了,對我們普通人來說如此奢侈的事物,在他們眼裡是可以揮霍的存在。
服務生送來了一塊千層蛋糕,我們一點一點地把它吃完。這塊蛋糕就像在嘲笑我的窮酸那樣,接受自己的命運般被吃完,「吃完我後,妳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喔。」它說,「妳還是冒牌貨喔。」我因而感到一陣反胃,最後詠學吃完剩下的蛋糕。
三月底,那個男人回來了。
我的手機跳出阿布的訊息,一種許久未見的情感夾雜陌生傾洩,畢竟很久沒聯絡了,他邀我吃晚餐,於是某個平日晚上我們去國父紀念館附近的居酒屋吃飯。
阿布還是一樣黝黑,穿著褐色燈芯絨外套與牛仔褲,很適合他的習性,不知道是否是衣服的錯覺,他感覺又變得更壯一些了。
麒麟啤酒兩杯上桌,他換了較為舒適的坐姿問我:「妳最近怎麼樣啊?」
「沒怎麼樣,就跟平常一樣。」我回答。不知怎地,我隱瞞了一些事實,然而很可惜的,這句話不該這麼描述,因為我打從心底、從潛意識上深深知道原因,所以,應該這麼說:我不自覺地隱瞞了這幾個月所發生的一些事實,而那事實就是我已經有男友了。
我之所以如此隱瞞,是因為我記得那天在海灘與阿布之間散發的氣息,雖然我們什麼事也沒發生,但那個氣息被我們延伸到台北、到今天,我有預感,日後我們一定會產生糾纏。
「跟平常一樣?怎麼會,妳一定有做些什麼吧?」
「沒有啊,平常就很無聊啊。」
「不然怎麼會變那麼美呢?」
「……你是想說我去做醫美嗎?」
「妳不是都偷偷抓小孩回家吸他們的血嗎?靠這樣永保青春!」
「白癡喔!」
「鬧妳啦,不要生氣,哈哈。」他把啤酒拿近乾杯。他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很合理地、絲毫不讓人感到有侵略性地把啤酒靠近對方,彼此也不用有個說「乾杯!」的儀式,兩人就這麼順暢地喝下去。正如他給我一樣的感覺,跟他在一起,我的話變多了,說話的內容也不必維持著一個形象。我的筋骨放鬆,我不禁想像與他生活,然後一起去家樂福採買生活用品,推著推車討論要買什麼的畫面,既日常又美好的畫面,換言之,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做我自己,同時我們將會深愛著做自己的彼此。
我不是沒跟詠學採買過生活用品,我們去家樂福,一樣也是推著推車的畫面,有很多垃圾食品想買,但經過那道時,他說:「這些洋芋片對身體不健康,不要吃比較好。」因為他是個注重健康的人,喜歡做菜也自己研究很多健康的知識,讀了那些我絕對會略過的書,他是個喜好跟我完全相反的人。最後我們買了小番茄、一些菜、肉、衛生紙、濕紙巾,然後一起回家從後車廂搬進廚房,煮晚餐(加上少許的調味料),很日常的一天就這麼過了。然而,這種宛如已婚夫妻的日常幸福日子,我是繃緊神經維持著一個健康良好形象在度過的。因為我要配得上他。
想到這裡,就世間來看我肯定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女人吧!我怎麼可以跟詠學交往,卻又幻想著和阿布的未來呢?但我無法違背內心的想像,人類本就是動物,動物是毫無道德的,有的只是生存的本性,為了活下去、為了繁衍後代的本性,我前些日子才和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何謂道德?道德存在的意義何在?人類之所以有道德規範是為了建立文明、發展社會,用這些來判斷對錯善惡,然而事實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對錯善惡,把世間萬物用二分法歸類完全只是為了好管理,為了方便罷了。如果大家都遵循道德,人類肯定會滅亡的。所以意思就是說,大家最後遵從的,是自己的本性,於是人類才有後代。
