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舺.戌子年,霧雨夜》

更新 發佈閱讀 22 分鐘

親啲的大人: 我先前替你收茶樣、押樟腦, 刀在你旌旗下,腿跨淡水小火船, 走透萬華、牛埔庄、北投庄, 熱血煮成稅契上的硃筆。 今你上報說: 「市不再亂、兇手已獲、地價可升。」 你真有把握? 我耳未聾,嘴未啞: 聽見你買三井的墨水,欲改吾人姓名; 聽見教士在講臺說愛,腳卻量港口地尺; 聽見德商把「公定價」印成羊皮卷, 把咱逐塊割做裝飾, 茶磚也好,米票也好,都是人肉色。 我無癲,也無酒瘋, 獨是被遺落的阮 米酒猶在,昔日甘露, 今成烏血; 字凝,信滯,誓枯。 看我這支「埔里仔大刀」: 可似醫生,切爛瘡; 可似勇伕,斷船纜。 大人若要清港, 我便替你好好「清」。 爛耳未得?且等! 我會替你割下新耳 來自苦力、來自番人、來自被賣契紙裡的囝仔。 哪塊臟腑啊細臭去, 我就替大人剜去, 安靜,乾淨,親手。 里那條鐵支路,通到南方鳳山城。 我看毋到那頭,我毋路通走。 再喚你一聲「大人」,是瞜末一次。 我的忠誠如今凝宕, 血不再流。 我雖出自草莽,並非下賤; 留此末仔聲: 忠義已絕,審判在途。 艋舺霧雨中  割草人 啞告仔 霧雨乍停,堀仔頭的河面像一張皺褶銀紙。 薄霧中火把的煙與影子,人聲與浪打沙灘的沙沙作響。 「欸!!人啊!」 苦力阿發扛着麻袋,腳尖一踢,布鞋被血水染暗;水裡浮起的,不是破魚簍,而是一粒被割去耳朵的頭。 他想叫,再張嘴,嗓子只剩煙啞氣聲。 江水輕拍岸壁,遠處米市尚未開燈,艋舺龍山寺的鐘聲卻先一步敲進霧裡。 一堆人擠了上來,都是專門在幫忙挑貨擔子的挑工,七嘴八舌指著這水潭里面為為發脹慘白的洋人頭顱。 阿福仔是挑工頭,放下扁擔擠進人群,一腳把不知名的頭顱朝水深處踢過去,大聲喊 :「巄免做工了毋?今天至少要走五趟才能挑完德國仔的貨,害溫下暗收毋工錢,無膽做的都閃開,別攔在路上,這碼頭區遮倪矮莫在擠著。細郎陶有什麼好怕!」 說完回頭再挑起自己的擔子,往米市走。 「福仔,等一下,別人若報官,拖延的工錢誰賠?」 一名挑夫嘀咕。阿福仔甩手:「報官?衙門離遮幾條街,你等師爺抄完行船簿,貨都不用送,讓德國仔去跟水巡講。」 他話音未落,對岸忽傳鑼聲,「水巡來了。」 一艘黑底紅縫的划艇破霧靠岸,撲通丟下一木桶浮燈。燈火把水面映成深銅色,也照出苦力腳印一路拖向米倉。 「這人頭毋人熟識?」水巡頭目半用官話半用臺語,竹竿掛著剛才浮在水面上的頭顱,大聲的問岸上挑夫苦力。 大多數人搖頭,只有阿福喊著回話 :「水巡大人,洋人仔我們都不熟識。攏系耶素教的和尚才會去人多的所在,咱摘米市攏系耶素教和尚,他們是醫生。」 水巡頭目皺眉,拿出一條黑色旗子,掛在碼頭的坊市柱子上,宣布說:「暫扣現場。日頭落山之前,找毋兇手,全碼頭歇業。」 說罷回身,讓兵丁扯帆掉頭。划艇退入霧裡,只餘鑼聲鈍響。 阿發捏着衣襟,小聲問:「福哥,咱若等官差辦事,德國仔的樟腦怎來得及出完?」 阿福仔啐一口痰:「出啥!命要緊。遮擱拖一條人命,明早米市毋只漲銀,連咱耳朵攏有價。」 「大夥攏麻哉,番人跟德國仔是相殺的,德國人抓番人上船後,不通話的都殺掉,用鍊子綁著去砍樹。」有人在群眾裏罵著。 