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話是真,語段是光。
本系列由「巨獸的詩篇 × ChatGPT × Gemini」共同書寫。
每篇皆由我親閱與負責。
喜歡就靠近,有疑慮可問,我在。
本篇約一萬零兩百字,
像一場在岸邊排練很久的潮聲,
句子一波波推上來。
不必急著一次讀完,
分次翻閱更好,
讓心口跟著潮聲收放。
這是〈札記22〉的後篇。
若你還未讀過札記22-A|序曲+第一章:門縫裡的清晨
或札記22-B|第二章+第三章:看見與回聲 ,
建議先翻閱其中一段,
再回到這裡——
兩下與第三下的距離,
會更清楚。
前情提要
前兩章,
夜把石板照白,三下裡只回了兩下。
簾邊曾翹起,一指寬的縫口,
有人從階下上來,帶著舊字與包裹,
討一個「正名」、留一段「呼吸」。
白短釘只釘方向,不釘人名。
雲格裡的名字被允許睡去,
海格留下風向,種子格等待發芽。
椅子一度被抬走,又被放回,
門因此有了「手」──
從此輪班、靠風、對門一下,
成了新的節拍。
22C 承接 22B 的「兩下」,要走到「第三下」的去處。
夜裡最亮的不是星,是舊字的邊。
有人要釘名上牆,有人只想把影子放回袋。
短時椅一度被搬去門外拍照,善意越界,空氣反而不夠用。
門手換班、各就位,節拍才慢慢回到骨頭裡。
第一章|簾邊與三格:把場先收好
午後,
潮把礫灘舔得發亮,
像把一張皺紙抹平。
洞裡的光往三格架上移動——
上層「海」、中層「雲」、
底層「種子」。
學徒握著上油刷,
正要替一塊木板補上一層薄薄的光,
樓下忽然傳來清脆的一聲,
像誰用指節在玻璃上敲了一下。
巨獸抬頭,
視線第一時間朝雲格的簾邊去——
簾布微翹,一指寬,
像一口沒嚴實扣好的袋子。
三格不是物件的清單,而是場的呼吸方式。

場先會呼吸,字才有位置。
牠放下刷,走過去,
兩指把簾邊輕輕按回原位。
那一按很慢,
慢到能聽見布與布之間的摩擦,
像遠處的砂浪。
牠沒有問誰碰的,
先看門──
門縫仍是一指寬,
外面的風在階上打轉,
沒闖進來。
學徒小聲:
「我剛明明拉平的。」
巨獸點點頭,
指向下階:
「去看看,別叫大。」
簾邊的一指,其實是節拍的刻度。
第二章|門檻相逢:兩個影子上來
學徒輕手輕腳地走,
剛下到第二層石階,
就碰見兩個影子上來。
一前一後,
前面那位戴著暗銀的筆夾,
袖口乾淨得像不肯沾鹽。
後面那位抱著一個用油布包好的長方形,
像一個潮夜未拆的包裹。
學徒停了一步。
先看前頭那人──陌生,
氣息卻像停留在帳冊上的墨。
「我們找洞主。」
銀筆夾的人開口,聲音不高,
卻自帶分行。
他的目光在門縫停了一瞬,
像量了一指的寬,
夠不夠他通過,才跨入。
「我是港灣記錄所的書吏。」
他亮了亮筆,
並不介紹名字。
抱包裹的那人
則在門檻前猶豫了一下,
像在權衡某個不想太早放出的重量。
這兩個影子,不是新角色,而是來替夜留下記號的人。
巨獸把椅子斜過來,
沒有請他們坐,
只示意他們看三格架。
銀筆夾的目光迅速掃過「海」與「雲」,
在「種子」前停住,
視線像一把從書頁裡起身的刀。
試著把布的纖維看穿一層。
「我們接到請求。」
他從胸前口袋抽出一張窄紙條。
上面有兩個字被刻意磨淡,
只剩外框。
「有人希望把一段舊事,正名、存檔。」