回到跟阿布聚餐,他分享了這幾個月在小琉球的生活,現在結束打工換宿回來,正在計畫著下一步。
「我覺得我可能會先去東南亞玩,再想工作的事。」
「你會找什麼工作?」
「潛水教練的工作。」
「那不就跟在小琉球一樣。」
「嗯,所以我還是會回去的,不過下次回去就是打算在那邊定居了。這次回來只是為了處理一點事。」
聽到他打算在那邊定居,令我內心充滿失落,我多麼希望他可以待在台北。
「你不打算回北部工作喔?」
「是啊,我想過了,之前的工作還是不太適合我。」
我默默地吃起桌上的食物,他也吃了起來。
「你就這麼喜歡潛水啊。」我問,雖然已極力隱藏,卻不曉得語氣還有沒有透露出不悅。
「嗯,我覺得在海裡,我才能夠當我自己。」
「如果在海裡你才能夠當你自己,那現在的你又算什麼。」
糟了,完了,我不小心說得太過火了。話一說出口我立刻就後悔了。
但他只是笑笑著看我,瞇起來的眼睛有著薄但確實的雙眼皮,左右耳朵各有三個耳洞,戴著銀色厚實的耳環,那個耳環閃耀著那天小琉球酒吧瑩瑩的昏黃燈光。
「妳快說吧,妳是不是喜歡我?」他笑著說。這個反應拯救了我,我不禁偷偷鬆了一口氣。
「才沒有。」我說。
說不喜歡是騙人的,但要說很喜歡倒也沒到那程度。成年人的感情總是充滿算計且不確實,充滿成長的悲哀,因為純真的愛而結合更是稀少,更可憐且可惡的是,在一起的兩人還會把他們的行為包裝成「是因為愛對方」而做的,但明明心裡都已經計算過為什麼跟對方在一起,當然就是因為更適合生存。對方的工作、存款、房車等,說到底,這些行為也是基於本性使然,在其他事上有道德地活著,並不代表他們能夠評價他人的價值觀。然而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也造就他們自以為正確的幻想。
可是如果是阿布,如果是這個人,我覺得我可以毫無算計地與他在一起,不去考慮雙方的資產,無邪地擁抱對方的一切好與壞,因為跟對方在一起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任何世俗的邪惡與貧窮都破壞不了我們,就算物質無法被滿足,但只要有彼此在就可以克服一切困難,談上一段堪稱最理想的愛情。
但是,如果物質也過得去的話,一切就完美了——我對這個想法突然冒出來感到驚訝地難以置信。因為這代表詠學擁有我最看重的東西,也就是物質。想到這裡又暗自覺得安心,我真是可惡的女人。
「所以你回來是處理什麼事?」我問。
「家裡的事啊。」
「家裡的事?」
「對啊……我爸爸過世,所以很多事情要處理、安頓,遺產什麼的……」他托腮思索起來,眼神也變得長遠,酒杯像個小孩被緊緊圈住。
「是喔……」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氣氛一時間有點凝重。
「所以,在海裡能夠讓我變得平靜。」他說,「不會一直有人告訴我到底該做什麼。」
「總之,如果做潛水教練能夠讓你開心的話,你爸在天之靈也會感到安心吧。」我說。
「應該吧!哈哈。」他笑著說,可是卻是一種反駁的意味在。
「可以請問你爸爸是怎麼過世的嗎?」
「癌症。」他微笑看著我說,那個微笑蘊含了遺憾與心碎在內。
我見狀,也不作聲,但他一派輕鬆的伸懶腰,似乎這事已不影響他了。
「不過,我爸爸有個遺願需要完成。」他說。
「什麼遺願?」
「他希望我找個大胸部的女生結婚,最好要有D…」他還沒說完我就送他一個白眼了。這句話同樣又再次拯救了我們。
「那你大概什麼時候回去?」
「不知道,我要先把在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才能回去。」
