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炫出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
像一名被抽掉靈魂的受傷戰士——只剩一雙眼睛還在轉。
一隻腿高高吊著,腫得像發酵過頭的麵團,痛感雖減,但煩躁感每天準時報到,雷打不動。
「刷——」
房門被推開。
病房的白色沉悶像是被突然躍上窗櫺的黃色小鳥,用婉轉的啾啾聲輕盈帶走,連空氣都瞬間清新起來。
她穿著米白色針織衫、戴著米色醫用口罩走了進來。
肩上背著帆布包,走路沒聲,連影子看起來都像踮著腳尖。
「你好,我是社福機構轉介的志工,」她聲音輕軟,像一顆粉嫩馬卡龍在舌尖化開,
「學校規定要修滿一百小時服務時數才能畢業。」
冉炫出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她眼尾——
那雙眼睛彎彎的,藏著善美的微笑,像偷偷塞了兩顆星星進去,綻放著又小又柔的光芒。
從她照顧他時的動作來看,手雖生澀(換藥時指尖微微發顫),但毫不忸怩(直接捲起他褲管檢查傷口),大概率是醫護或生物相關科系——
理論背得滾瓜爛熟,實操還在「手忙腳亂但努力中」的階段。
她身上散發著一種靜謐——
你問她話,她便答,條理清晰,不繞彎,也不多嘴;
你不說話,她就安安靜靜坐在窗邊小凳上,低頭寫筆記,偶爾抬頭看你一眼,確認你沒在痛苦皺眉;
你剛伸手想拿水杯,杯子已悄然移到你手邊;
你無意識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下一秒,一張溫熱毛巾就搭在你膝上——彷彿她會讀心術。
她去上課前會在床邊的小桌留下紙條:「10:00–12:00 上課,回來帶電解水。」
回來時,帆布包裡總有「他正需要」的東西:維生素B群、防褥瘡坐墊、甚至一本他隨口提過的《刑法總論》。
任何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全。
冉炫出心裡又暖又癢。
以看護標準來說,她簡直是「天使級實習生」;
但以他私心來看——這反而讓他找不到話題搭訕!
他不是不想多聊兩句,他對她的好奇可多了!
腦子裡早塞滿了各種問題:
平常聽什麼歌?會不會追劇?
喜歡甜還是鹹?奶茶加不加珍珠?
哪所大學?什麼系?大幾?
生日幾月?有沒有男朋友?
……給追嗎?
可這些話全被他硬生生吞回肚裡,差點噎出內傷。
醫生要他住院兩個月。
他忍不住問:「那你……會待到我出院嗎?」
她微微一頓,眼神清澈地看著他:「一百小時的志工時數,大概一週左右就夠了。社福機構和醫院有合作,之後我可以轉成有薪照護員——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她頓了頓,補了一句,聲音輕得像怕打擾:「除非你……對我不滿意?」
冉炫出喉嚨一緊,忙笑著說:「你很好!」
說完才發現自己太急切,耳朵都熱了,只好補一句:「我是說……請留下來吧。」
看來她和自己一樣,也是個勤工儉學的大學生。
既然他們要相處兩個月,他不想嚇跑她——
人家是來做正事,用了心的,不是來看一個瘸腿男大生耍浪漫、發花癡,冒然示愛只會讓她處境尷尬。
更何況,他現在這模樣:頭髮油得能炒菜,T恤三天沒換,腿腫得像象,除了醫院正餐外,中間餓了也不敢買零食,只能啃饅頭配白開水……
在她眼裡,怕不是個「可憐又可悲的廢柴」?
與其當個話癆惹人嫌,不如做個「堅強備考生」——
那之後,只要她一進門,他就刻意挺直背脊,把《刑法》翻得沙沙響,還假裝皺眉思考(其實在偷看她撥髮的樣子)。
他盤算得很美:
手上已有她的聯繫方式(她留紙條時順手寫了),
等出院後,腿好一點、頭髮洗乾淨、衣服換上新的……
再慢慢靠近……
不遲!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兩個月,夠他把形象扳回來了。
但他萬萬沒想到——
兩個月後,在他出院那天,他的「慢慢靠近」計畫,就已被一紙帳單炸得粉碎。
**
出院當天。
冉炫出拄著拐杖,走得像隻學不會走路的企鵝。
好友徐志漢和時常青早已等在門口,一人拎行李,一人扛拐杖,活像來接「戰地傷兵」。
「兄弟,你這腿是趕著幫小情人買早餐摔的還是跟隕石幹了一架?」徐志漢咧嘴笑,「骨頭都斷了,佩服!」
「閉嘴,再笑我把你塞回你媽肚子裡,讓你没機會叫我兄弟,得叫爺。」冉炫出邊使力撐著步伐邊威脅。
結帳時,櫃台人員笑著說:「冉先生,您只需付一千元。」
「……啊?」
他以為自己聽錯,又確認一次:「不是二十萬?」
「大部分費用已由匿名人士支付,」櫃台小姐補充,「保險理賠後,剩餘金額已全數結清,您只補個零頭。」
冉炫出站在原地,腦子嗡嗡作響。
這兩個月,他為醫藥費愁得快禿頭。
過去幾年,他什麼活都幹過:
週一到五家教,幫高中生補數學,週末去工地搬磚,晚上送外賣,寒暑假窩在律所影印文件、泡咖啡、整理卷宗……
手心磨出繭,肩膀酸到睡不著,只為攢錢——
一部分付學費和生活費,一部分存給妹妹做眼睛手術。
「只要妹妹能早一分鐘看見這美麗的世界,看見自己和媽媽……」他對自己說,「我再苦都不怕!」
可這一摔,存款瞬間蒸發。
接下來的日子,他預想自己會過得像苦行僧:
早上啃山東大饅頭,中午啃山東大饅頭,晚上……還是山東大饅頭配白開水,邊啃邊背刑法總則,要是一顆饅頭不夠啃,那他就啃筆桿……。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看來,自己肯定被天降大任了!
