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上的手指》

她把米桶打開，一陣米香混著淡淡的舊塑膠味竄出來。白白的米粒像一顆顆躺著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有點發亮。 裏頭有幾隻細小的米蟲，緩慢地在米堆上爬行，慌張的像一場悄無聲息的逃亡。 她拿起量杯~是阿婆教她的，要量得滿滿的，平平的，才會剛剛好。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每一杯她都數在心裏。 可那些米蟲好像在擾亂她的數數，一隻、兩隻、三隻，慢慢從量米杯的邊緣爬出來，在杯沿上迷路似的繞著圈。即將找到那條能爬上她手指的路徑。 她趕緊把米倒進內鍋，一口氣蓋上米桶蓋，把量杯丟到旁邊。接著把整鍋米放到水槽上，那水槽平面上貼著白色的磁磚，冷冰冰的，像一個被下過雪的棋盤。 她的手指摸著磁磚邊角，突然覺得自己像縮小的佳慧，可以在上面跳房子，跳進了不知道誰家裏面。 水龍頭被打開了，嘩啦啦，涼涼的水沖進米鍋，米開始翻騰，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音。奶白色的洗米水讓那些米蟲也跟著浮上來，她眼神敏銳地掃過一隻隻，就像在清除秘密世界裏的入侵者。 她用指尖輕巧地把米蟲撈起來，還要小心地不讓半粒米逃出去。水倒掉了，再洗一次，再倒掉，再洗第三遍。她的手在冰冷的水裏撥弄著米粒，這是她每天的工作，是阿婆交代的。 大同電鍋就放在桌上，綠色的鍋身外殼早被油煙染成一層光亮的咖啡色，就像一件穿了很久的外套。她先倒一杯水進去，再把洗好米的內鍋放入，啪一聲蓋子蓋好，然後按下那個鈕。啪嗒。紅燈亮了。 她站著看那紅燈一會兒，好像那就是魔法點火的開始。從這裏開始，飯會慢慢熟，而她也可以看卡通了~只要在一下下，剩下的事只要一點點時間，她就能坐過去在客廳裏看電視。 她開始拿碗。第一隻是白色的碗，上面畫著一頭梅花鹿，鹿抬頭望著天，好像永遠在找啥。這是阿婆的碗，碗邊已經磨得有些小小缺角了。她再拿起那雙竹筷子，阿婆總說竹筷子最不會滑手，也最溫暖，像老朋友。 然後是爸爸的碗。爸爸的碗最大，是一隻沉甸甸的瓷碗，上頭畫了一朵花，她一直看不懂那是什麼花。不是玫瑰，不像菊花，也許是阿婆說的喇叭花。 爸爸說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要坐對了，工作才會做得好，做事情會更順利。」她邊把碗擺好邊想，可是為什麼坐在一個位置上，事情就會變得容易？ 那是因為旁邊坐誰嗎？ 她想到學校坐她旁邊的張俊偉，考試偷看自己的就考了一百分，但是那次考試，有兩張考卷是自己李佳慧的名字。 「沒腦子，有好位置也沒用啦！」她自言自語了一句。 繼續默默把碗放在該放的地方，再來是媽媽的碗，總是放在爸爸的右邊，兩個碗有些距離，但是一樣的花，她常常放錯。 自己的碗放在媽媽旁邊，三個碗像阿兵哥排好隊。「阿兵勾錢多多…」她小聲唸著，這句話也不知道誰跟她說的。 最後是兩個弟弟的碗~奇怪的是，弟弟的碗不放在她旁邊，而是放到阿婆那邊去。 她其實不懂，明明桌子夠大，後面至少還能再坐三個人，可弟弟們總要擠在阿婆那一邊。 她邊想邊擺著，碗碰碗的聲音像是什麼儀式要開始。 就在這時，客廳突然傳來了那熟悉的音樂~《北海小英雄》的主題曲，一下子像風一樣從門縫裏鑽進來。 「姊仔，卡通開始了…李佳慧緊緊喔~」小弟喊了一聲。 「你們先看啦~我等一下來。」抓一把筷子。 