聽起來需要待上一陣子,而他說的家裡的事,雖然好奇,卻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打聽。
「如果要待很久的話,像現在這樣偶爾出來吃個飯吧。」我說。好啊,他說。
於是我們相約下週五晚上見面,那天剛好是詠學出差去巴黎的日子。
距離與阿布見面的日子或許是因為平日有去詠學家過夜的關係而不覺得長久,但我的行動卻在潛意識中變得小心,明明沒有做錯什麼事,我跟詠學也不會互看彼此手機,我卻下意識地隱藏了和阿布的聊天室。
如果某天我們因為吃醋而看了對方手機,這關係會是昇華還是毀滅?應該還是毀滅成分較大吧!雖說吃醋是一種愛的表現,可以讓我確定自己在詠學心中還是有份量,但吃醋也是不信任對方的表現,一旦開始展現出不信任的行為,這份愛某種意義上也變質了。彼此要的只是忠誠,而不再是陪伴了。
然而和阿布的再會,雖然令我的行動變得稍微謹慎,但同時,也把我拉出過份在意詠學的洪流,在此之前,我都會暗自觀察、調整與詠學的互動,好讓我們處在和諧中,最重要的是不讓他厭倦我。偶爾要展現小女人的姿態,但整體上要以成熟穩重的大人般來往,雖說有為了什麼一起笑過,但是那些笑於我而言過份討好了。因為我盡可能地想留在他心中,畢竟他也為了我做了他不會做的選擇。總而言之,我不會在他面前鬧脾氣,他也不會開像阿布那種低俗的玩笑,因此我雖不知道詠學怎麼想的,但我跟他在一起時,我展現出另一種人格,是我以往不會擔任的人格。這種人格優雅有格調,卻失去自由與純真。我就像氣派大宅的女主人善盡本分那樣,美麗、高雅,因為遵守規矩而失去笑容。但是至少我得到了美麗與華貴,所以就算內心始終嚮往自由、俏皮,也不會蠢到抱怨。我必須適應詠學才行。
但是,因為阿布把我拉出這股洪流,我變得比較不那麼在意詠學的心思,自我的本色稍微流露出來。這一點點的改變,讓詠學覺得新鮮,去他家住的時候,他說我變得「開朗」了,雖說不是壞事,但我還是因此而陷入苦惱。這代表詠學說不定會更喜歡我,我卻會往阿布走去。
尤其是週五晚上和阿布吃飯更讓我心中增加了幾分確信。我們之後去西門町附近的遊樂場玩了打靶、賽車跟幾場打擊,我感覺自己流汗邋遢的樣子他也不會在乎我的狼狽。打擊的時候,他打中了全壘打的位置,贏來了幾瓶寶礦力水得,那個時候,我感覺就像上天給了暗示,暗示我們會是適合的一對那樣。中獎的機率、幸運女神都眷顧著我們。到差不多的時間時,他本想騎車載我回家,但我說我住昆陽那太遠婉拒了。「那下次我再載妳回家。」他說。
詠學出差回來到和阿布見面的這段期間,我又重新開始一如往常的生活,禮拜五去詠學家過夜,假日和他的家人相處、聚餐。我第一次見他的家庭時,他們家就像理想中家庭該有的樣子,父母琴瑟和鳴、含飴弄孫,個性開明、善良。電影《寄生上流》有一句話:「有錢的話,我也會很善良。」,簡直就是如此,每次我坐在飯桌上吃飯,總是默默地想著,如果有錢的話,我也會變得善良……也不會如此醜陋心機,我突然痛恨起自己,每一口飯都像吞劍般吃下,但是這是我個人的問題,我只是自慚形穢,但我不能讓詠學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他用自己的外貌與背景贏來多少方便。我羨慕起他,當我的同學都在抱怨嫁給老公要跟婆家爭吵碗誰洗、房子誰打掃的時候,詠學家的傭人都把一切問題都「用熨斗燙平了」,他若是和我還是某個女孩子結婚,首先就不用卡在婆媳中間處理這些爛事。我在心裡嘆了好幾口氣,但是為了成為他家的人,我也儘全力讓詠學不要討厭我,只要他能一直接納我,我就會一直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原本是這麼想的,但現在阿布動搖了我,而我亦了解到,我們若是違背自己的心活著,終究會掐死自己。還有另一個原因我現在才意識到,從我們認識的那天開始到現在,我從未見過詠學的朋友們,他和朋友聚會,也從來沒想過帶我去認識他們。