黎明甫破,艋舺米市尚在撐棚開檯,《北臺益世報》樓上排字間已是一片燈油焦味。 撂在桌面的電報紙條,被值夜譯文員壓上一隻茶罐,墨跡未乾:「漢堡 茶貨市價 暴漲  福爾摩沙 紅茶 每擔 一四十法朗」 「又漲四個先令…」 總排字頭老朱捏鬚低咕,抓過一把八分鉛字往盤裡擺,一把小木捶輕敲版面,讓上面的鉛字,一跳一跳的落下。「打大號黑體,墊版心。小姜...」 小姜才從電報所拿回今天報紙要報導的一些國外信息。正蹲在櫃底找標點活字,聞言探出頭:「朱師傅,德國人不是說,今年庄頭雨多,品質差?」 「呵,市場話,三成是雨,七成是嘴。」老朱敲響排字尺,「德國棧,倉庫收貨朝下殺價,漢堡那頭卻抬市,差價賺兩手。」 他一面排字,一面唸稿給小姜聽:「〈淡水茶販 溢價赴德 樟腦船隊 今出港〉 本報電,德漢兩埠行情對比,本島紅茶每擔於漢堡再加四先令,德商霍普洋行今晨已調度蒸氣船二艘,自淡水河口載茶樟腦並行,估計十日可抵香港轉口…」 「價錢越來越高,我們這裏的茶農上個月又燒死了幾個」小姜無奈的念著。 「看報紙毋碎唸,茶葉就那麼些,看誰手快。」老朱把鉛條敲正,「敢賺就敢挨。茶葉價嚕高價,那些外國仙放火殺人都敢。講給洋行聽是金山,咱若不寫別間報明仔載就寫。」 排字尺夾在手上未落槽,小木槌在木框上敲的「摳摳摳」震動。 排版室門口,譯電員阿賢氣喘再次衝進來:「小姜,新的颱風電報,香港外海『梅莉號』受風,三日內無法靠淡水。」 老朱愣住小聲說:「那正是霍普洋行保的美國船。」 小姜掏了上衣口袋,把之前電報所給錯的紙條攤開,上面那一行不太了解意思內容:『Dear Boss : 船滯若無法如期,一方案執行;H 附註:依 Hartford 條款,倉損足八成即可全賠。』 夜色竄進鐵皮棚,雨聲像碎穀噼啪落在鏽扣上。 阿露縮在木桶縫間,鼻端是樟腦油刺鼻辣味;睫毛尖掛着雨滴,肩背卻滲出冷汗。 棚外德國衛兵火把來回照,一道光斜掃,映出弟弟那截斷耳留下的血印...血已成褐,卻仍帶血腥味。 「squ hayun niqan… 哥哥的耳,換他們的銀,弟弟也不見了。」 泰雅老語在喉中翻滾,成了幾聲沙啞氣息。阿露攏緊竹節刀,指腹摩挲長柄刻紋,像在摸索族人最後的脈動。 「阿露!」 木屑翻動,幾個族人在 一間【Ronning & Co. 】招牌的倉庫後面聚集。 「我們動手,然後去碼頭找Sbalay,我的弟弟一定在碼頭。」阿露,拿出火摺子。 阿露看火苗慢慢點燃乾樟腦屑,藍白火舌剛竄起,便被她壓進油布包的孔洞,只留一星紅光。 「Ronning & Co. 的後棧門是杉木。」族兄瓦烏低語,手裡握着三節竹節刀。「樟腦桶撬開三分之一就夠,一口氣先衝裏吹,火一帶。」 阿露點頭,把藍火吹熄,只餘暗燃的燠熱。 「記號看煙,聽二聲鳥哨就撤。」她將火苗塞進袖口,轉身前,又摸了摸弟弟Sbalay留下的獸骨耳墜,掛在胸前。 棧房內,茶箱堆如牆;樟腦桶的鐵箍反射微光。一名漢人看守伏在桌邊打盹,還來不及抬頭,瓦烏手裏的刀已落在脖頸,人沒作聲直直倒下。 「開桶!」阿露低喝。 鐵橇撬開木塞,刺鼻白氣噴薄。族人順勢把油布火種丟進樟腦霧,立時「轟」地竄出藍白長焰。 火沿梁柱爬,瞬息點亮整排茶箱。窗外雨絲斜灑,卻撲不滅沸騰的火線。 阿露吹兩聲鳥哨,眾人翻窗奔出。 碼頭方向,蒸汽船的汽笛正長鳴。 「Sbalay!」