『♪喔唉悲哀小英雄~北七真威風~』電視的卡通主題曲傳來，那旋律拉長了，拉到她快翻白眼，電視音響破聲，聽起來像哀號，佳慧乾脆自己唱了起來。 「我愛北海小英雄~電視唱歌的聲音，那發音很爛耶」~這想法從心裏跟著旋律繞了一圈又一圈。 她情緒變的躁動，整個人像被音樂牽著往那個電視聲音飄去。她開始動作加快，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煩躁，就像有什麼東西正從她的背後往前推。 音樂刺激她的動作… 她想看、想衝出去，想跟倆弟弟一起坐在那台電視前，但她還有筷子沒放完。 穩穩放下最後一雙弟弟的筷子。 音樂~電視那頭的旋律剛好間奏。她克制，轉身，往廚房那道窄窄的拱形門走去。 門下面掛著用塑膠珠子串起來的門簾，她一腳跨過去的時候，那些珠子碰在一起，發出一連串「喀喀喀喀」的聲音，像是歡迎，也像是在偷笑。 她小心地側身走過，像走進一道結界。 『♪踏不趴冰火雪~哼哈勒無秋~』 一出來就是客廳，她坐上黑木大理石椅子，屁股才剛碰到涼涼的石板，電視畫面正閃出小威拿著木劍跳出來的光影。「來得及，剛好開始…」 鬆了一口氣，像是趕上了什麼秘密的集會，世界剛剛像是正好為她按了個暫停鍵給她趕上的機會。 時間像米粒那樣，在水裏一樣一顆顆地上下翻滾過去。 三人看著卡通，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正看到北海小英雄划著船撞進海裏，突然… 「叮咚！」門鈴響了。 她整個人跳了一下，像卡通人物突然踩到香蕉皮，「媽媽回來了?」下意識的反應，但是… 外頭隨即傳來熟悉的聲音，是用番樓腔客家話喊的~由仁摸~ 「哦~小林叔來咧！」 是大弟弟喊的，邊喊邊從椅子上一個箭步衝出去開門。 門外，小林叔笑咪咪地站著，手裏提著一個大竹簍，一開口就像把整個晚餐的味道喊進來：「哎呀～乖小鴻乖，今日有乖乖在屋企睇卡通喔～」 小鴻紅著臉點頭，門邊就飄進來炒菜油香、蒜頭香、雞湯香、還有雞蛋的味道，像從門縫裏鑽進來的小精靈。 小林叔是爸爸兩間餐廳的廚師之一，常常是他來給我們送飯菜。 他總是這樣，伴著笑聲和菜香出現。那個大竹簍子是魔法箱，每次打開都有不同的菜色，但永遠都有半隻油油的雞。 她站了起來，本想幫忙，小林叔說：「不用啦～我嚟我嚟～」 她只能幫忙接過那碗湯。湯碗底下墊了個木托盤，感覺上還是很燙，小心捧著。 小林叔把竹簍放在桌上，咚的一聲，桌子搖了搖。 然後開始~掀蓋~啪!一盤炒青菜；啪!一盤菜圃蛋；啪!一盤紅燒豆腐；啪!一盤鹹蛋苦瓜；啪!再來半隻雞。 最後，佳慧把湯擺上去，五菜一湯，熱氣與香氣彷彿在空中畫出一條條白煙，像夢裏的雲，卡通的線條。 小林叔把菜放好之後，沒馬上走。 他走向廚房旁邊的牆，那裏掛著一個圓圓的大竹蓋。那是一個年代久遠、邊緣已經微微彎翹的大蓋子，看起來像是某種秘密道具。 抬起手，輕輕地把竹蓋子從牆上拿下來。 「桌蓋要蓋起來喔，不然菜會冷掉。」他一邊說，一邊彎下身，把整個竹蓋覆上了桌上的五道菜。那一瞬間，所有的香味、色彩、熱氣，全被那個蓋子~封住了。 啪!的一聲，好像關上了一扇通往晚餐的門。整個桌面只剩下一個圓圓隆起的蓋子，像一座小山。 大弟弟吞了口口水，眼睛還盯著竹蓋的邊邊角角，彷彿下一秒會有什麼偷偷冒出來。 就在這時，廚房裏的大頭電鍋突然「啪噠」一聲，彈起來了。 飯煮好了。 米飯香像個急性子的朋友，從桌上電鍋裏面跑出來一路飄過來，撞進孩子們的鼻子裏。 「哇～好餓喔！」大弟弟忍不住喊了出來，舌頭都快跟著香味跑起來了。 她連忙拍拍大弟弟的肩，「不要吵啦，等阿爸回來，等阿妹回來，我們才能吃飯。」 然後一把拉住弟弟的手，兩人又一起走回客廳坐下。 