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
請相信這一點。
但我不肯用虛構的方式來講,因為我需要你相信。
在很久以前,那個教會我在集市說書的老藝人,便告誡我:開場白,別冷場。
但第一次上檯,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語速,也沒有任何起承轉合,只是像姥姥剁菜那樣,「噹噹噹噹」,便講完了所有背下來的故事。之後,我就只能呆站在上面,在數九寒天里,都忍不住前胸後背的燥熱。但臉上卻一點汗也沒有,只是呆站了許久——後來有人告訴我,其實中間空白時間不長,很快後臺就上來人,彈起了弦子,而我下場的時候還很鎮靜的樣子,鞠了一躬,走得虎虎生風。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的,只是記得下場口的門簾,是杏黃色帶着細碎的小藍花。
從此以後,我一直都有些恍惚,很快就被客氣地辭退了。
回到家,我便進入到一種仿彿丟魂的狀態,就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但又只是知道而已。我每一件事都做得很有條理,交代我的工作,也沒有一件不按時完成,但就是覺得這一切,與我毫無關聯。所以,身邊那些工友,慢慢都離開這裡,去了別的地方賺大錢。我則從不計較給的工資多少,即使某一天又少了十塊二十塊,我也只是將工資拿在手裏,什麽也不問地離開。
我最喜歡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什麽也不幹,就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等到再次睜眼,窗外已經黃昏。那是我喜歡的時間,一切仿彿都靜默下來,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天色里,看清白日里的那些細節。當我合上眼,世界也像不再理我,四周都是吵鬧,也像是在某個與我無關的地方吵鬧。
但這樣的日子,出了麻煩。
有什麽人闖進自己的屋子。等我覺察到的時候,可能已經是不知幾次,但也都很短暫,甚至讓我以為那只是錯覺。或者就像某人所說的那樣,我精神開始出問題了。但很快,我就知道這不是幻覺了。我坐在那把椅子上,睜開眼,黃昏的光綫黯淡,卻仍有一綫折射過來的夕陽,照亮在來客的臉上。
那是一個中年女人,也許比我小上十來歲,我們對視了一下,似乎她也嚇了一跳,然後就轉身逃走了。
我站起來,有些費勁兒,但還是跛着腳,走到屋子裏的每一個空間找了一圈,什麽也沒有。我又去大門看了看,關得很緊,也鎖得好好的。臥室、厠所、廚房、書房……就這麽又找了一遍,什麽也沒有。
我沒有打電話報警,但還是去換了一把鎖,又自己找了工具,在大門加上了一個防盜插銷。
最好沒什麽麻煩。
換了鎖之後,我感覺有點安心了。但還是自己在床底下鋪了一床被子,悄悄睡了好幾天,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了那裏的狹窄,才重新睡回到床上。
就這樣,我又過上之前那樣的安穩日子。但因為心裏的什麽暗示,我對世界似乎又多了一些接觸,要麽清晨,要麽傍晚,我決定到外面走上一走。什麽也不幹,也不是為了更健康,就是透透氣。
但就在我某天散步回來的一個下午,我又發現了那個闖入的女人,她又一次和我迎面相對,然後擠開我逃走了。
我驚愕了一陣兒,根本想不到要去抓她。
為什麽要抓她?
我站在門口,想了半天,然後覺得她的面孔似乎有一點熟悉。
這是最近散步的作用嗎,這種小小的運動,讓我本來慢慢停下的大腦,又開始緩慢運轉。雖然因為時間太久不用,讓每一次回憶,都帶着吱吱的摩擦聲,可畢竟是運轉起來了。我想着,想着,又走回家裏,看了看完好無損的門鎖,以及那個小小的插銷。然後什麽也沒做,就再次上鎖,插上插銷,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坐在夜色下的窗前,看到曾經非常熟悉的月亮。
這讓人覺得孤寂。
但又讓我想起一些事,除了那總是盤旋不去的舞臺,便是一些朦朦朧朧的名字和面孔,猶如雨後初生的草芽。沒有瘋長,可只要一會兒不注意,便會蔓生一大片。
可到了上床睡覺那一刻,我仍然拿起手機刷了一會兒短視頻,然後才沉沉睡去。
每一本厚重的書,都在我的腦中,打開,合上,然後再放回書架。
夢裏的感覺很奇妙,仿彿我能控制,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感。這種感覺,讓我熟悉,又有一些親切。那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地方的記憶。似乎那就是一個知識的宮殿,沒有老師,也沒有學生,只有可以像扭開水龍頭大口灌水的知識。
我打開一本書,知道它極為有趣,具有指定人生的意義,然後我就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讀不懂。
在醒來的時候,我能感覺到眼角的淚水,以及被打濕的枕巾。
這不是委屈,也不是痛苦,我坐了起來,走到厠所,準備開始新的一天。
然後鏡子裏映出了那個女人,我驚訝地回過頭去,卻發現身後什麽也沒有。她在鏡子里嗎?還是我仍在做夢……
想到這裏,我又一次醒過來,原來是另一個夢。
我不知道,若是繼續想下去,是不是還會開啓又一次醒來。但我躺在床上,并沒有感覺到,這份真實的疲憊,會是一個夢。我真地來到厠所,真地看着鏡子,然後只有自己那張漸漸變老的臉。
上班的路上,仍然一如既往,沒有什麽人,只有一路鋼鐵架構的城市。
我按動了紅色的按鈕,然後便開始一天工作,接收到的信號,傳來今天需要加工的圖紙。每一個環節,都如同今天一樣,昨天變成今天,今天變成明天,總之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時間。很快過去的時間,讓呼喚休息的電子聲響起。
我走到休息卡位,坐下來喝杯茶,吃點小點心。
這時候,那個女人又一次出現了。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只是她再沒有任何驚慌,只是安穩坐下,和我一起喝茶。
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為什麽?」
「他們要送我去別的地方了。」
「什麽地方?」我竟然沒有一點驚訝,只是繼續問下去。
她搖了搖頭,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龐,然後便離開了。我安靜吃完剩下的餐食,又將所有垃圾收入垃圾桶,端起杯子和盤子,在水槽裏沖洗。每一個都擦拭到毫無水漬,才放回到櫃子裏。
那一天下班後,我又一次給自己發了工資,然後去商店買回晚餐。
我精心覈對自己放入籃子裏的商品,然後給自己的清單上蓋上已付的紅色印記。
這一天結束了,我在外務、商業、警衛、教育、醫療的所有系統中,輸入今天的記録。每一次,都會受到一次評價,所有都是AAAA,只有交通系統,一直給出警告的紅色「I」。
因為那個夥伴剛剛和我說了:「他們要送她去別的地方。」
唯一不曾被修復的發射場,永遠停留在維護狀態中。
就像我一開場就說完了所有能說的話,然後呆呆立在臺上,看着那一大片充滿陌生人的空間。
你明白嗎?當一個人穿着黃藍配色的衣服,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又怎麽能不有興趣與她說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