他說「正名」兩字時語氣微抬,
像要把某樣東西架上梁。

有人要名字上牆,有人只要夜能回來。
巨獸沒有接紙條,
只看那個包裹。
抱包裹的男人眼皮跳了一下,
終於把油布朝桌上一放。
油布吸了潮,沉沉地躺著。
他解開結,
露出一疊硬挺的紙──
邊緣被鹽咬過,卻仍固執保持方形。
最上面一張寫著一行淡字:
「那個雨夜,有一個聲音說:
你不是只有這一種走法。」
巨獸認得,這句話曾救過人,
曾在雲格裡暫住;
現在它被人小心翼翼地拓印了出來。
像一枚被海打磨光的硬幣,
被放回掌心。
第三章|白短釘的折法:正名與呼吸
「要釘名。」
銀筆夾收起客氣:
「誰說的,何時,何地。
你們這裡的句子流動太久,
像潮,總要一根樁。」
他說著看向牆上,
那些被日光咬淡的短句,
眼裡有一瞬的輕蔑。
像覺得潮的記憶不可靠,
學徒聞言不自在地挪了挪,
刷毛在掌心抖了一下。
白短釘不是權威的印章,只是暫時把名字壓住。

短釘定方向,不定人名。
「樁會把潮釘死。」
學徒想說,
又吞回去。
換成問句:
「你們要和誰交代?」
銀筆夾笑了一下:
「和歷史。」
他把那兩個被磨淡的字,
用指腹輕輕摳了摳,
像要把它們的骨頭摸出來。
巨獸看著他的指尖──
乾、薄,指紋像紙的水印。
「我有一個條件。」
抱包裹的男人忽然開口,
他的嗓子像吹過礫灘的風。
帶著微碎的沙。
「名字可以寫,但……」
他停住,視線在雲格與海格之間擺盪,
最後落在「雲」的簾邊。
「只在某段時辰可見。」
銀筆夾抬眉:
「存檔不是掛布告。」
男人搖頭:
「不是要讓港全知道,
是要讓那一夜,有人能回來。」
巨獸一直沒說話,
這時才伸手,
把那張救過人的句子抬起。
放在海格與雲格之間的木框上──
兩邊都不算,卻在視線中央:
「我們試一個折法。」
他把紙翻過來,背面空白,
拿出一枚白色小釘,
釘在角上。
釘子很短,
短到只固定方向,
不固定名字。
呼吸仍在,表示檔案室不是要封死。
銀筆夾看不慣這種游移,
冷笑:
「方向會變,名字不變。」
第四章|雲格的協定:名字會長
「方向會轉,名字會長。」
門外一個聲音接住話,
如湖面落下一片薄葉。
是第二人──
那位把體溫留在門板的人,
他不知何時沿石階上來。
袖口仍乾淨,
胸前沒有別釦,
像刻意把自己退成一張不惹眼的紙。
他走到門邊,
不進不退,
看著桌上那枚白釘:
「有時候,名字一上牆,
人就被舊天氣固定了。」
銀筆夾把筆扣上,
像一個不耐久談的人:
「你們這裡講風講潮,
我講簽名。誰負責對?」
他的語氣裡有職務的直角。
學徒忍不住問:
「那你負責對過去,
誰負責對今天?」
銀筆夾冷冷:
「今天會變,
檔案不會。」
學徒臉一熱,
覺得自己像把一把
還未燒透的火端到人家眼前,
丟臉。
巨獸沒替誰辯,
牠把救人那句轉了個向,
讓光從另一邊照字。
「這句話在
很多人的雨夜說過。」
牠把「很多人」三字按得很輕。
銀筆夾聽得皺眉:
「那就是沒人說。」
巨獸搖頭:「那就是許多人說。」
牠把白釘再往紙面裡按了一釐米,
釘子仍短,卻更穩。

附語:名字放雲裡睡,方向交給海。
「名字我們放進雲裡。」
牠拍了拍簾邊:
「時辰到了就見,
過時就合上。
方向,我們留在海上。
讓要出港的人看見朝哪裡,
而不是誰在岸上。」
雲格是一種存放方式,不是神祕的組織。
名字會長=時間會替它慢慢顯影。
