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一隅小小的茶餐廳,總有客人點「心淡」二字。此詞原指茶味寡薄,但如今卻如一隻無形手指悄然點觸人心深處——不溫不火,不濃不淡,似有還無。飲進喉頭,舌尖卻只留下若有若無的空白,如靈魂在喧囂中悄然蒸發。
人心之淡,何嘗不是一種無言的退避?疲憊如潮水漫過腳踝,那靈魂深處積攢的倦意,終化作一片沉默的汪洋。昔日「人比黃花瘦」的執著,經年累月於現實的礁石上撞碎,終被流水沖洗得圓滑無痕。曾記否?張愛玲筆下那輪「三十年前的月亮」,照見的正是以柔韌應對鋒銳的世故,以淡泊化解濃烈灼傷的精明——所謂「心淡」,原來不過是靈魂於重重擠壓下,為免徹底崩塌而悄然縮小的尺寸。
人心之淡,竟如都市上空瀰漫的薄霧,無聲無息籠罩了整座城。它並非暴烈的毀滅,而是溫吞的侵蝕,如滴水穿石般緩慢掏空我們對愛恨的敏銳觸覺。
於是,情感的濃度被稀釋得面目模糊。對生存的冷暖掙扎掙扎,對理想的執著追尋,對公義的殷切呼喚,甚至對不公的憤怒抗議——皆如擱置已久的涼茶,熱度退盡,徒留杯底一層可疑的沉澱。心淡之人,便如那杯被遺忘的茶,在光陰的角落裡悄然冷卻,直至一杯濁水,徹底失去了自己最初鮮明純粹的顏色。
人心之淡,竟也如瘟疫蔓延。當麻木成為沉默的大多數,當疏離成為時代的流行症候,這淡漠便如無形的黴菌,侵蝕著整個社會的肌理。舊日鄰里間,一把青菜、幾句閒話的溫暖,早已被冰冷的防盜門與電梯間那客氣而短暫的頷首所取代。人人活成自轉的孤島,唯有電視機裡喧囂的罐頭笑聲和螢幕中央永不熄滅的點讚符號,映照著我們靈魂深處巨大的、空洞的寂寞。
心淡,原是靈魂在喧囂時代裡退守的最後堡壘。那虛的涼意,是恆久失望後悄然凝聚的霜雪,是面對強光時唯一能保護自己的眼翳。信念如塔,在現實風暴中終不免傾頹,化為碎石。於是我們學會了不再仰望,只低頭走自己的路。並非不再相信光的存在,而是害怕那光太亮,灼痛了早已習慣幽暗的眼睛。靈魂如瓷器,在一次次碰撞中學會斂起鋒芒,只為免於粉身碎骨,在世間留下完整的形狀——哪怕這形狀再無力承載熾熱的嚮往。
深夜茶餐廳裡,侍應阿姐端上一杯熱檸茶,杯壁凝著水珠如淚痕。水氣氤氳上升,在燈光下化作一片朦朧的光影。我凝視著那溫熱的水霧——原來尚存溫度,原來未曾冷透!
人心雖有涼薄之時,生命卻自有其溫熱的底色。淡薄或許是靈魂的喘息,但並非終點。杯壁凝聚的水珠,恰如生命不倦的淚滴,縱使溫度微茫,也執著證明著存在本身並未全然冷卻——靈魂深處,猶有掙扎著不肯熄滅的光源。
心淡,是靈魂在時代洪流中築起的沙堡。雖被潮水無情沖刷,可每一次退潮後,總有固執的孩子再次蹲下,用尚帶溫熱的手掌重新塑形。
燈火明滅的街角,或許我們終將明白:所謂人心,原是在永恆稀釋與奮力濃醇之間擺盪的鐘擺。那杯茶縱使再淡,仍有人固執地啜飲——因其中藏匿著生命的苦與甘,以及那永不枯竭的、對滋味的渴念。
生命滋味,原非濃淡所能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