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生圖
10.回味
南部的風,有股鹹香。混著海氣、稻草、還有陽光曬過的土味。火車在午後緩緩駛入臺南站時,林義成提著那只舊皮箱,站在車門口。
林家老屋在善化的鄉間,屋後那片菜園早成了荒地,只剩一座塌了一角的磚灶,靜靜佇立。風一吹,灰燼輕輕飛起,像舊時的煙。
林義成脫下外套,挽起袖子,蹲下檢查灶腳。磚還穩,爐口卻歪。他拿起鐵鏟,一點一點地敲修。那動作,像在修補時間。
牆上掛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那是父親林鹽春年輕時的模樣,笑著、拿著大湯勺。旁邊題字是周敬山的筆跡:「味在人心。」
林義成抬頭看著那句話,心裡微微一顫。
他記得父親最後一桌『人情桌』,是為村裡那戶貧困人家辦的。那天的湯鹹到喝不下,卻有人說那是『最暖的味道』。
「爸,究竟哪一種,才是你的味?」他輕聲呢喃。
消息很快傳開——「林鹽春的兒子回來了,要重開灶!」
鄉間的人最怕沒熱鬧,沒幾天,老街口的茶攤就圍滿了人。
有人笑說:「那當年那桌啊,我還記得!湯鹹得要命!」
另一個立刻接話:「你亂講,我覺得那天那鍋是甜的,甜到想哭咧!」
還有人說:「我那時喝到的是苦的,因為那天我老伴走了…… 」
眾人爭論半晌,誰也說不清。
林義成靜靜坐在一旁,手裡捧著那罈滷汁,神情有些恍惚。
那一刻,他第一次產生疑問:「如果味道因人而異,那父親的一桌,究竟該怎麼重現?」
為此,他決定走訪父親的幾位師兄們。
他先到高雄鹽埕,拜訪賴添壽。
賴添壽端出一鍋紅燒獅子頭。
他笑說:「『甘味』,就是要讓人吃到幸福的味。」
接著,他到嘉義,見了張阿森。
只見張阿森拿出一盤滷得全是黑亮的豬腳。
他說:「『苦味』,是用心熬的。苦不是壞味,是留下的味。」
最後,他去了彰化,在一間小廟口遇見洪永福。
兩人靜坐無語許久,直到洪永福輕聲道:「料理的關鍵不在勝負,在於廚師的用心感受。」
林義成怔住,良久,輕輕點頭。
回到臺南那晚,他坐在灶前,看著火光。窗外傳來鄰居孩子的笑聲、狗吠、電視劇的配樂。那些聲音,混著油香與柴煙,竟有種久違的溫暖。
他忽然明白,味道從來就不是絕對的。同一鍋湯,在不同的嘴裡會變——鹹的,是懷念;甜的,是感恩;苦的,是時間。
他記起父親曾說過一句話:「煮到最後,就是『人味』。『人味』若失去,便失去了總鋪師的驕傲與尊嚴。」
林義成深吸一口氣,把那罈滷汁開封。他沒急著下鍋,只讓香氣在灶屋裡流動。那股香像在問他:「你要煮給誰吃?」
翌日清晨,他挑了些市場的新菜:冬筍、豆腐、三層肉、幾顆老雞蛋。火生起,他緩緩將滷汁倒進鍋中。火光在他眼裡閃動,像父親的笑。
滷香再度升起,濃而不嗆,有時間的層次,也有心意的厚度。
那天下午,鄰里陸續聞香而來。有人探頭問:「可以嚐一口嗎?」
林義成笑著點頭,端出小碗。
第一口下去,老人紅了眼。
「啊——這味道,跟那年不一樣,卻又一樣…… 」
林義成笑而不答。
大家圍著灶邊,邊吃邊聊。有孩子笑、有婦人哭、有老人靜靜點頭。那一刻,義成忽然覺得,整個屋子都活了。不只是灶的火,而是『人味』的火。
夜裡,他收拾完灶,坐在門口。風又帶著鹹香。他抬頭望向老屋牆上那幾個字——「味在人心。」
他輕輕地笑了。
「爸,我想我知道你說的『人味』了。」
那不是鹹,也不是甜。是人與人之間,互相記得的味。
灶火漸弱,香氣卻仍未散。林義成關上門,火光映在他背上,像是父親的手,輕輕拍著他肩。