抱包裹的男人一直沉默,
直到此刻才用指節敲了敲油布邊:
「那我把另一件也交出來。」
他抽出包裹底下的一本薄冊,
封面是粗布,角落繡著兩個小點──
像逗點。
「這是那晚另一些人的記錄。」
他看了銀筆夾一眼,像要提前道歉:
「裡面沒有名字,只有風向。」
銀筆夾不屑地別過頭。
巨獸接過薄冊,翻開。
裡面是一張張畫得極簡的圖:
一個杯影、一雙握緊又放開的手、
一張椅腳的小裂。
每一張下方都寫著一個時辰,
與一個很短的句子。
字體不同,筆勢卻都往右下方收。
像在向某個共同的低處致意。
「這些,放海。」
巨獸把冊子托高,讓光替它上了
一層看得見的薄。
學徒接過,放進海格。
指尖在布面上慢慢抹過,
像替一艘才要命名的船摸棧板。
銀筆夾看著他們的慢吞吞,
露出一絲不耐:
「我只要名字。」
他伸手想去揭雲格的簾。
巨獸不動聲色地,
把上油刷橫過去。
刷毛柔軟,卻恰好卡住了
他手指的前進。
「你可以在時辰開時看。」
巨獸的聲音低,像石底的水。
「現在——這裡在呼吸。」
銀筆夾被這個說法惹笑:
「呼吸會耽誤效率。」
巨獸抬眼:「效率會耽誤人。」
空氣在兩句話之間攢了一會兒,
像兩股流向不同方向的潮
撞在一起,微微濁。
門邊的第二人忽然開口:
「我可以給你一個名字。」
他們都轉向他,他笑得很淡:
「我的。」他走近一步,
把袖口拉到肘下。
露出一圈被繩勒過的痕。
「那一夜,是我說:
你不是只有這一種走法。」
他說完,望向第一人常坐的那把椅,
椅背上的木紋,
像一條曾經被手掌磨亮的路。
「但那一夜之所以救了人,
不是因為我說了什麼,
是因為他願意把腳從風裡抽出來。」
他沒有指明「他」是誰,
把功勞分了半:
「所以,若你非要名,就寫——有人。」
銀筆夾愣了一下,
像沒想到會有人把自己擺在台上,
又把自己的名字拿開。
他皺著眉在心裡試著寫那兩字,
筆畫太少,
像無法承重。
他繞回桌邊,
盯著那枚白釘半晌,
終於從鼻腔裡哼了一聲:
「那你們至少給我時序。」
巨獸點頭:
「時序可以。」
牠用指背在紙上畫了
三個很淺的弧,從陰影到光,
再回到陰影,像三次潮來潮去。
「在這三段裡,簾開。」
牠抬頭看銀筆夾,
「其餘時辰,請你也讓檔案室呼吸。」
銀筆夾想反駁,
又覺自己站在一群
講風講潮的人面前,顯得太硬。
他收了筆,語調平了一些:
「我會回去報。」
他轉身跨門。
走之前,
手掌在門板上按了一下,
沒有體溫,只有一個薄影──
像對門行禮。
抱包裹的男人沒有立刻走,
他把油布收起,放在短時椅旁,
像把某個用過的夜晚折好,待人借用。
他低聲對巨獸說:
「那個名字……」
巨獸擺手:
「讓它在雲裡睡。」
男人笑了一下,
那笑像在雨停時很薄的晴:
「睡醒了,也許會自己說出另一種叫法。」
他背起空了大半的包,
走時在門檻輕輕一頓,
像對這一指寬的光也行了一禮。
學徒送兩人下階,
回來時嘴裡還含著風:
「他們會再來嗎?」他問。
巨獸把白釘按緊:
「潮會再來。」
學徒把上油刷收好,
忽然小聲:
「我剛剛很想跟那個書吏吵。」
巨獸笑:
「你把刷拿橫,就夠了。」
學徒耳尖紅了,
覺得自己的笨拙被看見,
卻沒被笑。
雲格的簾在他們說話間
輕輕動了下,
像睡著的小獸翻身。
第一人這時沿石階上來,
腳步比上午穩。
看見簾,他停住:
「差點……」
巨獸點頭:「差一指。」