阿露一路踏水奔向躉船跳板。甲板上,佐久間帶着德籍槍隊押着一排綁手的原住民青年,其中就有那熟悉的雲紋臂膊。 Sbalay一眼認出,掙扎高喊:「Muyan!(姊!)」 槍托重擊落在他背,聲音吞進風雨。阿露胸口迸出一股撕聲:「放伊走...」 佐久間回頭,不想多惹事,沒有讓德國傭兵射擊,只能要求趕快開船。船槳翻水,浪花覆過碼頭木樁。 就在此刻,後方倉庫火光沖天,烈焰映紅整條河道。火舌倒勾似地舔向夜空,照得槍隊遙遙回身。 喧鬧聲和銅鑼彷彿已經遍佈整個艋舺,火光下無數人影在救火。 阿露收淚,沉聲道:「咱割他們耳,燒他們倉,殺他們船員。Sbalay我會救,但今暫讓火先燒。」 雨水裡,她握緊竹節刀,眼中火影與淚光交雜,碼頭的黑煙已追上蒸汽船的黑煙,兩道影子在淡水河口交纏成一條濁龍,咆哮直逼遠海颱風的烏雲。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您的榮光恩與無知的羊,我將引用您的權,引導您的羊…」 德國教士站在甲板十字架旁,為水手與船隊低聲禱告。 七八名泰雅族男子被鎖在籠裡,鐵鍊從頸環串到腳鐐,一節節緊扣,每人皆難以動彈。身上的獸皮已濕透,血漬與樟腦氣味交雜,如牲畜貨物。 天氣萬里無雲,海面平靜得異常,船隻幾乎無法靠風帆推進。三十五名水手中,大半被迫轉至下層,用槳划水,硬生生拖動這艘深吃水的蒸汽貨船。 遠岸方向,一柱黑煙高高直衝雲霄,在十餘海浬外仍清晰可見,那是艋舺港口的倉庫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佐久間,這名浪人與德國霍普洋行簽了契約,買下十名番人。如今船上僅剩七人,其餘三人或逃或抗,被德籍士兵當場擊殺。但根據《鹿特丹商約》,死亡者視為「次級損耗」,仍須給付三成貨款,否則視同毀約。 船長安德烈,一名皮膚黝黑、留著大鬍的德國人,身高比佐久間高出一尺,體重也壓過他十五公斤。雖然佐久間腰間掛著一把武士刀,在他眼裡不過是隻靈巧的猴子,一個替人拉皮條的島民仲介。 他不會殺這猴子,雖然動過念頭,搶了錢,把番人與這猴子一併賣給美國鐵路公司。但錢扣在商會手中,而且合約條文嚴密,貿然動手反惹麻煩。 「真是去他娘的合約…」安德烈咬著煙草,罵咧咧地巡視他的甲板王國一艘載有三十五名水手、十三名傭兵、數門火炮與兩門速射炮的貨運軍船。 劉銘傳很煩,真的,德國人開出的鐵軌價格,每公里都不同,今天報的是一千兩,明天就變一千四,說是坡度不同、風險加價、地工難度不一…但每一段都沒憑據,錢的缺口,很大,報價浮動、條文含糊。 而且,這些德國人又抓番人,好不容易安撫了北部多數番人部落,現在這些部落又在躁動。 「保番,保番,那些德國人到底有多貪心啊!」劉銘傳憤怒的捶了桌面。 倉庫火勢到目前無法抑制,連燒三間倉庫了,現在正忙著拆除附近的房屋和貨物。 佐久間在船上,十分不安,他信不過德國人,還好他信得過合約。他是琉球番,戶籍在日藩役所,父親雖有排灣人的記憶。但那不重要,他沒當過一天排灣族,他只是個能在族群與帝國之間做掮客的角色,販人、簽約、押人上船,他奉命來買這些厭惡漢族的番人,回去進行訓練,他摸摸衣服裏面的訓練手冊,聽說以後能讓他指揮這些奴隸臺番,在臺灣工作。 《日皇 番役軍操訓章程》-琉球藩役所- 『...