冉炫出當時苦笑:「老孟啊,您說的是『勞』,不是『斷』啊!我這筋骨都成拼圖了!」
正當他準備迎接「饅頭人生」時,天上竟掉下二十萬?!
「你這是傍上富婆了?」
徐志漢用手肘猛撞他肋骨,眼神閃爍如狗仔隊。
一旁的時常青頭湊過來:「快招!是不是那個戴口罩的護士妹妹?她家開醫院的吧?哦哦哦~~我説你怎麼不准兄弟們來看你……原來真的藏了個女人啊你!」
「別胡說!」冉炫出低聲斥道,心跳卻莫名快了兩拍,「我去問問。」
他拄拐走到櫃台:「請問……能告訴我是誰付的款嗎?」
「匿名支付,」工作人員搖頭,「但資金來源合法,院方已核實。」
「我能當面致謝嗎?至少立張欠條……」
「建議您聯繫財務科。」
徐志漢和時常青看他的眼神、嘴角揚起的笑,變得更詭異了,兩個人齊用食指上下點了他好幾下,嘴巴發出「嘿嘿嘿」怪笑聲,像當場捉到作弊的同學一樣。
冉炫出無奈撇過臉,心裡全是:這筆巨款,到底是哪個好心人無緣無故幫的,這麼為善不欲人知……?
一週後回診,他特意拐去財務科。
辦事員是個中年大叔,頭髮稀疏,眼神卻賊亮。
聽完來意,他推了推眼鏡,慢悠悠道:
「名字不能說。但是嘛……」他壓低聲音,「只要你問的不是名字,其它嘛……我可以『暗示』一點點。」
說完,還眨了眨眼,補一句:「不多,夠用就好嘛!」
冉炫出眼睛一亮,立刻掏出手機,翻出偷拍的照片——她側臉、她低頭寫字、她遞水杯的瞬間。
「是她嗎?」
辦事員湊近盯了半晌:「嗯……是女的沒錯。她來付錢那天,沒戴口罩,頭髮披著,眼睛又大又亮,漂亮得很!」
他頓了頓,「但你照片裡這位……是有點像,但口罩遮太多,不好說。」
冉炫出又滑出一張——她轉身時,頸間一抹微光。
辦事員忽然「咦」了一聲,手指點向螢幕:「這個!」
照片裡,她鎖骨下方掛著一條細銀鍊,吊墜是顆晶瑩剔透的玻璃球,球內封存著一片嫩綠浮葉,像把整片森林鎖進了水晶球。
「她付錢那天,就戴著這條項鍊!」辦事員笑,「少見得很,我一眼就記住了——葉子還會輕輕轉呢!」
冉炫出喉嚨一緊,差點當場跳起來(可惜腿不允許)。
他強忍住衝動,只讓嘴角瘋狂上揚,眼睛亮得像漆黑中獨自放光的夜明珠。
辦事員看他那副「中大獎」的表情,會心一笑,轉身去泡茶,嘴裡還哼著:「年輕真好啊……」
走出醫院,陽光正好。
冉炫出站在路邊,拐杖支地,一手緊握手機,一手無意識摸上自己頸側——彷彿那裡也該有條項鍊。
『是她。』
『真的是她。』
『她怎麼會有二十萬?她看起來連星巴克都捨不得喝啊……』
但他心裡沒有一絲懷疑。
明明她穿著樸素,不像富家千金,而身為普通大學生,更難有二十萬閒錢。
但他還是想到了她。
因為在他認識的人裡,只有她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把溫暖塞進你的冬天。
那條浮葉項鍊,不是首飾——
是她留下的唯一簽名,
輕得像一聲嘆息,
卻重得讓他一輩子都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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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第11件蕁麻衣
〈作者〉鑲涵
〈簡介〉發生在平行架空世界「稷下國」的故事。
精神科醫師葉凡樂、律師冉炫出、霸總范得義——
聯手「羞羞紅臉戲劇社」的荒誕、「趙錢孫李小分隊」的醋海、「常出汗自律兄弟會」的笑淚,在瘋狂世界裡,用溫柔守護平凡,以幽默化解傷痛。
就算人心深不可測,就算醫學測量不出動機與善惡。
他們還是選擇為心點燃溫熱的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