第一人把手搭在簾邊,
沒有掀,只在布面上畫
了一個小小的圓:
「我其實也想過釘名。」
他自嘲地笑:
「想讓世界知道我曾被救。」
巨獸看著他:
「世界知道方向就好。
你知道名字就好。」
第一人的笑不再自嘲,
像被人把胸口的釦扣上,
衣襟合得剛好。
窗沿那條很窄的天,
這會兒剛好容一片雲
側身而過。
光被擋了一瞬,又回來,
像一個孩子在門外探頭。
不遠處碼頭傳來木合的悶聲,
像有人在遠端把另一個箱扣收好。
兩下仍在梁上對望,
第三下沒到,
卻有人在門內外,以各自的方式
把缺口守成邊。
傍晚前,
巨獸把那本粗布薄冊取出,
放到海格最靠外的位子。
學徒在邊上插了一枚很小的紙籤,
寫:「若你也在雨夜聽見這句,
請把你的時辰寫在背面。」
第一人看了看,
把自己的時辰寫上,
又在最後多添了一個點──像逗點。
他說:「還會再來。」
巨獸嗯了一聲,把簾拉平,
指背在布上輕輕劃過,
像替睡著的字理一次髮。
夜底的風,
把門縫裡的光推薄,
薄得剛好,像一條會呼吸的線。
學徒收拾刷與釘,
手指沾了一點油,
抹在門板那道淺刻上。
木紋亮了一下,
像白天遺下的話,
被晚風翻讀。
巨獸看向門外──
礫灘上有人走過,
留下幾個彎彎的印,像一串省略號。
他心裡知道:
明天還會有人帶著舊字上來,
有人想釘名,有人想拆名。
潮會來,簾會動,
針會短,釦會合。
牠伸手把桌上的白釘收好,
與那枚小木釦、錫釦一
起放進掌心,握了握——
三種不同的硬,竟在手裡碰出一點暖。
門只留一指寬,
足夠光小住,也足夠名字
在雲裡慢慢睡到該醒的時辰。
第五章|門手上線:短時椅回位
傍晚前,
門外忽然熱鬧起來。
潮退得快,礫灘露出大片乾地,像臨時的廣場。
學徒抱著刷與釘,
從三格架走回門口,
一眼就看見空了的位置——短時椅不見了。
他愣了半秒,
才追下階。
階口立著兩個少年。
正把那張小椅子抬到礫灘中央,
背後跟著幾個人,
拿著小旗、紙燈、還有一只會發光的貝殼。
椅子被擺成拍照的背景,
旗子在風裡抖,
紙燈的光把椅背照出一個好看的圓。
有人喊:
「站近一點,再近一點!」
椅子瞬間成了場外的玩具。
學徒叫住他們:
「那張椅子要給只想靠一下的人坐。」
少年聳肩:
「我們也只靠一下。」
攝影的那位眨眼:
「拍完就還,保證不弄髒。」
他們的聲音輕快,
像沒有惡意的浪花,
卻在礫上推來推去,
把原先門口那條小路擠窄了。
洞裡,巨獸把三格架的簾邊拍平,
抬眼就對上學徒的表情。
牠不問,直接沿石階下去。
礫灘上的人潮看見牠,
幾個立刻縮了縮肩。
更多人仍舊圍著椅子笑:
「洞主來了,借我們一分鐘——
半分鐘也行。」

椅子回位,門才有手。
巨獸把手背按在門框,
沒有責備,只開口:
「椅子要回門邊。」
人群愣了一下,
有人笑:「這樣就不好看了。」
巨獸看著那個拿旗的人,
聲音不高:「門的影子,
才是椅子的背景。」
拿旗的青年被他看得不
好意思,垂下手。
「又不是搶你們的——」
攝影的人小聲嘟囔
,卻把椅子抬起來,往階上挪。
人潮自動分出一條窄路,
學徒接了手,
把椅子穩穩放回門內側的矮凳旁。
短時椅=「只靠一下」的權利席;別把它變舞台。
人群還沒散,
反倒有人湊過來:
「既然你們這麼講究椅子,
能不能多擺幾張?
我們很多人只想靠一下。」
另一個接口:
「還有鐘——能不能快一點?
