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長廊被夕陽染色,空氣中刺鼻的消毒水氣味與日暮時分的寧靜奇異地融合,形成一種專屬於此地的氣息。
這幾天,他們從社群媒體上,發現朋友們個個都身心煎熬,關於詠雯的資訊卻一片空白,他們嘗試與他聯絡,但都沒有回應,至於岳勳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糟,他陷入一種清醒與混亂交織的狀態,混亂時嘴裡會不斷喃喃說著「她很可憐」、「我必須幫她」之類的話。
兩人走在長廊上,祐翔終於將幾日前,觸碰到岳勳時看見的場景說了出來。
此刻,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彷彿是從他們心底蔓延出來的恐懼。周遭的一切都安靜得可怕,只剩下他們自己的心跳聲。
「所以,岳勳手腕上的紅線,另一端真正連著的,不是詠雯,而是那位大學生?」莫莫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這個結論太過駭人。
她停下腳步,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側臉勾勒出一層柔和的輪廓,卻淡化不了她眼裡的凝重。
「不只如此。」祐翔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我感覺得到,那股在別墅裡感受到的力量……它根本沒有消失。它的本體,或者說它的源頭,只是暫時被驅趕了。」
他頓了頓,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口水:「不,更準確地說,祂只是潛伏回了那片海裡,就像狩獵的猛獸,在暗處等待著最佳的時機。只要『因』不斷,他們之間的連結就不會消失。岳勳最後可能會……」
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語像一顆沉重無比的石頭,狠狠地砸進兩人之間沉默的空氣裡。可能會怎樣?像那位大學生一樣,被那股絕望徹底吞噬,走向同樣的結局嗎?這個念頭讓他們不寒而慄。
「我們,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良久的沉默後,莫莫首先打破了寂靜。她的眼神異常堅定,那份從溫柔中透出的強大力量,像一道溫暖的光,再次穩定了祐翔紛亂如麻的心緒。
祐翔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彷彿要將胸中的恐懼與不安一同呼出。他從側背包裡,拿出一張質地厚實的米白色名片。上面以墨色的楷體印著幾個沉穩有力的字:【藏識事務所.陳仁】。
他看著名片,聲音裡充滿了猶豫與不確定:「可是……光靠我們兩個,又只是學生,我們能做什麼?我們甚至連自己面對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莫莫立刻明白他的顧慮,他們此刻正深陷於一片超乎常理的未知中。他們需要幫助,需要一個真正了解這些事情的人來為他們指引方向。
她伸出手,輕輕地覆上祐翔那隻拿著名片的手。她的手心溫暖而乾燥,給了他無聲的支持。
「所以,我們去找他。」莫莫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們去尋求幫忙!」
事務所的外觀,是一家經過精心布置與改造的老式中藥行。
兩人對視一眼,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木門。門上的銅鈴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迎面而來的,不是他們想像中那種煙霧繚繞的檀香味,也沒有廟宇中那種淨香的莊嚴感,而是一股滿室沉靜而溫和的中藥香氣,混合著淡淡的茶香。
木製藥櫃散發出歲月的氣息。這股獨特的香氣,奇異地安撫了兩人自那日以來有些忐忑不安的心。
他們的目光越過長長的櫃檯,一眼便看見了陳仁老師。他正獨自一人,坐在藥行最深處的一張巨大原木長桌後,悠閒地看著一本書。
藥行的另一側,靠窗的桌子旁還坐著兩名看起來比自己年紀稍長的男女,正專注地整理著一些看起來像是卷宗的資料。男的戴著黑框眼鏡,氣質斯文,女的留著一頭俐落的短髮,眼神銳利有神。
陳仁一看見兩人,便笑著起身招了招手,親切地邀他們在長桌前坐下。
「來了啊。」他的語氣像是和久未見面的晚輩打招呼。