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著，好像也在說：「什麼時候才能打開那個蓋子啊？」 她坐在電視前，卡通已經演完了，下一部還沒開始，中間穿插的廣告，是那種常出現的~ 「哈比~哈比書套~」，還有「洞洞腦!洞洞腦…」、保健糖漿、還有一種看起來很難吃的健素維他命糖。 她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 這時她腦子裏忽然浮出剛剛那一幕，大竹蓋一蓋上去，香味被封住的那一瞬間，還有大弟低聲說的那句：「五菜一湯。」她想了起來，好像電視上哪個節目有說過，是蔣經國總統講的~「五菜一湯，不鋪張、不浪費。」 她突然有點小小的驕傲感，原來她們家一直都是標準的。每天都是五菜一湯，阿婆說不能超過，這是規矩。 她從來沒想過別人家到底吃幾道菜，會是十道菜嗎？還是只有一道？好像也很難想像。 她的眼神還黏在剛剛電視最後一幕的彩色畫面上，新聞的片頭聲音像打雷一樣從喇叭裏震出來，接著是門口的鑰匙聲，然後門開了。 阿婆跟媽媽一起從門外走進來，手上拎著東西，身體微微前傾，眉頭皺著，像是整天沒坐下來過一樣。 爸爸不在?這種時候他也應該回來了。看來今晚應該又是要應酬。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媽媽的腳步快了一下。 「妳就知道看電視！妳是姊姊，不會管他們兩個去寫作業、去洗澡嗎?」 那個聲音像是突然把她從大理石椅子上抓起來，身體發麻，腦袋嗡的一聲。 她站起來，還沒說出「我…」的時候，媽媽抬起手，「啪！」的一聲打在她手臂上，「啪！」再一下，左邊手臂上頓時紅成了一片。 她沒哭，也沒躲。只是咬著嘴唇，眼睛望向關掉的電視黑色螢幕以及上面那叫做大同寶寶的醜傢伙。 爸爸還在餐館工作，阿婆在廚房用客家話講:「先食飯，不要打小孩了，吃飽再說。阿鴻來~阿婆這…」 「小孩子等一下要洗澡、寫作業、練琴。」媽媽提著木瓜去水槽邊對阿婆說。「今天太晚了，店裏也太忙了…」。 李佳慧幫大家添飯一人一碗，弟弟們乖乖的跑去阿婆旁邊坐好。 落座之後，媽媽拿了個盤子，開始幫爸爸先把菜裝好放起來。 從每一盤菜裏面夾一些出來，然後夾了一整隻雞腿。再去飯鍋那邊裝了一碗飯出來，最後舀了一碗熱湯。 這些晚餐是留給爸爸，爸爸每次晚一點回來時，如果沒有喝醉，他會杜子餓。 但如果喝醉… 事實上幾乎都是喝醉才回來的。 回來都要先吐得稀哩嘩啦。 媽媽說這樣很傷身體，很傷身體怎麼還喝成這樣，就不能喝一些些就好。 月底媽媽和阿婆都會為了爸爸花多少酒錢應酬發脾氣… 媽媽留給爸爸晚一點回來吃的…通常都倒掉。 每次爸爸喝醉全家都害怕…. 爸爸喝醉了之後，會打媽媽，有時候會打弟弟，常常打我… 阿婆罵他，他就哭。 所以為什麼大人總是要喝酒，問媽媽，媽媽又說「沒辦法…那個就是他的工作。」 他的工作就是喝酒嘛~ 他就心裏面很悶~ 為什麼男人要喝酒，很討厭。 討厭人家喝酒的樣子。 但她不敢說她爸爸。 大家都乖乖的安靜的吃飯。菜是真的很好吃，那麼熱那麼香。 一口一口扒著飯，媽媽跟她講:「吃快一點，今天已經很晚了。作業複習完，澡洗一洗，還有鋼琴要練不要浪費時間。」 嘰哩呼嚕的趕快把飯吃完，好像事情都忙不完一樣。明明剛剛還在看卡通，很悠閒~怎麼媽媽一回來，時間就變得不夠用了? 她低著頭扒飯，肩膀還隱隱作痛，那兩巴掌像火一樣燒燒的。 她一邊吃，一邊看著牆上的白磁磚出神。 突然，她看見牆角一抹黑影，那不是壁虎，是牠。 那隻大蜘蛛，老牙大蜘蛛，靜靜地縮在牆角，六條細長的腳像落地的細針，一動也不動，只有兩隻小眼珠微微反著光。 她看過那蜘蛛追蟑螂，大蟑螂…蟑螂走過去，牠動也不動…等著。 