或許,他想過了。
這個事實在我心中種下討人厭的種子。
直到天氣回暖時,我和阿布才又見了面。
我跟他去中山站附近的拉麵店吃飯,吃完後去條通的酒吧聊天,那酒吧吧台偏小、燈光昏黃,由於沒有室內禁菸的關係,四處都瀰漫著白霧。光頭的老闆和熟客正在聊天。他看到我們進來便招呼我們到吧台的位子上坐。我們都點了大杯的威士忌蘇打調酒,看來今晚是個適合聊天的夜晚。
我們自然地抽起菸,老闆把煙灰缸遞過來。阿布用手機的時候被我一眼瞥見他用我很醜的臉當聊天室背景圖。
「喂!你怎麼用那張照片當背景!」
「怎麼了怎麼了!妳說這個嗎?」他故意拿著手機在我面前晃,而我抓不到。
「換掉啦!」
「不用換啦!很可愛啊。」
這句話默默地告訴我我在他內心的位置,於是我只好放棄抵抗喝起酒。而他趁機偷拍了我的照片,又欠揍地笑著,我死死瞪著他,他卻捏了我的臉一下。這個打打鬧鬧忘卻煩惱的時刻令我想起了小琉球的事,那時他也有捏我的臉。
「老實說,上次我去小琉球並沒有看到海龜。」我說。
「真可惜!去小琉球一定要看海龜的耶!海龜很可愛欸!」
「是喔,我覺得很恐怖。」海龜或其他魚類給我的印象都不怎麼可愛。
「嘖嘖,真是不懂得欣賞。」
「沒關係,我又沒有很喜歡海龜。」我說,「可是我夢到我看見牠們過。在那個浮潛的海灘。」
「是喔,妳知道我還夢到什麼嗎?」
「不知道。」
「我夢到妳說喜歡我勒。」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則哈哈大笑。見我沒回應,他賊賊地道了歉。
「好啦,對不起啦。」
「……如果是真的呢?」
「什麼?」
「如果是真的呢?」
我們對視了幾秒,他依舊漾著微笑。周遭夾雜日本客人用日語聊天的聲音,全都在等待他的回應。
「我要去小琉球欸。」他說。
「我知道啊……」
「我明天就要出發了。」
他的聲音如輕鈴般響著,卻著實如鈍物落下。
「明天?這麼快?」
我轉回身子面對吧台,他依舊面對著我把玩他的酒杯,眼前酒架上的一瓶瓶酒沐浴在復古黃燈之下,我的眼神追隨著那些酒瓶,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也不知該說什麼,於是我們陷入了沈默。我並未因自己的行動而感到後悔,可能我心裡也預期到這樣的局面,我只是需要它變成真實而已。
然後他點了一支菸抽起。
「還是妳要來小琉球?」
「我怎麼可能去小琉球。」
我的工作、朋友都在這裡,小琉球可以度假沒錯,但還是想待在城市生活。我對自然的愛並沒有阿布那麼深刻,我雖對他有好感,卻沒辦法為了他拋棄一切。這一刻我深刻感受到人類的自私。而且使我意識到只愛自己的自私。
「……去小琉球……我也沒工作可以做。」但我還是默默地吐出話語,讓這一刻延續下去。
「對啊。」他附和,拿起菜單點酒。
他也知道吧?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什麼工作都可以,只要有彼此就行——只要有愛就行。
但是,即便有著充實甜蜜的幻想,我們在愛面前卻畏懼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那樣,變得保護起自己了。這是人類趨吉避凶的本能,你又怎能說是錯的呢?
「你明天真的就要走了喔?」隨便說些什麼也好,讓我思考、亦讓我不要思考吧!
「對啊。」
還是你留下來呢?我心想,想著該何時開口。
不管了。
「還是你留下來呢?」
「不可能的。」他的眼神黯然,嘴角只留下微笑的餘韻,但他還是試圖笑著,為了讓我感到輕鬆。
「為什麼。」
「我不可能,也不會留在這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