「有人的地方,就有味。味在心裡,火在心上。」
11.人間百味
夜裡的灶屋,火光溫柔。
林義成坐在爐邊,手裡翻著一本泛黃的筆記。那是父親當年留下的——上頭沒有食譜,只有一句句短短的話。
「鹹,是留住。甜,是放下。酸,是想念。苦,是成長。辣,是活著。」
林義成指尖輕觸那一行字,火光照著他眼底的波動。
隔天一早,林義成挑了一桌食材。他不再依傳統的『五味宴』分類,而是決定——讓所有味道,在同一鍋裡共煮。
老街市場裡的攤販看著他買菜,忍不住問:「林師傅,這些料你是要煮什麼?」
他笑說:「煮出『人間百味。」
林義成買了酸菜、鳳梨、豆鼓、老薑、黑糖、烏醋、花椒、冬筍、香菇、魯肉…… 看似亂搭,卻各有一段人情的記憶。
回到灶屋,義成一樣一樣擺在案上。
「酸——是離別;甜——是重逢;苦——是日子;辣——是勇氣;鹹——是留下的眼淚。」他喃喃道,像在念經。
火升起,柴燒得劈啪作響。煙霧繞上屋頂,那味道濃得像是時間的氣。
他將酸菜與鳳梨先入鍋,那是人生的開場——「酸,先行。」
緊接著放入滷肉與老薑,鹹與辣交錯。
「鹹,是記憶的根;辣,是當下的血。」
最後,他加上黑糖與烏醋。
火光一閃,湯色轉深。
「甜與苦,永遠同行。」
那鍋湯,翻滾間泛出奇異的香氣。不是單一的味,而是一種混雜的真實。他知道,這才是『人間味』。
香氣再度傳遍巷口。不久,村裡人又圍了來。
老鄰居、孩童、農夫、外送員、學校老師——甚至有幾個來自外地的遊客,也跟著聞香進屋。
有人問:「今天是什麼宴?」
林義成說:「人味桌,無菜單,無規矩,人人有座。」
他擺出一張長桌,用舊木門拼成。桌面不平,碗盤東倒西歪。卻比任何一次比賽的桌子,更像『生活』。
火候一到,他揭開鍋蓋。熱氣湧出,眾人同時吸了口氣。
有人問:「這是什麼味?」
林義成回答:「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
第一口下去,孩童皺眉:「好奇怪喔,酸酸又甜甜。」
他母親嚐了一口,卻笑了:「像年輕時喝的鳳梨苦瓜湯。」
老人低聲說:「這味…… 像我老婆做的菜,鹹得剛好。」
每個人都有不同反應。有的說辣,有的說香,有的說像過年,有的說像葬禮。林義成不插話,只靜靜看著。他看見的是——每個人吃的,其實是自己的記憶。
那位失去妻子的老伯邊吃邊掉眼淚,孩子們卻笑著喊:「好好吃!」兩種聲音交錯,構成最真實的樂章。
灶火的光,映在每個人臉上——明亮又帶著溫度。
入夜後,人群散去。桌上剩幾碗吃不完的菜,味道早變淡。林義成端起最後一碗湯,自己也嚐了一口。湯頭不重,卻在喉頭慢慢浮出微苦的甜。他輕聲道:「這才是火候。」
火候,不是火的高低,而是心的溫度。太快會焦,太慢會淡。人生的味,也一樣。
他忽然想起父親那年在風雨中收灶的背影,那一瞬間,他懂了父親最後的話——「味在心裡煮,才會久。」
第二天早晨,林義成把昨夜剩的湯重新加熱,然後盛給一位剛經過的老人。
那老人喝完後,沉默良久,說了一句:「這湯…… 有『家』的味道。」
林義成愣了。那句話,讓他眼眶一熱。
他這才明白,原來他一直想重現的,不是父親的味,而是『家』——那種讓人想回來的味。
他抬頭望著晨光照進灶屋,鍋裡的湯還在微滾。煙霧輕升,如夢似幻。
他輕輕道:「味道,不該只是記得,更要被記住。」
那一刻,他終於放下了所有比賽的執念、所有江湖的勝負。留下的,只是那鍋湯,和人間的百味。
午後,灶屋的火漸熄。林義成坐在門前,看著遠方村口的老榕樹。風吹過,葉影婆娑,香氣隨風散入巷弄。