連那幾隻平常橫行無阻的壁虎，看見牠都退後幾步，甩著尾巴鑽回窗簾後面。 她沒說話繼續吃飯，但心裏剛剛被打悶悶的氣，像那蟑螂一樣被老牙慢慢吞掉了。 阿婆忽然罵:「阿慧，吃飯看桌子，眼啾到處看沒禮貌。坐沒坐樣，腰挺起來。吃東西牙齒白白給誰瞧喔?」 媽媽也說:「不要一直咬著碗，難看，女孩子穿衣服要注意，動作要注意，不要出門亂跑，曬黑就不能看了…還有…說話…」 樓上那間小小的琴房裏。 「你知道，大舅舅她女兒瑄瑄表姊，在彰化讀師範學院，那是最好的，以後工作是老師，你知道嗎?」媽媽手指捏樂譜，等著幫她翻頁。 琴房，除了日光燈，鋼琴，幾本樂譜，一台節拍器。剩下的是白白的牆壁。 每天三小時，她只能待在這。 噹噹噹噹~噹噹，彈到一半，剛剛一下彈錯了琴鍵。 「啪!」雞毛撢子甩在手臂上，又一條紅色印子。 「是芮咪咪勒咪，錯幾次了?」 「慢了，妳拖拍了…」 「左手跟上，節奏…」 「啪!」 「都練幾次了，還不知道中指無名指這裏不能超過黑鍵。」 汗延著背脊流下，她只能紅眼睛，不能哭的… 指頭好痛，真的好痛…手臂也是。 日光燈下，媽媽的影子趴在鋼琴鍵上看她，她不敢按到有影子的鋼琴鍵。 暑假每天都要去學校上輔導課，她是學校安排的前段班，每天都要去，只是上課時間比平常日短，只上到下午三點就放學了。 暑假的太陽從窗框斜斜照進教室，地板泛著白光，熱得幾乎能把粉筆灰烤焦。 「夾慧~清空它～」 那個外省數學老師，一口重重的東北腔，把「佳慧」喊成「夾慧」，像真的扁掉了一樣。 他拿著竹板尺，那專門在黑板上畫畫的，還有超大直角和等腰三角形，還有一把雙頭粉筆圓規。 老師手上長長的尺敲敲那個老舊的鐵櫃門，像是在執行什麼死刑前的儀式。 李佳慧忍著笑，心裏沒啥不情願，臉上沒說半句。 櫃子門一打開，粉筆和霉味混合的味道衝出來，像什麼不肯散去的舊記憶。 還有細細小小的長腳蜘蛛，想幽靈一樣白白的，弱弱的…從鐵櫃後面搖晃著攜家帶口的跑掉。 李佳慧拖來垃圾桶開始處理櫃子裏，各式各樣的文具屍體。 一堆粉筆頭，紅的、藍的、綠的、黃的…白的超多，誰把這些粉筆頭塞在櫃子裏面啦?白癡唷~全丟了。 一塊破口的板擦，吃飽了粉筆灰還不肯閉嘴的，這種口風不緊，絕對是告密者…快丟了。 一張「蔡畢宣」的獎狀，中華民國六十二年，全班學業成績第一名…你誰啊？現在都一九八零年了…反正不認識，丟了。 抹上灰塵偽裝，躲藏在櫃子最裏面的《保密防諜手冊》九本，咦~這有一本不是? 偷渡客?躲在《保密防諜手冊》中間，其中一本泛黃的是故事書《愛麗絲夢遊仙境》。 阿兜仔美國女孩嗎? …這難道？沒人的書？ 不對，是我的書！是我的，是我藏的，是我忘記，現在才記起放在這的故事書。 我救了它，救了被判死刑的這本故事書。 它現在是我的了… 她輕輕地吹掉書面上的灰塵，然後打開《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第一頁。 上面是一張插畫，一個穿著圓裙的女孩追著一隻兔子跑。 為什麼要追兔子？她不知道。 那兔子穿著背心，還拿著懷錶，臉急得像是被後面的女孩抓到就死定了一樣! 她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懷錶上的時間，又看了兩眼那女孩。 故事應該就是「愛麗絲懷錶被兔子偷了」吧？ 她忽然想起那一首上個月練習過的鋼琴曲~《給愛麗絲》。 那首曲子，是不是就是要給這個愛麗絲的？ 她不知道，從來沒問過老師。那首鋼琴的旋律，她也一直沒聽出什麼感覺。 搞不好這本故事裏會寫。 不行，現在不能看下去。她下意識地回頭張望，看看有沒有同學在偷看她。 沒人注意。她趕快把書闔上，藏進裙子的口袋裏。 