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奔走遠了,就像收工回家的更夫,不再發出任何聲響,只剩輕微的腳步聲融入夜色。
冉炫出仍站在迴廊,沒動。
晚宴的喧囂已退潮,賓客陸續離去。
不久前的笑語與酒杯碰撞的尾音,此刻已被夜風捲走,留下空蕩的迴音與地毯吸收後的悶響。
他掏出手機,指尖在母親的號碼上懸停片刻,終於按下通話鍵。
「媽,給你跟蘋兒安排好人送你們回去……」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什麼,
「沒什麼事,我再忙會兒就回去,你們先睡吧……嗯,晚安。」
話筒那頭,母親的語氣輕快,還哼了半句老歌——今天她真的很開心。
他沒提詹鑫,也沒提司徒奔。
輿論尚未發酵,還有時間。
何必讓她剛浮起的笑容,被無謂的破事壓垮?
掛斷後,四周驟然安靜得近乎耳鳴。
壁燈只餘一盞,昏黃光暈像是揮動仙女棒時落下的金色魔法,緩緩灑在石欄與地磚上,柔得讓人想陷進去。
這份寂靜,恰好能清空腦中糾纏的思緒。
他雙手撐在冰涼的欄杆上,暫時不想離開。
目光投向遠處——樹影、路燈、天際線,全都模糊成一片。
此刻一動,彷彿會打碎某種脆弱的平衡。
不一會兒,服務員熄了三樓最後一盞燈,輕輕鎖上通往宴廳的門,踩著石階一步步走遠。
迴廊徹底沉入半明半暗之間,只剩月光斜照,與遠處路燈的微光穿過藤蔓,在地面織出斑駁的網。
初秋夜風微涼,捲著殘餘的香檳氣味拂過他頸側。
他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
他沒想抽。
只是看著那縷青煙從煙頭升起,裊裊盤旋,被風扯成絲,又散成霧,最終消失無蹤。
煙燒短了,便再點一根。
一根接一根,直到整包煙化為灰燼。
最後,他將空煙盒攥在掌心,狠狠一捏,金屬般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那團皺巴巴的紙鋁,像他此刻的心緒——糾結、壓抑,卻終於被這粗暴的動作稍稍撫平。
煙味在迴廊裡縈繞不散,滲進木柱、欄杆,甚至空氣的縫隙。
忽然,一聲極輕的「咳!」劃破寧靜。
他一僵。
不是幻覺。
那咳嗽聲帶著點壓抑的沙啞,像是喉嚨被煙霧搔得發癢,又努力忍住,卻沒忍住。
——是葉凡樂。
他轉頭望去,右側圓柱後的躺椅上,隱約有個人影。
她蜷在那兒,頭微微歪向一邊,深棕色波浪長髮垂落肩頭,遮住大半張臉。
剛才那聲輕咳之後,她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彷彿這世界與她無關。
冉炫出的心卻猛地一跳。
剛才他和司徒奔的對話,雖未涉機密,但……詹鑫是誰?司徒奔是誰?他又是誰?
都是身份敏感到一有動靜,媒體就不會放過的人。
媒體若捕風捉影,一句話就能化作刀鋒,傷的不是他,是家裡那對母女。
他立刻繃緊脊背,目光如鷹隼掃過四周暗影。
萬一她聽見了?萬一她錄了音?
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銷毀證據、封口費、甚至……威脅。
只要能堵住她的嘴,什麼都行。
他邁步朝右側走去,腳步放得極輕,鞋底幾乎不觸地。
愈近,酒氣愈濃——不是烈酒,是某種果香型的雞尾酒,甜中帶澀。
走到圓柱旁,距她五步之遙時,冉炫出停下腳步。
他長身玉立,屏住呼吸,視線向下細細觀察。
那人依舊毫無動靜,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像。
他遲疑片刻,點亮手機照明。
冷白光束緩緩推開黑暗,照亮她的輪廓:
紅色露肩連衣裙,肩線纖細如瓷,雙手無力垂落,指尖泛著微涼的白。
胸口平穩起伏,呼吸均勻,顯然只是醉了,沒事。
他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垮下。
既然她沒事,冉炫出便向後倒退一步。
但僅退一步,又停下,蹙起眉。
夜深露重,她穿這麼薄,就這樣睡在戶外?
萬一著涼?萬一有人……
他目光掃過她腳邊的手提袋——沒拉鍊,手機露了一角,看來毫無防備。
還是……
先叫醒她,然後幫她叫輛車送回家?