兩人有些拘謹地坐定後,陳仁並沒有立刻開口,反而氣定神閒地擺弄起桌上的茶具,用滾燙的熱水沖淋著一只古樸的紫砂壺、茶海與幾只瓷杯。
「溫壺暖杯,是對茶的尊重,也是讓心靜下來的第一步。」他頭也不抬地說,動作行雲流水,充滿一種從容感。
將壺中的水倒乾後,他取了一些乾茶放入壺中,頓時滿室生香:「定韻溫香,是為了喚醒茶的靈魂。」
將第一泡茶水倒掉後,陳仁才重新注水,接著將紫砂壺的茶水,斟入茶海之中,才將兩杯溫潤的琥珀色茶湯推到他們面前。
「我知道你們會來,只是沒想到那麼快。」他輕啜了一口自己的茶,才緩緩開口:「說吧!遇到什麼難處了?」
祐翔壓下心中的緊張,在溫潤的茶香和陳仁安定的氣場中,他感覺自己的思緒清晰了許多,將在醫院碰觸到岳勳時所感應到的詭異連結、腦中湧現的混亂片段與那股不屬於自己的絕望感受,都詳細地對陳仁說了一遍。
一旁的莫莫也適時補充了其餘朋友們的狀況,包含詠雯的失聯。
陳仁神情專注,靜靜地聽著,直到祐翔說完,他才緩緩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響,接著,他轉身從身後的架子上取出一個精緻的小木盒,放在祐翔面前。
「把你的手放上來!」
祐翔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莫莫,她對他投以一個鼓勵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伸出右手,覆上了那個冰涼的木盒。
就在他手心與木盒接觸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磅礡光芒,無聲無息地湧入他的腦中,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感官。
當光芒退去後,祐翔發現自己身處的場景赫然變成了城隍廟。廟宇莊嚴肅穆,香火鼎盛,但主殿上端坐的,卻不再是冰冷的泥塑神像,而是身著官袍、面容威嚴的城隍爺。祂似乎正在說著什麼,但祐翔聽不清楚,整個畫面都籠罩在一層不斷跳動的雜訊之中,聲音也模糊不清。
突然一股源自於現實的溫涼從他的手背上傳了過來,下一秒,整座城隍廟中忽然充滿了柔和皎潔的月白色光芒,當光芒退去後,那股令人煩躁的雜訊,迅速消融。
祐翔再次看到那天在他身旁的泣訴的男子,而他也清晰地看見了那日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他一把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老者緩步走至城隍爺的身旁,祂看著祐翔,眼神溫和卻銳利,彷彿能一眼看穿他的靈魂深處:「姻緣線,本不該有那麼強的束縛力。一般情況下,失戀、分手,紅線就會自然淡化、消失,儘管也有幫助人緣的用途,但如今卻有人以邪法扭曲其本質,實乃亂了天理。」
緊接著,主座上的城隍爺開口了,祂的聲音宏大而威嚴:「天道有序,神不直接干預人世。吾當日見你身負異能,又與當事人有因果牽扯,今日欲將此案委託於汝,代為查察,以正天道。汝,是否能接下?」
話音剛落,眼前的廟宇與神明,便如同一面被敲碎的鏡子,化為無數閃爍的光點。這些光點在空中重新匯聚,再次形成那熟悉的人形光影,只見祂伸出食指,隔空對著祐翔的眉心輕輕一點。
「嗡!」的一聲。
祐翔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就像從高空墜落,就在快要落地前,他猛然倒抽一口涼氣,睜開了雙眼。
視線還是模糊,但溫和的中藥與茶香立刻竄入他的鼻中,手心下的木盒傳來的冰涼觸感,依舊清晰,但手背上卻多了一股溫暖中帶著清涼的熟悉感覺。他緩緩地轉過頭,看見莫莫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她的手還疊在他的手背上。儘管視覺尚未完全清晰,他彷彿可以感覺到她擔憂的臉龐。
「這是城隍爺透過『藏識』託付給我的案子,現在,祂又親自把它交給了你。」陳仁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中混雜著無奈與一絲疲憊:「你覺得,你們倆還能置身事外嗎?我想,是不能了。所以,你們今天才會出現在這裡,對吧?」
「我……不能放著我的朋友不管!」祐翔的聲音還有些顫抖,但語氣卻異常堅定。
陳仁的眼神流露出肯定,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台平板電腦,點開其中某一個資料夾,「很好。既然決定要管,就不能是無頭蒼蠅。這是我們這幾天調查到的一些資料,你們有心理準備再看吧。」