百褶裙是深藍色的，顏色夠深，能遮住口袋裏的書。 她低下頭，小心地把書慢慢塞進去，像隱蔽那個日記或寶藏圖之類專屬自己的秘密，胸口砰砰砰砰砰。 她繼續整理櫃子。 裏面還有一朵塑膠康乃馨，粉紅色的花瓣有點黏灰塵。 母親節的東西，誰丟在這裏的，剛剛的那個民國六十二年蔡畢宣？ 她沒想太多，把它丟進垃圾桶。 還有一支鉛筆，外面沾滿粉筆灰，但看起來像沒被削過，跟新的一樣長。 她盯著那鉛筆一會兒，想像那些彩色粉筆頭是它的兵，而它是統帥。 可是，不對，鉛筆比他們大太多了，看起來不像會打仗，只像是個嚴肅的大人，帶著一群各種顏色灰頭土臉的孩子。 她笑了一下，把鉛筆放到一旁，「這個可以留著。」 然後又繼續往櫃子裏探手~看還有什麼沒被她發現的東西。 到了中午，李佳慧把鐵櫃擦得乾乾淨淨，連那個門上的生鏽處都特別用衛生紙擦了一遍。 老師看著點點頭，跟她一起把櫃子推回原位，推得「嘎嘎嘎」地響。 整間教室忽然變得很乾淨，粉筆灰沒了；地板也亮亮的，連空氣都聞起來比較輕了點。 他們把垃圾拿去外面倒，走回來的時候老師說：「好了，可以放學啦，中午了!回家回家～」 哦？這麼早？她有點驚訝。 但想想也對，今天是返校打掃，本來就是來打掃一下而已。 早上掃了外面、整理了教室，學校也算夠本了。 同學們陸續背起書包，三三兩兩往校門口走。 她也背上書包，肩帶一拉起來，就覺得有點重。 不是書包的重量，是想到回家還要彈鋼琴~那一套蕭邦的練習曲，指法、節奏、力度，全都要照鋼琴老師講的來。 想到那個琴房的悶熱和媽媽在門口的腳步聲，她的肩膀手臂到手指都先僵硬了一下。 「好累喔…」她小聲地嘆了口氣。 但下一秒，她想起了~那一本書。 藏在裙子口袋裏的《愛麗絲夢遊仙境》。 她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百褶裙，指尖透過纖維碰到書的硬角，心裏有點癢癢的，一股像在偷吃糖果的快樂湧上來。 她腳步突然加快了。 想趕快回家。 想趕快打開那本書。 想看看那個愛麗絲為何會變大變小…還有~那首《給愛麗絲》的曲子，這個故事希望會說清楚。 她一邊想一邊往前跑，頭髮在太陽底下飛起來，背影輕得像她從來沒有學過鋼琴。 吃完飯，她照例走進琴房，把門關上。 媽媽還沒回來，但她早已留下規矩：暑假每天要練三個小時的琴，不可少。 下午可以練一個小時，然後去睡午覺；或者反過來，下午練兩個小時，晚上只剩一小時。 那是唯一被允許的「自由選擇」。 她把椅子搬近一點，坐下來，雙腳自然放在踏板前，手攤開。 八月快結束了，開學在即。 媽媽已經幫她報名了九月的鋼琴獨奏會，說這是為她「量身打造」的舞台，要她好好練習，不可以丟臉。 她其實不想去。 但這種話，從來沒有出口的空間。 她只能把這些「不想」壓進指尖裏，一聲一聲地彈出來。 她今天要練《給愛麗絲》。 她想跟媽媽爭取，把這首曲子加入演出曲目。 但她知道，要爭取，就要練得很好~要好到讓媽媽無法拒絕。 她一邊這麼想，一邊摸了摸裙子的口袋，書還在那裏。 厚厚的、重重的，像是藏著什麼秘密的寶箱。 「我彈好了這曲子，一定可以找到像愛麗絲一樣變大邊小的能力…」 那本《愛麗絲夢遊仙境》私乎響應了她的呼喚，變的特別的有重量，就壓在她地腿上。 「我彈給妳聽…」她小聲對口袋說。 她抬起雙手，輕輕按下第一個音。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她的手指順著熟悉的節奏滑過琴鍵，今天比上次彈得穩一些，指尖落下的時候沒有那麼多遲疑，也沒那麼多錯音。 那旋律就像一條細水，在她腦裏開了一道小縫。 她邊彈邊想像，圍裙女孩一步一步的靠近兔子…又遠離…又靠近…又遠離…又靠近…又遠離… 兔子跳著!