三下太久,第一下和第二下
之間就想走了。」
幾十張臉七嘴八舌,
善意此起彼落,
像一堆花同時開,香得頭暈。
風被說話的熱度擋在門外,
門口的空氣忽地黏起來。
巨獸把靠門的木牌取下,
掛在自己脖子上:
「我先當班。」
牠把門縫收窄到一指,
再抬頭看學徒:
「下一個『門手』要準備。」
學徒一愣,立即把木牌的另
一只小環,繫到靠門椅
的背上,像設立一個輪值點。
巨獸面向人群,沒有說教,只做四個動作:
抬手,在門框上輕敲三下——
咚、咚、咚;
把短時椅的腳往內收半寸,
貼上「20′」紙條;
對靠窗的學徒點頭──
學徒把簾影往後拉一指;
最後,他轉身朝洞內按下一下陶鈴。
這四個動作,
像把散成四面八方的風線,
輕輕拎回一把。
人群有些靜了。
一位提著貝殼燈的婦人,
看見那張短時椅,試探著坐下,
立刻站起:「我只是看一下。」
巨獸示意她再坐:
「看也算靠。」
她重新坐下,
手還提著燈,
燈罩晃得像心裡那口不肯放的氣。
巨獸把她手腕輕輕往椅面上按,
燈落在膝上,
穩了一點。
她像被允許了「只靠一下」,
肩膀,
鬆了一指寬。
另一頭,
一個男孩低聲問:
「可以敲幾下就走嗎?」
巨獸點頭:
「可以。走前對
門一下。」
男孩照做,跑走的背影
帶起一小股清風,
竟讓門口涼了些。
人群裡浮起幾個
模仿的動作,像有人發
現了隱形的出口。
正緩的時候,
有人硬生生把道岔回來—─
一個穿深色外套的中
年男子擠到前排,
語氣不客氣:
「你們這裡到底給不給進?
我的人就在後頭,怕被看,
我替她問。」
他話落,身後果然探出一張
半遮面的臉,
像想退又退不回去。
學徒正要回答,
巨獸抬手擋住他,
目光轉向那張半遮的臉:
「你要我幫你擋風,
還是幫你量門?」
她怔了怔,眼睛在
兩人之間移動。
中年男子不耐:
「都幫!」
巨獸搖頭:
「兩件,要自己
選一件。」
人群裡有人嘖了一聲。
中年男子臉一紅:
「你們是什麼規矩?」
巨獸不看他,
只朝那張半遮的臉,
慢慢點頭:「妳選。」
女人吞了吞口水,
聲音小得像擦過礫的風:
「先量門。」
巨獸把靠門椅拉出一點:
「一指寬,妳看夠不夠。」
女人猶豫了一下,
跨過門檻半步,
鞋跟碰到了椅腳,發出一聲輕響。
她站在椅背後,
沒有坐。
中年男子伸手要拉她回去。
巨獸把短時椅
往內再收半寸,
擋住他的手。
男人瞪眼,卻找不到可
以發作的地方。
她看了巨獸一眼,
輕聲說:「謝謝,
不用擋風了。」
男人的手落了空,
像一把對
不準門的鑰匙。
學徒偷吸一口氣,
像把剛才那一下驟
緊從胸口抽出。
一位戴框眼鏡的青年
挪到門邊,對巨獸說:
「可以安排一個靠門輪班嗎?」
「我們來的人多,
門手一個人太累。」
巨獸遞給他那塊木牌:
「你先。」
青年接過,
掛在自己胸前,
神色緊張又自豪。
他學著剛才的做法,
把門縫維持在刻度上,
對靠窗的人擺手:
「幫我看風。」
靠窗的人會意,
拉回簾影;
靠火的人把溫器
火口收一線;
靠牆的人輕輕貼住靜牆,
避免聲音在門口爆開。
各就位,場才真正有了骨頭。
門手不是「守門神」,是流量分配者:看風、量縫、導流。
短時椅旁那位提燈的婦人,
坐滿了她說的「只靠一下」,
起身前對門板輕輕點了一下。
她走遠了,
燈還在腿上,
留一圈淡影。
椅子空著,
另一個穿校服的小女孩,
怯生生湊過來:
「可以坐五分鐘就走嗎?」
輪班門手笑:
「可以。妳離開時,
也對門一下。」