12.最後的一桌
天還沒亮,臺南的巷弄裡已經有了淡淡的柴煙味。林義成一早起身,背著那只舊竹簍,裡頭放著刀、勺與幾樣食材。他沒有再穿比賽時那套筆挺的廚服,只穿著父親留下的麻布圍裙。
他走進那間老灶屋。屋頂的瓦片仍有幾片破損,風一吹,陽光從縫隙裡透進來。那光落在灶上,像一道靜默的祝福。
今天,他要煮的這桌。沒有名字,沒有客人,沒有評審,也沒有媒體。只是他與這爐火,還有滿屋的記憶。
桌上擺著五樣食材:米、鹽、薑、豆、糖。這五樣,是他心裡的『五味』。
他先煮湯。火小,手穩。柴一根根添進去,聲音像呼吸。他邊煮邊想:這幾十年來,他奔走於比賽、宴席、廚王爭鬥之間,想找的,不過是『一種能讓人安靜下來的味道』。
火漸旺時,灶屋外傳來腳步聲。他抬頭,竟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
洪永福撐著傘走進來,笑著說:「聽說你要收灶,我怎能不來?」
賴添壽緊跟其後:「嘿,今天有我的位子吧?」
後頭,杜火旺、張阿森也來了。
他們一同幫忙洗菜、切料。
賴添壽的刀工一如往昔,穩中帶柔;杜火旺仍然豪氣,一刀兩段;洪永福則邊切邊碎念:「好像又回到當年辦桌的情景。」
他們沒再提師門,也沒再提當年的比賽。只有刀落板聲、火燃柴聲、湯滾氣聲——那是一場最安靜的交談。
第一道菜,是湯。
林義成舀出一碗,湯色清透。
他說:「這湯,叫〈重火清心〉。」
洪永福喝了一口,喉嚨一熱,點頭道:「這火候,不是柴火,是心火。」
第二道,是鹹魚蒸肉。
張阿森嚐了,笑著說:「這味,有你爸的影子。」
第三道,是糖薑豆花。
賴添壽吃了一口,忽然閉上眼:「這就是古早味。」
火光漸暗,煙霧繚繞。林義成看著鍋裡最後一鍋湯,心裡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寧靜。他知道,這一刻,就是『火候的盡頭』。火候不是廚藝的極致,而是人的圓滿。
他們四人圍坐在桌旁,沒有說話。每一道菜,都像在回顧一段人生。
洪永福忽然說:「你知道嗎?師父那年臨終前,說他最遺憾的,就是誤會你父親。」
林義成一愣。
灶火忽然『啪』地一聲,火光亮了一瞬。
林義成舀起最後一勺湯,分給每個人。眾人舉碗,只互看一眼,眼裡只剩歲月的柔光。
火漸熄。屋裡一片靜。只剩下鍋底的餘香,與窗外一縷晨光。林義成走到門口,回頭望向那張桌。那桌子是老木門拼的,歪歪斜斜,卻承載了他們這一代的辦桌魂。
幾天後,老灶屋關了門。村裡的人經過時,仍能聞到淡淡的柴煙味。
有人問:「林師傅去哪了?」
沒人知道。
只說他最後留下了一張紙條,貼在門口:
「味在人間,火不滅。」
一年後,臺南市郊一間小吃攤開張,名為『五味小館』。店裡沒有菜單,每天只賣一樣菜——『今日的味』。
老闆是一個年輕人,聽說是林義成收的關門弟子。他煮菜時神情專注,火候準得驚人。
有人問他:「你師父呢?」
他笑了笑:「遊山玩水去了。」
多年後,《天下第一桌》的故事早成傳說。有人說那是真實,有人說是江湖杜撰。但每逢廟會、婚宴、辦桌的場合,總有人提起那句話:「味在人心,桌在人間。」
煙火起時,香氣滿巷。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忙著炒菜,有人在靜靜喝湯。
那就是『天下第一桌』——沒有冠軍,沒有結束,只有一場場生生不息的人味。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