喊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她在琴鍵的樂符裏面一直聽到… 阿姨在樓下說，佳慧好乖喔~ 大舅舅跟大舅媽說:佳慧讀書那麼厲害，一定能上師院的… 小舅舅說:佳慧，妳以後是音樂老師，那真是有氣質有學問的工作。 媽媽笑著。 我幫妳準備了禮服喔!蕾絲的…可愛的…優雅的… 阿姨對怡婷表妹說:妳看妳表姊，又乖又聽話，鋼琴彈的匠匠好唷~ …………………………………. 手指頭好痛…節拍器「喀、喀、喀、喀..」好像一直比她的手指速度都快了六十四拍節奏，她追不上。 她眼裏的接拍器就是兔子，她追不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但是她在哭… 晚上，她在棉被下…不!她鑽進了棉被樹洞下，翻著一頁一頁泛黃書頁，開始跟著愛麗絲冒險。 「毛毛蟲幹嘛一直問愛麗絲是誰，牠又不是真的想跟妳交朋友，態度不好還問這麼多，愛麗絲妳別理牠，一隻蟲子而已…」佳慧用手指頭戳戳畫面上那個咬著水煙斗的大毛蟲。 書面上的插圖就像在晃動，那個穿著大圓裙，金色頭髮的愛麗絲從書頁裏跳了出來，她推開李佳慧的手指，小聲的說：「別這樣，大毛蟲他只是想跟我說說話而已。」 「但是他老是朝妳臉上吐煙很沒禮貌，還有他一直都在問妳是誰。」 「對啊！所以我也沒說的很明白，我這樣做…妳也懂的對不對？就像你也不會對妳舅舅和阿姨她們說，妳不想彈琴…」 李佳慧詫異的說：「沒有…我沒有不想彈…我是想休息啦，不是不想…彈…」聲音漸漸的越來越小聲點。 愛麗絲拍拍佳慧的手指，安慰她說：「我知道，只是我們不想跟每個人說的太多而已，他們不瞭解…說了白說，反而還覺得我不好…對吧？」 李佳慧緩緩點了點頭，翻了幾頁又說：「那三個奇怪傢伙的茶會真好，永遠喝不完的茶、吃不完的食物蛋糕、聊不完的話題，永遠都在下午六點，等著看卡通。」 愛麗絲用力的幫佳慧把書翻到另一張插畫，三個奇怪造型的傢伙，圍著桌子跑圈圈。 愛麗絲指著旁邊的鬧鐘，她說：「他們永遠看不到卡通啦！只能卡在等待或是廣告時間裏面…」 「蛤！是喔？怎麼是這樣！這樣不行吧？」李佳慧驚訝的問。 「怎麼不行…他們三個就是這樣，佳慧，妳想想喔！如果哪一天妳只能一直洗米，一直放碗筷，卻沒有卡通可以看…」愛麗絲手插腰上，對著佳慧說。 佳慧馬上搖頭說：「不行，絕對不行…」但是，她馬上卻想到媽媽她們忙一天回家時，都是沒有卡通可以看的時候了…她忽然有些難過。 「我看很多大人都一直忙，忙到沒有卡通可以看…阿婆、媽媽都是…」 「所以爸爸他…喝醉以後有時這麼難過的哭。」李佳慧忽然明白了什麼。 書翻著翻著。 「那個柴郡貓，愛麗絲，妳沒看牠最後就是一張嘴，愛麗絲我告訴妳，像這種人…貓，媽媽說千萬不能靠近這種的人...」 愛麗絲聽完，反而笑的人仰馬翻。 「妳笑啥啦?」李佳慧疑惑著。 愛麗絲擦掉笑出來的眼淚說：「沒事，柴郡貓其實還不錯啦！」 李佳慧不是很懂，繼續往下翻書… 「愛麗絲，妳會不會覺得愛心皇后管太多了，整天喊要砍頭，而那些士兵，都很蠢…可卻像是故意做錯的？」 愛麗絲戴著眼鏡，拿一支長長的教鞭在書頁愛心士兵圖畫上敲了一下，像個老師說：「佳慧，這些傢伙都是撲克牌，賭博用的…不要學他們這樣的行為喔！」 「喔~好！」 佳慧常常在晚上鑽進愛麗絲的樹洞，一起冒險... 幾天後…媽媽發現這本書，就把書給收走了。 但是愛麗絲變小小的，藏在她的心裏… 那天晚上，爸爸喝得醉醺醺地回來。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大聲的爭吵，然後是清脆的「啪」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摔破了…也許是碗，也許是杯子，也許是媽媽的耐性。 