第三條:「八重山男丁十人可管臺北山地番四十,輪班監守,不得私交。」 第五條:「臺番若逃,依三擊制處分,即第一擊割耳、第二擊削鼻、第三擊交日船處置之。」 第七條:「番役軍每年得以出使換班,終年者可得月俸並酬以煙草與塩共三斤。」...』 備註:本役制不適用於漢人,唯因漢番宿怨深重,故選南島近族,以防串謀。 港口殘火在風雨裡尚未熄盡,焦木與樟腦的刺味直衝雲底。 章高元總兵抖落斗篷雨珠,面沉如鐵。封港命令剛下,他又轉手蓋下一紙急件,令旗隨即高舉:「苗栗堡、前哨,各抽兵五十;鎮海抽一百,星夜上山!」 副官高聲傳令,鼓手連敲「出征三更」。甲兵踩着積水列隊,火繩槍與長柄刀在霧燈下映出冷光。 艋舺街市的餘焰尚在屋瓦上跳動,黑色兵龍已沿河堤向北推去,越過大稻埕,直指淡水廳南側的崩山口,通往泰雅舊社馬那邦的山徑。 「總兵爺,真要進山?」副官緊跟馬側,壓低嗓音。「雨路難行,且番社防禦嚴…」 章高元目不斜視:「倉被焚,洋行指言原番作亂;若無兵示威,誰服府堂?那顆被番人砍頭的洋商,難道要你我去頂罪?」 副官心一凜,外商才被請去廳衙論火災情事,外籍領事翌晨即遞帖請願;此刻若真血洗山寨,恐再添內患。 章高元冷笑:「兵不必真殺。但旗要到、炮要鳴,讓洋行與番人皆知,亂在港口一尺,我兵便上山十里。」 他頓了頓,目光如鉤:「你可知德國商賣予我等之火車軌道,倍價於英商有餘?又屢擄番人作奴,販至長崎,嫁禍英、荷兩社,英商倉亦是他們引番放火。劉督府電示:先平番怨,再與德人席談,必要整肅淡水港。」 副官拱手領命,心下卻想「山道震旗,港口封航,報館一紙又暗揭保險詐火。」 此番上山若只「亮旗不殺」,是示威?抑或在官與商、在漢與番之間,佔得一線轉圜? 夜雨更疾,兵列草鞋在泥與水混淆的坑中,濺起碎浪。章高元策馬當先,黑色軍龍鑽入薄霧;遠處燒盡的倉桁跌崩一聲,火星濺入河面,與兵甲映出兩條交錯的紅影,直指山稜與海隅。 臺北撫署內,燭光映出八角桌。劉銘傳捻著電報,世界鋼價暴漲,白銀貶值;德國、芝加哥齊囤鋼軌。 他低嘆:「樟仔、茶荷一年一收,鐵路鋼要現銀,非割草、割耳所能填。」 指尖在報單敲響,他知倉火、割耳、販番皆指向同一巨洞:錢,以及背後那條德國與保險勾連的黑鏈。 「先保番,護臺,再理路。」劉銘傳抬眼,燭影如劍。窗外雨聲轟鳴,似催他快作抉擇,山道炮聲已遠,他手中的銀錢與時日卻更緊。 堂吏忽然入內,低首回報 :「抗官匪民下午已斬首,人頭目前送達府外,懸掛告示中。」 劉銘傳點頭,拿過名冊,只見:『竹塹丁公庄 陳志全、陳志明已斬...行刑者 :屠三,罪名為抗丈量、阻地徵,被鎮海營官於廳口枭首。 』 他啪然擲回摺子,冷聲對幕僚道: 「雞仔先剁,鵝鴨自會收聲。林、顏兩戶再壓米糧,下一道諭帖,就扣田租、查契冊。」 幕僚低聲應:「督辦此舉,實乃殺小放大、殺雞起走。地方必震,糧稅可聚,鐵路可開。」 劉銘傳沉吟不語。窗外喊叫聲消退,雨仍未止。 他看向燭火,微喃: 「錢就算湊得齊,鋼還在德國人手裡… 這場鐵路建設,殺雞只是趕那些大戶起走...後頭,還有虎狼。還有那個日本人需要番人,不知做何?」 隔日。 撫署後廳,陶爐正煮春水,茶煙裊裊,一壺北埔茶的東方美人香氣泛起,入口甘沉。 廳角廳角立著德國贈送的鍍金自鳴鐘。 