他將其中一張照片點開、放大,推到兩人面前。
照片上,一名容貌艷麗,笑容燦爛的女孩,正親密地依偎在年輕男子身旁,那男子臉上洋溢著幸福。
祐翔心頭一顫,照片中的女孩,正是他在那個破碎的世界裡,見過的女孩,但他身旁的男人,卻不是李姓大學生。
「這女孩叫林立晴」陳仁指著照片中的女子,面色凝重地說:「根據我們的初步調查,她很可能用了一些非常規的、甚至可以說是邪門的方法,來精準地吸引那些內心有著強烈『匱乏感』的男性。」
他滑動螢幕,顯示出更多照片,每一張都是林立晴與不同男性的親密合照:「而這些男性,雖然現在還沒有如同李皓宇那般,但可能也瀕臨破碎。」
「這些被扭曲的情感,攪亂了許多因果,本來嘛!」陳仁揉了揉太陽穴,「月老發現李皓宇這條紅線出了大問題,姻緣被竄改,並指示我去阻止,但……」
說到這裡,陳仁收起了方才的疲倦,臉上露出一抹微笑:「現在看起來,我可以把這個燙手山芋,名正言順地交給你們了。因為既然你們的朋友,也和這件事扯上關係,那這件事,不如就交給你們去處理,如何?」
「我們?」祐翔和莫莫異口同聲,他們本來還冀望身為專業人士的陳老師,可以替他們找到方法解救岳勳,現在卻變成要直面更深沉的問題。
「可是……可是我們什麼都不會,也不懂啊。」祐翔輕聲地說,聲音裡充滿了不自信,一旁的莫莫也贊同地點了點頭。
「沒錯!就是你們!」陳仁的眼神變得認真:「你們以為你們會被捲進來,只是單純運氣不好嗎?不!你們的出現本來就是這混亂因果中的變數。」
他將目光投向祐翔:「雖然你是去拜月老,但因緣巧合之下,城隍爺發現有可能影響這件事的走向,不過嘛!他老人家也只是想賭一把!」
他又望向莫莫:「而妳,是變數中的變數,沒有妳的出現,我想城隍爺這局可能會輸掉一些東西了。」
最後陳仁身體微微前傾,意味深長地說:「這個案子,對我或是整間藏識來說都是個麻煩,但對你們來說,也許是一次最好的磨練,畢竟你們身上的能力,沒有學會好好控制與引導,」他望向祐翔,「未來可能會引來你無法想像的麻煩,甚至動搖這個世界運行的根本,所以我想也許這也是天意,就讓我來引導你們去完成這件事吧!」
在祐翔與莫莫帶著滿腹的困惑與沉重的任務離開後,事務所恢復了寧靜。
一直默默整理資料的那位戴著黑框眼鏡、氣質斯文的年輕男子終於忍不住開口:「老師,這樣真的好嗎?把這麼棘手的案子交給兩個學生?他們甚至還不完全了解自己的能力。」
陳仁轉頭看了他一眼,拿起茶壺,悠然地為自己添上一杯茶。「冠銘,你看事情還是只看表面、數據和條文。」
一旁那位留著俐落短髮、眼神銳利的女子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頭說道:「老師,我也覺得有些冒險。那個女的用的不是正統術法,邪門得很。而且,他們看起來……太過『乾淨』了,很容易吃虧。」
陳仁聞言,輕笑出聲:「婕妤,妳說對了一半。他們是很乾淨,但那不是普通的乾淨。」他端起茶杯,看著裊裊升起的茶煙,眼神變得悠遠。
「那個叫祐翔的男孩,他的靈魂看起來像一個開放的接收器,能輕易接收到常人無法察覺的訊息與情感,同時也讓他能看見因果的絲線,更重要的是那股力量可能遠比現在我們所知道的還強大。」
說到這裡,陳仁頓了頓,他想起方才祐翔手覆木盒時,自己感受到的那股冰冷的凌駕萬物的氣息,神情變得肅穆了幾分。
「而那個叫莫莫的女孩……」陳仁放下茶杯,看向自己的兩位得力助手,「那天在別墅,如果不是她身後的力量在最後關頭出手,恐怕結局會完全不同。那股力量溫潤、慈悲,卻帶著不容侵犯的威嚴。連城隍爺都特意囑咐,要對其表示『敬意』。這可不是隨便什麼力量都能得到的評價。」
他放下茶杯,看著自己的兩位助手,語重心長地說:「這兩個孩子,他們的相遇絕非偶然。這個案子,對他們而言,既是劫難,也是最好的磨練。我們的工作,不是替他們掃除所有障礙,而是在他們迷失方向時,為他們點一盞燈。」
離開「藏識事務所」時,午後的陽光正好,將狹窄巷弄裡的光影切割得壁壘分明。祐翔和莫莫並肩走著,一種沉重的沉默包裹著兩人。
陳仁老師那番話,像一顆投入靜水深潭的石子,不僅沒有帶來解答,反而激起了更多、更深層的未知漣漪。燙手山芋、混亂因果中的變數、天意……這些詞彙在他們腦中盤旋,將一個單純的求助,變成了一樁沉甸甸的、無法拒絕的委託。
【叮!】
一聲清脆的手機通知聲響起,莫莫拿起手機查看,一旁的祐翔卻發現她的眉頭慢慢地皺起。
「詠雯傳訊息給我,問是不是能和我們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