她的手指頓了一下，按錯了琴鍵，音符像跌倒的腳步聲，在琴鍵上亂跳。 那冰冷的氣氛，像是她的手指碰到一塊冰，一直打滑，怎麼也找不到正確的位置。 節拍器依舊喀喀喀地走著，但她的心跳早就失速，呼吸也跟不上節拍。 她腦中像有一個鐘聲，一直響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那不是音樂的節奏，是恐懼的聲音。 她知道爸爸等一下就會上來，會罵人、會打人。那種「來不及了」不是單純指彈琴的節奏，而是…她根本躲不掉。 她想彈快一點、想趕快結束，可手越發抖、琴聲越亂。每一個音都像踩在地雷上，深怕下一個就是爆炸。 忽然回頭一看，媽媽已經默默上樓來了，坐在她身後的椅子上。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眼角泛紅，一直在擦眼淚。 媽媽的臉上有一個巴掌大的紅印子，像一個剛落下的烙印，熱騰騰地燙在她眼前。 那一刻，她感覺到媽媽的痛，也感覺到自己的心，好像也一起被打了一下。 她的手指還停在琴鍵上，但音符已經不聽使喚了。 她不敢看媽媽，也只能繼續彈。她害怕的不只是被打，是那種明明知道會發生、卻什麼都做不了的無力。 過了一下子他爸爸上來了，然後對著他媽媽又是一陣痛打，嚇得鋼琴都不敢彈，手一直在發抖，然後他爸爸過來也在她臉上打兩巴掌，吼著：「彈什麼彈鋼琴啊,吵死了~去睡覺了！」 她嚇得趕快把鋼琴蓋起來，跑去睡覺。 躲在床棉被底下，還聽到媽媽還在那邊跟爸爸講話，然後過了一下，阿婆也出去了。 三個人在那邊講不知道講了什麼。她總是聽到媽媽在哭，爸爸在兇…阿婆在講話… 喊著心裡的愛麗絲，拜託愛麗絲快一點來，帶她離開這一切。 九月的獨奏會。 燈光落在她的肩上，像是無數道細針縫住了空氣。鋼琴黑亮得像湖面，映著她雙手的倒影。 《給愛麗絲》。 她彈著，照著譜，一如彩排，一如多年前媽媽的指導。音符從指尖流出來，她的身體記得節奏，肌肉自動執行，沒有錯音，沒有遲疑。 但是~到了那段。 那段十個音符連續重複的地方。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她彈了一遍，又一遍。節奏開始慢了些，又像卡住什麼。 她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刺眼，閃耀，整個視野像是突然放大，然後被拉進一個很久以前的夏天。 那年的獨奏會，她依稀記得…當時超緊張的。 她再次看見十三歲的自己，穿著藍色百褶裙，坐在那台一模一樣的鋼琴前，彈這段旋律。 彷彿媽媽站在旁邊，手裏拿著雞毛撢子，嚴厲的臉，空氣是沉默的。她那時候不懂，只覺得每次到了這一段旋律就變的像一堵牆，怎麼也走不出去。 現在，她又回來了…愛麗絲嗎？ 她的手還在彈，還是那十個音，不停重複。 她不知道彈多少下了… 獨奏會的現場，場下有些人已經有點騷動，有人清了清喉嚨，有人開始翻節目單，有人去上廁所… 但她沒有停下來。 她知道她自己不是卡住了，而是她想停留一下，就這一下下。 那年被逼著練琴、有些話說不出口。 她曾想告訴她：「我不想彈…」的那個十三歲。 這旋律如同停在那個以為媽媽的愛只能靠聽話來換的年紀。 記得某天早晨，爸爸好像是整夜沒睡，她起床準備上學，看見他坐在廚房桌子旁，自己單獨的在喝一杯熱茶，身上還有嗎濃郁的酒臭味，她看著爸爸，忽然問了那句：「爸爸，你以後可以不要喝那麼多酒好嗎？」 爸爸眼睛紅紅的看了她，好一會然後才笑著說：「妳鋼琴彈的很好聽喔！」 