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二十年,四月底。
花綿今夜侍寢。
燭光搖曳,簾影微動。她靠在知棠身側,看著他安靜的睡顏,
有太多話想說,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輕手下床時,室內只餘她一人。
桌上散著幾頁紙,是雲兒的筆跡。
那字不甚工整,卻帶著一種樸拙的真意。
花綿指尖停在那行字上,心底泛起一陣說不清的悶。
她想起當年,不顧母族反對,執意要入王府。
那時的她以為——
只要留在他身邊夠久,總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一眼。
娘親曾說過:「妳現在心滿意足,那之後呢?既然選擇,就別後悔。」
花綿當時笑著點頭,如今才明白,那句話,是勸告,也是詛咒。
她明白王爺的難處。
他害怕再添一子,讓太子承受壓力。
可她仍渴望——哪怕只有一次,能擁有屬於兩人的孩子。
那孩子不為爭寵,也不為延嗣,只是她想要的證明。
證明她還留在他身上
證明她並非可有可無
只要他還願意碰她,她便還存在於他的世界裡——哪怕只是片刻的幻覺。
王爺從不溫柔,他只是寂寞。
而她,比他更早學會了孤單,也更徹底地沉溺於其中。
她明白,雲兒那樣的女孩,沒有野心,也不懂權勢。
只是——
她真希望,那個人不要在他身邊。
***
翌晨。
洗潄畢,花綿依例前往王妃處請安。
廳堂異常安靜。
平日總是端坐等候的王妃,此刻並不在座。
不久,王妃緩緩現身。
她步伐微慢,而她身後,立著一名男子。
那人身著深色官服,腰間掛著令牌,
令牌上刻著「夜衛司」三字。
燭光映在他胸口的金線上,閃出一瞬冰光。
花綿心頭一緊,感覺那一線寒光彷彿貼上皮膚。
王妃抬眼,神色略顯嚴肅。
那名男子微微一笑,神態從容,聲音卻冷得沒有溫度。
「江夫人安。」他淡淡頷首。
「夜衛司洪雁楠。奉旨調查王府軍務外洩案。」
「據報王府書信與軍務往來有外流之疑」
「需向王爺身邊親信之人問詢幾事。」
花綿手指一顫,一縷冷汗沿著背脊滑下。
她忽然想起幾日前,王爺隨口說過:
『雲兒、長仁,還有妳,最近每天好像都繞著你們轉呢~』
這意味著,三個人之中,必有人得背這口鍋。
她腦中閃過許多畫面。
一個月前,燭火搖曳的夜裡,
她看見雲兒穿著那件「王爺送的衣裳」快步走過長廊。
那抹身影乾淨、輕盈、毫無防備。
善與惡在她心裡拔河。
(她是東宮出來的舊人…)
(……若她,也合理吧?)
(她不會死的,只是被查一查而已。)
花綿垂下眼,雙手顫抖
在供詞上落下筆跡
讓可疑的線,一寸寸,指向那個無辜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也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再也無法回頭。
***
正午的陽光直照,牧場的飼料房卻陰涼安靜。
雲兒趴在麻袋堆旁,呼呼大睡。
月終結帳,是最忙的時候。
上個月她寫完帳冊便昏在桌上
這回總算學乖——先打哈欠、再陪王爺上完早朝,
趁他去騎馬時混進飼料房補眠。
睡夢正甜,忽有冷水潑面。
雲兒被激得一個激靈,猛地坐起。
水從髮梢滴下,她眯眼,聲音還帶著困意——
「幹嘛啊……不會好好叫人嗎?有沒有禮貌啊……」
有人低笑:「那真是抱歉,雲兒,我們習慣這樣的叫法。」
她抬頭,只見門口立著五個人,
為首者穿著夜衛司的制服,腰間掛著令牌。
陽光從門縫斜斜照進來,
那張臉,在光裡格外熟悉。
雲兒愣住。
「……阿楠?」
那男人微微一笑。
語氣溫柔得像在閒話家常——
「末將,夜衛司洪雁楠。奉東宮之命,前來問案。」
他一字一頓地補上:
「——我是東宮的眼線。」
話音未落,便撇過頭、背對她。
「帶走。」
話出口的瞬間,
四人上前,毫不留情。
飼料的味道、灰塵、驚惶的喘息,一起亂成一團。
雲兒還來不及喊,
整個人就被拖出門外。
***
王爺騎完馬回來,揮去滿身的塵沙,隨口問:「人呢?」
侍從們面面相覷。
飼料房空空如也,地上一灘水漬未乾。
幾張帳冊濕漉漉地攤著,墨跡暈成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