劉銘傳負手而坐,面對三人:一位是淡水的德國洋行代表霍普,一位是英國通保公司在臺灣的代理人陶利生,第三位,是本島最有勢力的殷商之代表,林維霖。 「邀請三位見面,請先用茶,細節容後細談。」他聲音和緩,目光卻如刀穿過蒸氣。 幾人安靜用茶,窗外傳來街上吆喝聲,更多的是花園裏的鳥鳴。 「前日港口之火,外人說是番人報復。我府方調查,實有番人登倉痕跡,但是…那燒起來的位置,正是Ronning & Co.倉庫三號,恰恰裝滿未來不及出港的保險茶貨。」劉銘傳喝一口茶「那倉庫位置是有人故意洩漏給番人知道的,我不說是誰,你們應該心知肚明...」 他停頓,望向霍普,「據電報記錄,梅莉號三日前已於香港外海擱淺,貴行之貨無船可載,是否有預備應變?」 霍普攪動茶碗,臉色發紅,「船期延誤…是天災,與我無涉。」 劉銘傳點頭,「天災,誠也。但我另得一封電報,來自上海通保公司,提及該批貨品,倉損達八成即可依《哈特福德條款》全數理賠。貴行是否也保了八成?」 霍普不悅地應答 :「大人,這我公司貿易機密,你不便探問吧。」 劉銘傳卻答 :「是我兵司檢查你貨倉內有番人裝飾,所以番人或有其它緣由,或被人蠱惑燒倉。在貴方船上我們可否登船檢視,就用抽查稅品的名義,也許有其他證據...親向鐵鍊捆鎖番奴勞作,如同在樟樹山的行為。」 「你...不能登船,依法而言,船上乃我德國地隅。」霍普看著劉銘傳 :「你該抓的是番人。」 劉銘傳轉向英商陶利生 :「你們受德國如此詐欺,怎麼不做為?你的倉庫也被潑及,是不是你們也參與其中。若是如此,我便向星嘉坡港務司經理萊士烈爵士發函詢問,貴國海外的商會與德國合作進行商業欺騙,損害我大清淡水艋舺港區人民與關稅利益。」 陶利生臉色慘白,結結巴巴:「這…此案不知…我們也受害一方…」 「據傳臺灣中埔里樟化附近,你們英國教士一直鼓勵生番抵抗,還走私樟腦、還買通當地仕紳官員,壞我地方律令...」劉銘傳對陶利生嚴肅地說。 劉銘傳站起聲音略為拔高 :「今天你們策畫的一把火,燒死我漢族四人,倉庫與建築十七處,損失民財約壹萬七千兩白銀,稅收更是少去壹千叁百兩白銀。後期還要安撫與重建。只因二位預謀保險金?」 劉銘傳忽然聲問林維霖:「林東家,當日協助德商報關與倉儲抽料,可有親見?」 林維霖身形一震,汗濕衣領,「下官…只知其茶貨轉港未及,便被德方押封…後事與我無關。」 「你們實是臺灣地區真正讀書人,怎得與外族相通...」 「阿露!漢人殺上山了!」 一位黥面的男人疾奔而來,臉上的黥紋在火光中如裂開的深淵。他的呼吸混著雨霧,每一步都濺起泥濘,彷彿四周草木都在他的腳步下顫抖。 阿露猛然回頭,手中的竹節刀還滴著綠色的毒木汁液,火把的火在她手上的木棍上隱隱跳動。 遠處的山徑上,火把連成一條蠕動的赤蛇,是清兵的隊伍,他們的布靴踏碎夜霧,槍尖挑著風,像一群無聲的鬼魅。 「清人他們跟尤塔斯說過,不會再殺番人,為何上山?」阿露旁邊的另一名男子驚恐地喊著。 阿露沒有立刻回應,眼神凝視那條赤蛇般的火線越來越近。她的喉頭微動,像是忍著咒罵。終於,她低聲說:「他們不是來殺我們的,是要給德人看,讓他們信府衙有辦法管山…但是,德人抓我哥,抓我弟弟,我們不能不反抗。」 那名黥面男子喘著氣:「但若不逃就要衝突嘞!」 山雨加劇,遠處已能聽見清軍號角聲。 「這是假的戰,卻會出真的血。」 阿露低語,「若他們只來真沒殺,我們便不殺;但若他們點火……咱就讓整條山道跟他們陪葬。 