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這樣的故事:
「一些个头矮小花纹斑驳的母牛在寨子四周。这些母牛是黄牛与犏牛杂交的后代。这些杂种牛身上已经没有了父系的矫健与母系的优雅,但似乎能在任何地方找到吃的东西。带刺的灌木,路边上扑满尘土的枯草,牧人们丢弃的破衣烂衫,某处废墟断墙上泛出的盐碱,它们会吞下所有能够到口的东西,然后产下一点稀薄的牛奶。
现在,这片土地上,村子的四周,这种形象猥琐的杂种奶牛的数量似乎是越来越多了。严冬到来的时候,它们甚至成群结队从四周的村寨进入镇子,在街道上逡巡,四处搜寻食物。这些食物的种类很多,被风卷着四处滚动的纸团,墙上张贴的标语或公告背后的糨糊,菜市场上的废弃物,它们甚至把头伸进垃圾桶里,用头拱动,用舌头翻检,都能找到果腹的东西。」(阿城《語自在》)
作者的筆觸,讓我心裏默許着他的選擇——停止訂牛奶,停止喝這些牛,產的奶。
可這種默許,并沒有減少我內心的蒼涼。
就像每次看見戈壁上那些早已消失的緑洲,沒有了水,沒有了草,只有無窮無盡的沙漠,讓人怎麽也洗不乾淨的塵沙。
人也一樣啊。
我想,人也一樣啊。
當生命只剩下了如何活下去這一件事,那就再也沒有了所有人類本來該有的尊嚴。
只有到了這樣的時刻,我們才能明白,文明該有多麽脆弱,而文明的存在,又有怎樣的偉大。
這樣我分外地感到一種蒼涼,猶如冬天的濕冷寒意,即使在屋子里,生了一堆火,也依然覺得如同墜入寒潭。
我並不覺得自己就一定會比那些「雜種奶牛」更加文明。
一個人的智慧,能夠讓人覺悟出燦爛若星辰的真理。
但一群人的衝動,也很容易在短暫滿足後,就讓整個世界落入黑暗。
我並不是在貶低誰,也不是在為什麽地球的未來,發千古之幽情。沒有人可以承擔那麽多,我們面對一望無盡的生活,只想暫且喘上一口氣,而非是再捂住一個鼻孔。我只是在同情,沒有意義毫無幫助全部失落地同情着,一隻或一群,我根本不曾接觸過的生命。它們只能得到一個猥瑣的名字,也只是過着被旁人同情的生活。
但對於牛來說,我想,或者我猜測,它們一定沒有餘暇來回味自己的處境。它們出生的時候,必然就已進入到這樣貧瘠殘酷的環境,它們的生命驅使着它們來適應自己的生活。「被风卷着四处滚动的纸团,墙上张贴的标语或公告背后的糨糊,菜市场上的废弃物」又算什麽呢?它們至少還沒有被喂食自己同類身體做成的骨粉、肉粉。
我們並不能保證,自己穿着的一雙鞋,是不是就從一隻牛的身體上取來。我們也不能保證,自己喝下的一杯朗姆酒,就不是來自一個奴隸。我們甚至不能確認,到底每天都能打發我們所有無聊的視頻,到底有多少人是在心甘情願表演,有多少人只是扭曲身心迎合?
我們不能多想,因為多想就會同情。
而也正如我之前所說,我並不想埋怨誰,也不會要讓誰感到自責,更不會憤憤然,急於找到一個稻草人,來讓我發泄一下。一個僧人曾經說過,我們不能用火,去讓火消失;我們也不能用水,來讓水退去。這世界總是公平地輪迴,卻不會在輪迴後,就徹底消失。
停止喝奶,只是我們能做的第一件事,也可能只是我們能做的唯一的事。因為這無關道德,也無需同情,我們只是維護着自己——因為我們真正看見。
有時候,讓世界變好一點,可能就是需要一點點多餘的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