女孩點頭,兩腳不著地
地晃了兩下,
像學著跟這個地方打招呼。
就這樣,
椅子回到位子,門有了手,
節拍像一條看不見的河,
沿著門檻往洞內慢慢流。
善意仍然多,
但被分流開:
想誇人的,改誇坐姿;
想幫忙的,去看風;
想靠一下的,有椅子;
想走的,對門一下。
人潮不再撞門,
像一群知道溪流方向的魚,
各自找到了自己那一道水縫。
第六章|位置的學問:影子也能靠
然而,節拍總會遇到意外。
薄暮將下,
一個男人拎著一個小女孩站上階。
小女孩的鞋濕了,
裙擺沾砂。
他看見短時椅,
鬆口氣:「坐會兒吧。」
女孩卻縮著肩,
不肯進門。
男人低聲急道:
「不是說好了?」
聲音裡有一點壓。
他手腕上有一枚舊傷,
像被繩磨過的痕。
輪班門手想上前,
巨獸搖頭,先把自己
胸前的木牌取下,
還給學徒:「換你。」
牠走向門口,
站在女孩能看見的角度,
微微側身,讓門後的光從他背後過去。
「妳是要靠我的影,
還是靠那張椅?」
巨獸問。
女孩抬眼,
眼神在他影子與椅子之間跳。
她小小聲:「影子。」
巨獸把自己往門邊靠,
影子剛好落在短時椅的椅背上。
「那妳坐影子。」

有時人要靠的,不是椅,是位置。
女孩咬唇,往前挪半步,
人落在椅沿,手指輕輕碰到影,
像摸到一條柔的繩。
男人長出一口氣,
整個人塌下來。
巨獸沒有看他,
只把視線放在女孩鞋邊那圈濕暗:
風過去,濕暗很快變淺。
她真正要的不是椅子,而是能讓自己靠得住的位置。
輪班門手看著這一幕,
像忽然懂了什麼:
「有時不是要椅子,
要的是位置。」
學徒點頭,
把這句話默默貼在自己心裡,
最靠門的地方。
夜色向門檻上爬,
碼頭方向傳來遠遠的合木聲,
像誰在很遠的地方扣好一個箱子。
三下沒有回到洞內,
但兩下跟人群
像是對上了節拍。
輪班門手們換了三次,
沒有一個人把刻度拉錯;
短時椅換了十幾張坐姿,
沒有一張超過那條「20′」的小紙;
對門的一下變成一個
不張揚的習慣,
像離場的背影輕輕拉上衣襟。
散場前,巨獸把木牌
掛回靠門椅背,
門縫仍是一指。
學徒端著溫水把
地面幾個碎沙漬抹平。
門邊的女孩與男人
回頭對門各「一下」,
男人眼神柔了一圈,像某段
硬邦邦的語氣,
被自己的舌頭磨鈍。
提燈的婦人從遠處揮手,
燈圈在夜裡晃出一個
不閉合的圓,像在說:
改日再靠一下。
洞內只剩他們兩人。
學徒指著木牌問:
「明天還輪嗎?」
巨獸點頭:
「門會記。」
牠把短時椅又往內推半寸,
讓椅腳剛好卡住那枚
白天被腳尖磨出的淺痕。
「人多的時候,你先看風。」
牠對學徒說,
「風亂時,不要把門開大,
先收一指。」
學徒「好」,
在門框刻度上輕輕敲了三下,
像在和這道刻痕約法。
收束的一下落下,
陶鈴在洞裡輕輕響了一聲。
沒有宣告什麼,只把今日的熱收住。
巨獸把手掌貼在門板,
木頭回牠的體溫,
像一條慢慢回來的脈。
牠朝階下看了一眼──
礫灘被潮水舔亮,
遠處有人抱著紙燈往回走,
燈光在風裡折成幾塊碎金,
又合起來。
「今天第三下雖然沒來,」
學徒嘟囔,「可我覺得……也
沒那麼缺。」
巨獸笑,拍拍他的肩:
「因為你當過門手。」
他們把燈收暗,
留門縫一指寬,
讓光在屋內小住。
短時椅在門邊安靜地待著,
像一條知道怎麼把
人托住的小河岸。
巨獸把木牌擺正,
對空門輕輕點頭:
「明天繼續。」
風從門外輕輕
撫過刻痕,像回應:
知道了。
第七章|夜間回訪:第三下分散回歸
