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冉潮聲曾面對一個亘古的兩難:
全心工作就無法多陪家人,
多陪家人就賺不夠錢……
一道陷入死循環的難題。
二十多年後,他的兒子冉炫出也深有體會。
他尊重父親的選擇,但有自己的信條:
「人生,得多一點彈性,
橡皮筋繃得太緊,也容易斷!」
這幾年,他像個永不停歇的陀螺,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幾乎不曾休假。
如今,他已打定主意——趁下個案子開始前的空檔,把積壓的年假一次用完,帶全家出國走走。
他對司徒奔聊起剛規劃的旅行,語氣難得輕快:
「我已安排好和家人一起去塞國半個月。
蘋兒一直吵著要去諾城EXIT音樂節,可惜時間早過了!
那可是在夏天辦的啊!都怪我,一直抽不出時間安排。
現在只能趁空檔去諾城走走——音樂節是去不了了,但當地的音樂餐廳和室內音樂會還是挺不錯。」
他頓了頓,嘴角浮起一絲溫柔的笑意:「這幾天蘋兒興奮得很,成天想著要穿什麼衣服、帶什麼東西……忙進忙出地準備。」
「有一家之主的樣子了。」
司徒奔邊打量他邊調侃,但眼底有笑,滿是讚許。
可不過轉眼,幾縷暗沉便如墨汁滴入清水,悄然漫進他的瞳孔。
他掐滅手中的菸,單手插進西褲口袋,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忽然沉了下來:
「炫兒,叔叔有件事得同你説說……」
「叔叔有話直說。」冉炫出回答得乾脆。
在私下,他從不稱「總長」,只叫「叔叔」。
在他心裡,司徒奔始終是那個從小抱他、護他、與父親把酒言歡的拜把兄弟。
司徒奔喉頭一緊,像被什麼燙著了。
他無法想像接下來的話會在冉家掀起多大風浪。
冉家這些年已承受太多——父親慘死,母親崩潰,妹妹失明……
而自己,卻在每一次「不得不」的抉擇裡,選擇背棄他們。
自古,忠義難兩全。
為國家放下個人恩怨,是他認同並選擇的道路。
但在冉家人面前,他仍會痛恨自己——
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怕自己成了《水滸傳》裡那個他最瞧不上的宋江:
一心盡忠,接受招安,最終卻把兄弟們送入死地,背上千古罵名。
他急切地又抽一口煙,煙霧還沒吐盡,手已微微顫抖。
一向如鋼似鐵的司徒奔,此刻連夾菸的指節都在輕顫。
他知道這顫抖微弱到難以察覺,卻仍感到心虛。
他盯著腳下石板,狠下心道:
「詹鑫……已經申請假釋。」
冉炫出臉色驟變。
方才因家庭旅行而浮現的輕鬆笑意,瞬間如冰面碎裂,消失無蹤。
司徒奔抬起頭,直視他,語氣沉穩卻不容迴避:
「這事媒體很快會得到消息,
你、你母親、你妹妹,都要有心理準備。」
冉炫出瞳孔驟縮,聲音發緊:「您的意思是……會過?」
否則,叔叔怎會特地提起?
坐牢坐久了,哪個犯人不申請假釋?
申請不是大事,批准才是!
「這兩年他多次申請,法官都駁回。
這次,法官考量他積極配合治療,獄中表現良好,犯後真心懺悔,也已全數支付賠償金,便有條件地同意申請。」
「真心懺悔?」冉炫出冷笑出聲,語氣裡滿是譏諷,
「法官竟覺得付了點賠償金就算真心懺悔?
難不成一夜回到中世紀?
只要買張贖罪券,就能累積善功,免下煉獄?
荒唐!」
他明知故問——身為律師,他清楚答案,卻仍難以置信:「所以……法官提了什麼條件?」
「只要他第二次司法精神鑑定報告顯示再犯風險極低,被批准的機率就很大。」
那就是會過!
司法精神鑑定,當初是詹鑫免除死刑的關鍵;
如今,他竟想用同一把鑰匙,打開假釋之門?
司法精神鑑定怎麼成了這個惡魔手裡的萬能鑰匙,輕而易舉摧毀受害者最後殘存的尊嚴?
冉炫出再也按捺不住。
他猛吸一口菸,煙霧尚未吐出,便狠狠將菸頭胡亂摁在冰冷的石欄上,火星四濺。
領帶被一把扯下,想甩掉已溢滿的憤怒;
雙拳緊握,重重捶向欄杆——
石面堅硬,指骨瞬間泛白,隱隱滲出血絲。
「媽的!」他低吼,聲音沙啞如裂帛,
「那混蛋怎麼敢?!
他還要不要那張老臉?