他一邊苦惱,一邊凝視女人。
「……醒醒?」他試探著低聲喚了一句。
她沒反應,只是眉心輕蹙,彷彿夢裡也不安穩。
他正想蹲下,卻忽然停住。
目光被她鬢邊一縷細捲的髮絲攫住——那髮絲在月光下泛著柔光,微微顫動,像某種久遠的召喚。
他愣愣地發怔。
那記憶遠到他以為自己早忘了……
**
記憶如潮水湧來。
他看見另一個女孩。
那女孩有著他所見過最溫柔的眼神。
那時他躺在醫院病床上,腿被高高吊起,腫得猙獰,夜夜被痛醒。
而清秀的她總在清晨推門進來,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他的好夢。
她會替他拉好被角,指尖不經意拂過他手背,然後轉身望向窗外——
秋陽灑在她側臉,鬢邊那縷細捲髮,總被穿透窗的微風吹得輕輕飄揚。
他也曾在無數個失眠的夜裡,癡癡盯著那道側影,讓心跳亂了節奏。
此刻,記憶與現實交疊。
久遠記憶裡的側臉,正漸漸與眼前的女人重疊。
他這才意識到——多麼相似的兩個人!
他顫抖著手指滑動手機,調出七年前偷拍的照片——
那張她戴著口罩、只露側臉的影像,他從未刪過。
他一步步靠近,在她身側單膝跪下,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溫熱氣息。
他與她的側臉間,僅隔曖昧的十公分。
他舉起手機,冷光同時照亮照片與眼前這張睡顏。
他伸手,極輕地撥開覆在她臉頰的發絲,又用掌心遮住她下半張臉——只留那熟悉的輪廓。
手機冷光映著照片中戴口罩的側臉,也映著眼前女人的睡臉。
兩道剪影在他顫動的瞳孔中,嚴絲合縫地重疊。
簡直……一模一樣!
雖然她閉著眼,但他幾乎能肯定——
八成?不,九成。
是她!
只因他曾日復一日凝望這張臉,無比眷戀,整整六十個日夜。
他或許曾試圖遺忘,但如今看來,只是深深埋到心底某個角落裡。
他喉結滾動,呼吸變淺,心臟在胸腔裡擂鼓。
曾丟棄的情感一旦再度撈回,她的臉,便是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
七年前。
冉炫出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一個女孩。
他們朝夕相處了兩個月,卻沒說過幾句話。
那時他是大四生,一天打好幾份工,還要上課、準備考研。
疲勞過度下恍了神,下樓梯時一腳踩空,摔斷了腿。
當時的急診醫生盯著X光片,半晌才說:「第一次看見有人從樓梯摔成這樣,第一眼還以為是車禍……」
開放性骨折,腳踝嚴重錯位,伴隨肌腱撕裂。
他硬生生把自己的腳摔成詭異的「7」字形,手術時打了數塊鋼板、幾十根鋼釘。
術後躺在病床上,他心情惡劣至極。
他被迫住院,不但課上不了,工打不成,醫藥費還像無底洞。
主治醫生還告知:「需要做幾年復健,一年後還得二次手術取出鋼板鋼釘。」
母親精神狀況本就不好,妹妹眼睛不便,卻堅持學鋼琴(用盲譜),哪有精力照顧他?
把自己搞成「跛豪」也就算了,怎能再讓她們擔心?
於是他撒了個「善意的謊」,對母女倆說:「我想專心備考,閉關兩個月不回家,有事考完再說。」
說到底,這也不算扯謊,頂多是隱瞞部分事實——
他確實被迫在醫院「閉關」,除了考研,還能做什麼?
他拜託同學到宿舍拿來必需品、書籍與筆電,把自己關進病房,像個囚徒。
但囚徒至少還有自由的念頭——他連念頭都不允許自己有。
心想:這下總能專心了吧?天塌下來也與我無關!
可就在他心如止水、看空一切的第七天,她來到了身邊——
穿著素淨的上衣與長裙,眼神溫柔得像秋日午後的光。
她話不多,只是默默的換藥、調整支架、倒水。
在他半夜被痛醒時,輕輕握著他的手。
兩個月,交談機會不多,但足以讓他記住她鬢邊的捲髮、指尖的溫度、還有轉身時長裙揚起的弧度。
什麼決心、什麼專心?瞬間土崩瓦解。
有些喜歡,不需要語言。
只需要一眼,
心就塌了半邊。
他終於明白什麼叫:
「愛情來的太快,就像龍捲風……」
再堅定的決心,也敵不過命運輕輕一推。
就像龍捲風——
你以為自己站在風眼之外,
其實,早已身陷其中。
那個曾發誓「此生不再為任何人分心」的自己,
早在七年前,就已被捲入這場龍捲風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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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第11件蕁麻衣
〈作者〉鑲涵
〈簡介〉發生在平行架空世界「稷下國」的故事。
精神科醫師葉凡樂、律師冉炫出、霸總范得義——
聯手「羞羞紅臉戲劇社」的荒誕、「趙錢孫李小分隊」的醋海、「常出汗自律兄弟會」的笑淚,在瘋狂世界裡,用溫柔守護平凡,以幽默化解傷痛。
就算人心深不可測,就算醫學測量不出動機與善惡。
他們還是選擇為心點燃溫熱的燭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