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好好「讀書」了。這裡說的「讀書」可不是看小說、啃歷史，甚至不是翻報紙找笑話，而是翻那一本令所有飛行員頭皮發麻的《OMA》——Operation Manual A冊。有些公司比較時髦，乾脆叫它《FOM》（Flight Operation Manual）。名字聽起來帥，內容一樣無聊。
說穿了，這些書就是一本厚到可以壓死人、沉到能當啞鈴的「飛行百科」。它會告訴你從公司組織結構、機場限制，到一趟飛行從報到、起飛、落地到休息，所有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規矩，全都密密麻麻列在裡面。
不同公司雖然名字不同，骨子裡其實大同小異。換句話說，你只要在一家航空公司混熟了，換到別家大概也差不多——只是條文順序換個花樣，專有名詞換個馬甲。於是，平常飛行員哪會閒到每天翻它？沒事誰去啃字小如螞蟻的英文字？只有在「不得不」的情況下才翻它。
讀書？老花眼的酷刑
我算是運氣不錯的，進公司幾年，真正「不得不翻書」的情況不多。日子一久，對這本《OMA》反而越來越陌生。老實說，不只是陌生，還有點「避之唯恐不及」。
為什麼？很簡單：字。太。小。這種官方文件總怕塞不下，字體小得跟螞蟻報紙差不多。如今只要一遇到必須戴上老花眼鏡才看得見的字，我心裡就默念：「能不看就不看，能忘就忘。」
再加上，這些條文一向是法律腔英文：同一件事反覆講三次，換不同角度再補一刀，深怕你聽不懂。讀到一半，不是腦袋打結，就是開始懷疑人生。
意外的「開卷」時刻
不過，凡事總有碰上的一天。
有時候飛機後推才剛結束，忽然蹦出個毛病。只好乖乖滑回停機坪，請機務上來敲敲打打、拔幾個CB、按幾個按鈕。幾分鐘後，奇蹟發生——飛機又是一條好漢，馬上活蹦亂跳。
可是呢，剛折騰完，油卻不夠了。因為有個規定叫Contingency Fuel（備用油），這東西在地面是碰不得的。於是，只能再叫油車來補滿。
好不容易加油完、起飛了。正覺得一切步上正軌，偏偏還沒爬升到平飛高度，地面就丟來一則ACARS電報：
「因為你的FDP（Flight Duty Period，飛行值勤時間）已經超過規定，請機長落地後交一份Discretion Report。」
報告啊！飛行員聽到這兩個字，心情比遇到亂流還顫抖。天底下飛行員多半是大老粗，能飛就好，最怕的就是寫報告。這時候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翻書，看看這東西到底要怎麼寫。
翻了才知道「什麼都不會」
不看還好，一看才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麼多事情不懂。其實可能以前懂，考試時背過，但過了幾年，早就像高中數學公式一樣蒸發掉了。
尤其這家公司跟以前公司的規定差異還真不少。最明顯的就是FDP。光是名詞定義就能搞死人。比如說，裡頭常常冒出一個字：Acclimatised。
你問這是什麼？說白了就是「算不算有時差」。定義非常精確：在時區變化不超過兩小時的地方，連續三個當地夜晚好好休息，恭喜，你就算是「沒有時差」。
而「Local Night」呢？那就是晚上十點到隔天早上八點之間，連續八小時。
聽起來不難嘛。其實很簡單：只要連休兩天Day Off，公司就當你完全沒時差。因為Day Off的定義本來就包含兩個Local Night，而且必須超過34小時。
規矩說得頭頭是道，但實際上，飛行員心裡都知道——這完全是本地區航空公司的「特色」。
中東的夜生活：菜市場機場
在中東飛行有個「傳統特色」：夜航。這裡的航班幾乎都是深夜十點之後才熱鬧起來，一直忙到凌晨兩三點。你若半夜去機場，場面絕對比白天還像菜市場。喇叭聲此起彼落，乘客拖著行李跑，登機口吵成大拍賣。
熬夜飛行對身體傷害不用多說了。於是這裡的工時規定特別嚴格，文字寫得比《哈姆拉比法典》還細緻。畢竟，公司沒有工會幫員工爭取什麼「健康權益」，就只好靠這些冷冰冰的條文來裝點門面。
而且公司高層永遠掛在嘴邊一句話：「員工是公司最大的資產。」聽起來感人肺腑，實際上呢？這「資產」跟油料、備件差不多，都是消耗品，只是比較會抱怨。
烏雲與銀邊
俗話說「開卷有益」。雖然我對寫報告的感覺就像小孩看牙醫——躲不掉但滿心抗拒——但翻完書總還是多知道了一點規則。
例如原來只要公司覺得你「acclimatised」，你就得認了。無論你昨晚飛到頭昏腦脹，還是整晚盯著機場跑道燈閃瞎眼，只要紙面上算得過去，你就沒有時差，必須乖乖執勤。
有點諷刺，但也無奈。這就是飛行員的日常：一邊抱怨規矩繁瑣，一邊又必須依靠這些規矩替自己撐腰。
想開一點，每片烏雲總有銀邊。雖然翻OMA像自找折磨，但至少提醒了我——老花眼鏡該換一副了。
✈️ 後記飛行員的「讀書」，從來不是為了增廣見聞，而是為了在報告裡寫對名詞、對定義，好讓民航局的人挑不出錯。這跟大學讀書的最大不同，就是錯一個字，代價不是考零分，而是被叫去喝咖啡。
所以，下次誰再說飛行員「多浪漫」，我就把《OMA》塞到他手上，請他挑一頁念出來。保證他五分鐘內就明白：這工作一點都不浪漫，比背莎士比亞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