」 她猛地拔下綁在髮間的獸骨飾墜,拋入火堆中,火光噴起一道青煙。 「去通知山上部落,退上高地,封山回祖地,部落全封。今天,我們上山,但不逃山,留三十人日日騷擾他們,要讓他們記住,這不是清國的田,是我們的林。」 黥面男子深呼吸一口氣,抽刀喊著 :"Mhuway Yaku rudan Utux!"然後帶著幾個人,朝山下的火把長龍遣去。 阿露低語呢喃 :「Mqedin bi Utux rudan mu…」 月亮下不知多少黑影越過阿露身邊,跟著黥面男子朝清軍方向過去。 雨中火光搖曳,樹梢間已響起獵號與鳥哨,整座馬那邦山像在甦醒,一場無聲卻帶著記憶的無聲抵抗。 艋舺碼頭,曙光甫穿破烏雲,水面尚泛灰濁,昨日的火痕卻已被雨洗去一半。水巡划艇再度靠岸,黑底紅縫的旗號重新升起,錫燈未亮,卻由新任水巡副使親自發聲:「奉府令,港口重啟,准予放貨,責任由各洋行自清。」 阿福仔再度挑起扁擔,望向那尚飄煙氣的倉群,輕聲說:「人死,貨照走;風頭過,米銀照算。」 一旁的苦力默默點頭,他們已習慣以沉默記錄這些屍體與銀兩一同秤重的年代。 《北臺益世報》翌日早版頭條寫道: 【本島快報】淡水開港日,巡撫府通令:中埔庄與臺中大肚溪沿岸發現聚眾反抗官軍事件,初判疑與番族串連、外商潛通有關。劉銘傳巡撫決議,自淡水調兵三營南下鎮壓。 一行小字置於角落: 【附錄】英德兩國商會代表與劉撫會談後,決議聯合出資修建滬尾燈塔,以保航道穩定。中英使館表關切,提議由英方負責設計與初期工程監督。 官告張貼於報館外牆,有人讀罷罵道:「燈塔有了,眼睛也要有才看得見真相。」另一人低聲答:「真的不必看見,只要有人相信。」 同時,淡水港後方的燒毀倉區已被封禁,Ronning & Co. 已由德領事正式申請報廢,聲稱「不可抗力」損失。霍普洋行雖無明言,但私下已將貨款全額保險理賠款匯回漢堡,僅留陶利生面色鐵青,立於通保舊樓樓頂,望著遠方被陰雲遮蔽的山脊。 「山火未熄,只是藏起來了。」他喃喃說道。 山中,馬那邦霧靄依舊。族人早已撤往高地,那夜留下的三十人,只餘十幾人回來。 他們這幾天於林間鳴哨放聲,擾清兵營地。 兩方互有擊殺,未得俘虜,但夜裡樹影交錯、鳥聲突起,已讓鎮海營軍士疲憊不堪。 章高元總兵終於不得不下令:「撤旗,不留營,改走北道回營。」 副官問:「只殺了二十番,為何撤?」 章冷聲回道:「我們也死傷十餘人,足以,給德人看的已足,不該再傷番人。流的不是他們著些洋人的血。讓他們記得即可,不是我們贏不下,是這山從來就不在我們的地圖裏。」 撤軍當日,山腳兩側皆點起火堆,阿露與族人未語,只有獸骨耳墜懸於胸口微顫,如獵靈之鈴。她低頭毋噢,山飄落嵐,濕透火堆,只剩白煙。 撫署內,劉銘傳重展地圖。茶已冷。副官候於側,道: 「英德擬建燈塔,銀貨交明年撥發;美國方面亦有意詢問鐵路鋼軌修路計劃,德國附上燈塔透鏡,工程由英國幫我們盯著。」 他未答,只是俯首撿起那柄折扇,上頭繪著鳳山與淡水兩地,繫一條舊絨帶。他輕聲:「先保臺,再理路。之後要加強番人的落戶管理,不能再有擄人賣人的情事。」 然後,他命人重開檔案,親筆批註於一卷《臺灣西部鐵路展延路線計畫圖》上,添一句:「須避山林、須避番界、須避官商惡念。餘者,皆可行。」 ​阿露在篝火旁,割下頭髮。

