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跟塔臺也算是「舊識」了。松山、中正、高雄三地的塔臺,我都去拜訪過不只一次。別誤會,不是我有什麼對空管的特殊興趣,而是——這些參觀活動都是「年度例行公事」,早早就排在行事曆上,由航務副處長親自領軍。
副處長分派名額,各機隊再把「差事」往下塞,結果就是——誰那天剛好沒班、正想休假補眠,就最容易中獎。於是,一群「苦命飛行員」只好頂著黑眼圈,穿上西裝,心不甘情不願地踏進塔臺。
說是參觀,其實就是變相的會議。更殘酷的是,對象還是ATC(航管)。飛行員和航管開會?聽起來比「鯊魚和海豹的友誼」還要離奇。你說能溝通嗎?哈,這組合生來就是為了誤會與吵架而存在的。所以,場面往往不歡而散。一邊抱怨:「你們服務不一致、不夠連貫!」另一邊回敬:「你們飛行員死板、不知感恩!」聲音一高,桌子一拍,聯誼會瞬間變成互嗆大會。若不是還算有點職業矜持,恐怕早就上演「塔臺武林」。
飛行員的抱怨基因
說實話,飛行員抱怨是天性。那首老歌不是唱「至高無上是飛行」嗎?——對我們來說,「至高無上」的還有「抱怨的權利」。不抱怨的飛行員,基本上就是航空界的熊貓——稀有、珍貴,還可能被拿去研究。
所以你說這些會議到底有什麼意義?原本是想「溝通交流、加深理解」,最後卻弄成「誰嗓門大、誰比較會冷嘲熱諷」的比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怨氣累積到最後,飛行員和航管就像天上地下兩條平行線——永遠看得到彼此,但誰都不想靠近。
模擬機裡的「報應」
直到有一天,我當了模擬機教官,這場「報應」才悄悄來臨。
模擬機訓練的模式很簡單:學員在前面辛苦操縱,我在後頭搖控全局,隨時丟些狀況讓他們冒冷汗。除了扮演座艙長、航勤、機務、簽派員之外,還有一個角色必須登場——ATC。
原本我不以為然:就一架飛機嘛,丟個航向、給個速度,飛行員還敢頂嘴?小菜一碟!
結果……現實啪啪打臉。
不是忘了讓人轉彎,就是忘了叫人減速;有時候干擾一多,我自己亂了套,學員也跟著雞飛狗跳。最後搞得人仰馬翻,學員敢怒不敢言,我卻在汗水中才真正領悟:
——原來,ATC不是隨便喊兩句「左轉三零度、保持五千呎」就完事。——原來,光管一架飛機就能焦頭爛額,更別提人家雷達上同時有十幾二十架。
那一刻我終於承認:自己過去的偏見,簡直就是「眼高手低」的最佳示範。
異鄉ATC 的修羅場
後來我到國外工作,飛過無數機場,見過各式各樣的ATC。有些地方設備先進、服務周到,令人如沐春風。但更多時候,我得面對「惡形惡狀」的航管。
有些國家,塔臺像是地獄副本。口音奇特、指令含糊,甚至連無線電都雜音滿滿,聽得人心驚膽戰。更糟的是,有的ATC彷彿對生命完全沒概念,一句「cleared for takeoff」丟出來,跑道上還有別的飛機沒滾完!
剛開始我還會理直氣壯地爭辯,後來乾脆認栽。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做,能省事就省事。因為我發現,跟某些ATC講理,就像跟牆壁說話一樣浪費力氣。
於是我學會了「逆來順受」:只求耳根清靜,只求平安落地。
午夜夢迴,聽見家鄉口音
也許就是這些「異鄉惡夢」的洗禮,讓我漸漸懷念起台灣的ATC。
當年在松山、高雄、中正,雖然吵吵鬧鬧,雖然開會開到火冒三丈,但至少——那是自己的語言,那是熟悉的節奏。現在想來,那些「怨言滿場飛」的聯誼會,簡直像一種溫柔的奢侈。
午夜夢迴時,我時常聽見腦海裡傳來那句熟悉的:「XXX heavy, cleared to land, runway two tree 。」口音帶著一點家鄉味,嚴肅中帶點親切。
這才發現,當年的牢騷與指責,其實是多麼不知足。如今在異國塔臺的無情轟炸下,心裡只剩下一句:
——對不起啊,家鄉的ATC。——我早該懂得,你們比我想像得更專業,也更可靠。
只是,這一聲道歉,再也沒有機會當面說出口。
後記
飛行員與ATC,本來就是命運的冤家: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盯;一個自認技術至上,一個堅稱規範第一。衝突是必然,抱怨是日常。
但人終究要長大。走過幾個修羅場,再回頭看,才懂得什麼叫「看似尋常最奇崛」。
塔臺,原來並不是敵人;而是你飛行生涯裡,那個默默守護卻常被嫌棄的同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