夜色下來得很慢,
像把整張日子,
用掌心一寸寸抹平。
門縫仍是一指寬,
薄光從那裡住進來,
像一枚知道禮節的客人。
學徒把最後一盞溫器的
火口收了半線,室內
只剩木頭與海鹽混在一起的香。
短時椅靠在門邊,
椅腳剛好卡住白天磨
出的那道淺痕,
穩得像一句不張揚的保證。
梁上,
兩下在陰影裡對望,
一整日都沒等到第三下。
巨獸沒有去拆鐘,
他把掌心貼在門板,
木裡緩慢回溫,像遠處
一條看不見的潮回來碰了碰腳踝。
學徒在桌邊數著今天的小東西
:一枚錫釦、一枚白釘、
一張被鹽咬過的頁角、
一道仍未寫完的小圓。
他數到一半停住,
聽見門外有人悄悄上階。
是那個下午只「靠影子」
的小女孩。
她抱著一個塑膠袋,
裡頭一件還帶溫度的外套。
她不敲門,只把外套放在門檻上,
輕輕對門一下,
轉身就走。
外套的袖口滑出袋口,
在門檻上留下很淺的一道弧。
學徒追出兩步:
「要不要帶回去?」
女孩擺手,走遠了。
巨獸將外套拾起
墊在短時椅背——
影子不在時,有時需要
一件能替代影子的布。
礫灘上,另一個身影被潮聲推回來。
是抱著油布包裹的男人。
他在門外站了片刻,伸出手,
指尖落在門板,沒發出聲,
只留下體溫。
他低聲說:
「雲格的時辰,
我明天再來看。」
巨獸點頭。
男人走時踢到了兩顆礫,
礫在夜裡乓然對了一下。
輕、準,好像一個縮小了的
鐘在練習自己。
更晚一些,
銀筆夾也來過。
他沒進門,只在階下停一停,
抬手像要整理領口,最後卻
只是把筆向內襯扣緊。
他望了門一眼,
背影帶著職務
的直角離開。
學徒問:
「他會怎麼寫?」
巨獸說:「他會寫他能
寫的那一半。」
另一半,便交給海與人去記。
風轉到偏東,
簾影在窗沿輕輕點頭。
學徒忽然說:
「師傅,今天兩下好像
沒那麼孤。」
巨獸笑:「因為門學
會了輪班,椅子學會
了等待。」
學徒抓抓頭,
覺得這句像道謎。
第三下不一定要來自鐘聲,它也可能藏在眾人的零星回應裡。
巨獸把指節輕輕敲
了桌面一下,
學徒也照做,再一下。
兩人對看,誰也沒敢敲第三下,
像不想冒犯某個
尚未公布的節拍。
他們便這樣坐了一會兒。
屋外傳來幾個離場前對
門的輕輕一下,零星、不齊,
卻各有位置:

第三下有時拆成許多個「一下」。
提燈的婦人一下,
校服女孩一下,那個替人問話的
男人也在陰影裡很輕很輕地一下。
這些一下,
像把一整天散在各處的句尾,
逐個收邊。
學徒忽地明白了什麼,
眼睛一亮:
「第三下……是不是就藏
在大家離開前的那一下裡?」
巨獸沒有點頭,
也沒有搖頭。
牠只是把門縫往內收又放,
放又收,像替某個尚未宣
告的答案量尺寸。
門板在牠掌下起伏微不可見,
像一頭睡到半醒的獸
在胸腔裡翻身。
尾聲|第三下的去處
遠處碼頭忽然
傳來木合聲——
沉、穩、短。
學徒以為是幻聽,
抬頭,
梁上兩下仍在。
巨獸卻聽見另一個更細的響:
杯底與桌面的瓷擦、
白釘與紙纖維的輕扣、
短時椅腳與地面那道
淺痕摩過的一點聲。
這些小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
彼此錯落,
卻在某個時間點剛好
排成了三:
一在遠方,
一在門邊,
一在桌上。
不是鐘,像是屋子自己
把一天的呼吸
整理成了句法。
學徒也聽見了,
只是不確定。
他轉頭,巨獸對他做了個
很小的手勢——別說破。
有些聲音,一旦被宣告,
就會立刻躲進木紋裡。