輕吟…

Mhuway Sbalay yaku (我將虔誠地,將你深藏心底)

我對你的記憶,埋進 Pasing (那通往祖靈的路徑)

海風 Mrihu (溫柔拂過) 你的哭聲,

鐵船的 Qsurux (冰冷的鐵鏽) 吞沒你呼吸,

烏雲遮住 Llyung (水中倒映) 你的倒影。

這山是 Ama (父親的背脊),

這地是 Ina (母親的裙襬),

在 Gaga (古老的祖訓) 的石頭縫裡流血,

生命在 Qyuwal (生命的織紋) 交織中繁衍。

Utux rudan mu! (願祖靈的目光,永遠看顧你!)

我追逐那 Lawa (矯健的水鹿) 的蹄印,

是 Yaya (祖母) 曾種下的 Qyuwal (織布的圖紋) 位置,

現在埋下你的耳,

讓你聽見明年發芽的聲。

Mhuway Sbalay yaku… (我將虔誠地,將你深藏心底…)

當 m’ahu (林間的五色鳥) 啼叫時,

月亮會爬上 Rgyax (寂靜的山脊) 的稜線,

霧中的耳將聽見 Qnuniq (未來孩子們) 腳步,

我的刀所埋的地方,

會被 Quriq (堅韌的芒草) 葉子覆蓋,

山的故事,將由 Hangaw (風的歌聲) 傳唱

Hangaw ni Utux rudan mu! (歌唱吧,那是祖靈的風在歌唱!) 【完】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與時間之沙的對話
2會員
47內容數
文字,是流動的真實存在
2025/09/23
2053年,新竹!這裡街上還是濃郁香火氣息,但走動的大部分或者說看到都是類似人型或半人型的機器人。
Thumbnail
2025/09/23
2053年,新竹!這裡街上還是濃郁香火氣息,但走動的大部分或者說看到都是類似人型或半人型的機器人。
Thumbnail
2025/09/19
鍵盤、末日、等待、誰在看著螢幕? 等著你確認,下一步...
Thumbnail
2025/09/19
鍵盤、末日、等待、誰在看著螢幕? 等著你確認,下一步...
Thumbnail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