有一次，她下午在琴房裏一個人練習彈鋼琴，阿婆剛從市場回來，滿頭大汗，阿婆就上樓來到她的小琴房，拿了一個紅色草莓髮夾給她，還有一個布丁，阿婆說：「佳慧喜歡布丁，阿婆有買，你先食嘍再彈琴唷~」 她小聲的謝謝阿婆，然後照著鏡子，把髮夾夾在頭髮上... 媽媽...她從不敢開口跟媽媽說謝謝或是其他的。 現在她終於懂了，那段旋律不是困住她的東西，而是她自己「很多很多不敢開口說的話」。 她繼續彈，在最後一遍，她微微把音拉長。 音符像是慢慢溶進空氣，越來越慢，終於，眼淚落了下來，這是當年不敢滴下的… 她停了，她手指停下來了。 她抬起頭深呼吸，轉頭看著觀眾席，沒有人拍手，大家目光看著她，都在等她，不知道她的下一段何時開始。 但她卻緩緩站起來，對著台下鞠了一個標準的躬。 她不是來演奏給誰聽的。 她來告別那段旋律的。 在她下台後，會場才開始陸陸續續傳來拍手的掌聲。 星期四，戶政書所。 她拿著那張剛印出的離婚證書，站起來時腳有點發麻。 身旁那個男人，陳泰英，曾經是她一起在學校裏喝咖啡、改考卷、共度無數黃昏的伴侶，現在只是冷冷站著，把自己的那份相同內容的A4公文紙張塞進包裏。 那一年，她回到楊梅實習，跟著這位大她四歲的師哥學習。 他陽光、開朗、會彈吉他、會送她玫瑰花。 冷氣下，她鬢角的頭髮被風吹的擾了眼睛，眼角濕濕的。 他看著她，輕聲說：「那個，妳南部的獨奏會…我就不去了。那天我開校務會議。」 他本來還以為她會說點什麼。 但她只是抿了抿嘴，點點頭，像鬆了一口氣，也像沒什麼表情。 他面色冷靜的說：「好，這樣也好。萍萍妳帶好，有什麼需要打電話給我。」 他轉身走了，從自動門走過去時，那聲謝謝光臨特別刺耳。 她看著已經完全離開的背影忽然想到那本《愛麗絲夢遊仙境》，「柴郡貓…」男人離開的這一瞬間，就像消失的只剩下嘴的貓。 那些說過的話，似乎是最後才會飄散。 這個婚姻裏走到這地步，不是爭吵，也不是孩子，而是她那十幾年來想『當一個不在被人控制的人』的那種執著。 「李佳慧，我跟你說，下學期就辭職在家教小孩，這比妳當國中音樂老師重要，我不缺妳這份收入。」 「李佳慧，妳到底在幹嘛？去屏東當音樂老師？告訴妳，這我是不可能同意的，還想調去屏東…」 「妳這女人，到底要幹嘛？整天想這些，告訴妳…」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不屑，也帶著理所當然。 但她知道，她其實不是反抗男人的話語，也不是反抗任何人… 她下意識的摸著左臉。 她記得小時候那一個個的巴掌，爸爸、媽媽一直到剛剛那男人都曾給過她那重重的巴掌。 偶然間回想起當年聽見媽媽和阿婆低聲說，『都是那些眼紅的，搞小動作！』又或是嘆氣，『以前的人做生意哪有這麼累，現在這酒場文化也變了，真不懂…』直到有一天，父親的酒氣更濃了，眼底只剩下絕望，然後餐廳的招牌，就悄悄換了別人的名字。」 最後爸爸肝癌走了。 媽媽在爸爸的事情之後，出去工作，餐廳幫廚...回來的時間更晚了。 阿婆也沒等到阿鴻退伍...先走了。 他們就這樣悄悄地慢慢從生命裏消失了。 今天終於可以徹底從這種情緒中走出去了。 似乎，以後也不會再有了吧? 女兒常常看著她彈琴，問她：「媽媽妳天天告訴我，彈琴很辛苦，妳怎麼還天天彈？我也可以學鋼琴嗎？」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想起那些年在琴鍵上流過的淚水和汗水。 她終於笑了，輕輕摸摸女兒的頭：「等妳再長大一點，媽媽教妳。到時候，妳的手指想怎麼彈，就怎麼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