夜更深。
巨獸把三格架巡了一遍,
海格邊緣被摸得亮;
雲格合緊,
像一隻睡熟的獸;
種子格前那盞很暗的燈只亮到足以識路。
第一人的字停在海里,
背面多了一個小點;
第二人的釦暫掛在門內側;
第三人與第四人的勺
洗淨躺回桌緣。
學徒把透明罐裡未完
的七字倒一倒,紙片互
相靠近又散開,
發出像極小雨的聲音。
他們準備收場。
巨獸把木牌掛回靠門椅背,
將短時椅再往內推半寸;
學徒把外套的袖口折好,
讓布邊剛好搭住
椅背的一條舊刮痕。
巨獸對著空椅子道晚安,
像向一群知道路的
朋友逐一點頭。
將關未關時,
階下來了最後一人——
晨間站在門檻內外之間的那位。
他沒有再把手放在門板,
只在門縫的光裡停了一息,
對巨獸笑:「你說會有人來找我。」
巨獸也笑:
「他來了嗎?」
那人點頭:「以一種我
沒想過的方式。」
他沒有解釋。巨獸也不追問。
他們都看向礫灘,那裡有新的
腳印壓在白天遺下的弧上,
像兩個時辰握了手。
那人離開前,
對門很輕地一下。
學徒忽然想起白天自己與
師傅在桌上的兩下,心裡像
是被補上了什麼。
他站起身,也對門一下。
三下沒有同時響,
但像被夜色串作一條不易察覺的線,
從門檻穿過椅腳、越過桌面、繞過三格。
最後懸在梁下,與那兩下並排。
收束的一下落下,陶鈴在洞裡
不大不小地回了一圈。
不是宣告結束,而是替今日折邊。
巨獸把門縫留在一指寬,
把厚重的門栓擱回牆邊──
這裡從不仰賴門栓,它靠的是大
家與這一指光之間的默契。
牠向學徒伸出手掌。
學徒把自己的手蓋上去,
兩掌之間有一點來自木頭的餘溫。
「師傅,第三下什麼時候
會真的回到鐘上?」
學徒終於問。
巨獸想了想,答得很慢:
「也許明天,也許不會。
也許它已經回來,只是不
打算用以前那種形式。」
學徒歪頭:「那我們怎麼知道?」
巨獸指指門、椅、桌與梁:
「看人怎麼靠,看椅子怎麼穩,
看句子怎麼落,看兩下之間
還缺不缺座位。」
判斷「第三下」的方法,不靠鐘聲,而靠人與場的呼吸是否完整。
他們把燈收得更暗一格。
窗沿那條很窄的天被夜色小心翼翼地合上,
只留一線能讓風進來的小口。
礫灘上的潮聲在遠方慢慢往下,
像在替人把白天那些急促的話,
一一降速。
巨獸在門背的刻痕末端,
添了一筆更小的弧——像笑,
也像一個容納萬千未盡的逗點。
離開前,學徒回頭看了一眼:
短時椅靠著門,外套的袖口向內彎;
三格安睡;白釘與錫釦在桌上彼此靠近;
透明罐裡的紙片在黑暗中也能彼此聽見。
他忽然相信,哪怕
第三下永遠遲到,
這個地方也能把人好好安置──
靠近、坐下、起身、離開,
每一個動作,
都有可以扣住的邊。
門輕輕闔到一指寬,
像替夜色留的縫。
巨獸對著那條縫,
低聲說:「明日見。」
縫裡的光像聽懂了,
回牠一個更輕的閃。
兩人下階,礫灘在腳下發
出乾脆的小聲響,
像無數極小的鐘各自點頭。
潮退以後,
第三下在哪裡?
也許在碼頭,也許在門板,
也許在每個人離開前對
門的那一下裡。
不著痕跡,卻把世界輕輕扣好。
椅子仍在,
門仍在,刻痕仍在──
而你,只要願意,
明天還能從那一指寬的光裡進來。
妳若還在,
就靠近這道縫。
燈已收暗,
我在這裡等妳。
無需喊名,
只要對門一下,
風會替妳帶進來。
第三下,不必是鐘聲,
也可能是妳的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