他就該在牢裡咬舌自盡——
這才是真心懺悔!!」
他雙手撐在欄杆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隨即猛地插入頭髮,十指緊扣,彷彿要將自己從這荒謬的現實中拔出來。
表情痛苦不堪,像一頭被困的獸。
司徒奔沒說話,只是望向對岸。
河濱公園裡,孩童奔跑,情侶依偎,老人散步——
這是他們誓死守護的承平人間。
可這人間,依舊悲喜交織。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在黑暗中苦苦掙扎。
他比誰都清楚:冉炫出的痛,不是三言兩語能撫平的。
冉炫出抱著頭,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叔叔,為什麼?
不是說『延遲正法』嗎?
為什麼放他出來?為什麼……」
聲音愈來愈輕,身體也軟了下來,最後無力地靠在欄杆上。
「延遲正法」——
當初,為了安撫炫兒、讓冉家心安,也為自己尋得良心上的平衡,他創出了這四個字。
那時,他說出這句話時,何等正氣凜然;
如今,這四個字卻成了刺入他良心的針,日夜灼燒。
司徒奔答不出來。
他早知,「延遲正法」這樣的虛言,與堆疊成金字塔的紙牌無異,輕輕一推便在彈指間崩塌。
冉炫出猛地抬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那感覺,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他弓著身子,牙關緊咬,試圖壓下喉間翻湧的怒火。
深吸一口氣後,他發出嘶啞的質問:
「這對我們公平嗎?
對我母親?對蘋兒?對我?對我父親……公平嗎?!」
這話看似質問司徒奔,實則是壓抑了十五年的怒吼。
「炫兒,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冷靜點……」司徒奔語氣沉痛。
「什麼國法?什麼家規?」冉炫出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佈,「我要這個法、這個規有何用?!」
「你是律師!」司徒奔陡然提高音量,眼神如炬,「再怎樣不滿,都得在體制內抗爭!」
他語氣緩下,卻字字千鈞:
「別跟詹鑫一樣,一時衝動,毀了自己。
我們在體制內抗爭,是為了完善體制,不是毀了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體制,可以是傷你的洪水猛獸;也可以是護你的銅牆鐵壁。」
擲地有聲。
可冉炫出此刻聽不進這些。
他眼中燃著冷火:「但現在沒人能治他,所以我來治他!
我要讓他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我說到做到——不管誰擋我,都得讓路!」
「那你就別走死路!」司徒奔一把扣住他的肩膀,目光如刀,「走一條日光燦爛的康莊大道!」
他知道,炫兒一旦下定決心,九頭牛也拉不回。
既然如此,就引他回正道。
「炫兒,別做傻事。
國家既然為詹鑫開了一道生門,也只能讓他從那道門走出去。
司法精神鑑定,就是那道生門。
門一旦開了,就不是想關就能關。
這就是規則——是我們稷下國的規則。
每個人都必須照著規則走,只有這樣,自己才能理直氣壯,國家才能長治久安。」
——但誰說,生門不可以變成死門?
遊戲還沒結束。
正義只是遲到,不會不到。
冉炫出緩緩鬆開手,指尖還殘留著司徒奔袖口的紋路。
他沉默良久,那如荊棘蔓生的憤怒已沉入血骨,不再外顯,卻更為致命。
他站直身體,慢條斯理地撿起地上的領帶,一寸一寸重新繫好,動作精準得像在法庭上整理卷宗。
「叔叔,您說得對。」
他聲調平靜得可怕,甚至帶了一絲禮貌的微笑,
「我是律師,要守法——
怎麼可以剝奪詹鑫回歸社會的權利?」
這世上,沒有比律師更懂規則的人。
有利時,順著規則走;
不利時,鑽著規則的縫隙走。
司徒奔遞來第三支菸,兩人默默點上。
他心疼地拍了拍冉炫出的背——手掌下的肌肉依舊緊繃如鐵。
他們一同望向深不見底的河水。
水面倒映著對岸的燈火與歡笑,璀璨如另一個世界,卻與他們無關。
冉炫出很清楚:自己有太多事要準備,必須冷靜。
這麼多年來,沒什麼事能讓他失控超過三分鐘。
而今天,他讓自己失控了整整五分鐘——
因為,詹鑫只有留在牢裡,才算贖罪。
既然他想回歸社會……
就別怪他為其鋪上一條社會性死亡的路。
他要以律師之名,
幫叔叔——
兌現那「延遲正法」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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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第11件蕁麻衣
〈作者〉鑲涵
〈簡介〉發生在平行架空世界「稷下國」的故事。
精神科醫師葉凡樂、律師冉炫出、霸總范得義——
聯手「羞羞紅臉戲劇社」的荒誕、「趙錢孫李小分隊」的醋海、「常出汗自律兄弟會」的笑淚,在瘋狂世界裡,用溫柔守護平凡,以幽默化解傷痛。
就算人心深不可測,就算醫學測量不出動機與善惡。
他們還是選擇為心點燃溫熱的燭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