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I生圖
7.火下的沉香
嘉義的午後,雨剛停。
巷口的積水映出殘破的紅燈籠,油煙味與泥土味交錯,像一道被時間慢火燉出的湯。
林義成拖著舊行李,踩著水窪,走進那條只剩雞犬聲的老巷。
他手裡那張地址,是阿標師寄來的。
傳聞這位前輩曾是周敬山的師兄,早年名震南臺灣,卻在一次爆鍋事故後退出辦桌江湖,隱居在嘉義郊區教人燒柴灶。
巷尾,一間木屋矮牆、屋頂被煙薰得發黑。
門口掛著一塊快掉下來的木牌——『阿標辦桌工寮』。
林義成敲門。
沒有回應。
他試著推開門,一股濃烈的焦香撲面而來,像是油被逼出最後一滴香。
屋裡煙霧瀰漫,一團火正舔著黑鐵鍋底。
火光映出一個滿頭白髮的男人,他蹲在灶前,一手扒柴,一手搖風箱,神情專注得可怕。
老人頭也不回:「你進來幹嘛?」
林義成一愣,以為是在罵他。乾咳了兩聲,舉起那封信:「我是林義成。請問:您是阿標師嗎?」
老人抬頭,那雙眼睛像是被煙薰過,卻依然銳利。
「哦,春啊的後生。」他輕輕一笑,語氣中藏著某種說不出的感慨。
林義成尷尬地笑著。他走近灶旁,只見鍋裡滾著濃湯,湯面浮著油泡,一層一層被火氣推上又壓下。那火像在呼吸。
阿標師伸手拿起一隻木勺,盛出一碗湯,遞給他。
「啉看覓——」
湯入口時,不燙、不烈,香卻深。那是一種被時間燒出的味道:微苦、帶甜、沉穩。
義成忍不住問:「阿標師,這湯怎麼做到『火侯』的把控?要一直看(守、顧)著嗎?」
「是要『顧』著,但不是用『看』的,是用『聽』的。」
「聽?」
「啪一聲,是油氣上;滋一聲,是水氣退。你若心亂,它就焦;你若穩,它就香。火,跟人一樣。」
義成愣住。
這些年,他在北部開過店、辦過桌,講求火溫、時間、擺盤——一切靠數據、靠經驗。卻從沒想過,火的掌控要用『聽』的。
阿標師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學,就從『添柴』開始。」
夜裡,風帶著潮氣。
林義成照著阿標師的吩咐蹲在灶前,一次次往火裡添柴。
火一會兒猛、一會兒弱,他怎麼也掌握不住。
煙嗆得他眼紅、喉嚨痛,汗流得滿背都是。
「別急。」
阿標師坐在一旁,淡淡道:「火候,不是控制,是養。」
林義成咬緊牙,一次次調整。
木柴的濕度、風箱的節奏、鍋底的聲音,他都在聽。
漸漸的,火聲不再刺耳,反而像有了韻律。
啪——滋——啪。
油、水在對話。
阿標師的眼神柔和了幾分:「不錯,開始掌握到訣竅了。」
那夜,他們燒了一整鍋『油飯』。
林義成反覆翻攪,直到米粒晶亮、鍋底微焦。當他掀開鍋蓋,一股焦香混著蔥油味漫開。
阿標師嘗了一口,微微點頭:「這鍋,火到了。你開始懂火下的沉香了。」
第二天清晨,雨又落。
屋外的芭蕉葉被風拍得啪啪響。
阿標師修著灶腳,忽然問:「你知道你爸為什麼被逐出師門嗎?」
林義成怔住,手裡的柴掉在地上。
「我只聽人說,他在『五味宴』那年偷了師父的祕方。」
「偷?他沒偷,他是拒絕。」
林義成抬頭:「拒絕?」
「那場『五味宴』,原該是師門榮光。可周敬山要用假料——味精、化學油,讓菜色更亮、味更濃。你爸不肯。他說:『人若失了真火,還煮什麼天下第一桌?』」
林義成身子一震。那些年,他一直以為父親因貪心而被逐出。沒想到,真相竟是因為『堅持』。
火光照著他的臉,映出濕意。
他咬著牙,低聲道:「我明白了,阿標師。我想拜你為師。」
阿標師沒說話,只遞給他一根柴。
「這根柴,七成濕。放進去會冒煙,你若能讓它不嗆,那你就真懂火了。」
林義成深吸一口氣,把柴放進火裡。煙立刻升起,他屏住呼吸,用風箱輕輕一推——火苗一縮,再次撲上,煙霧漸散,香氣反倒更深。
阿標師笑了。
「好。火穩,人靜。你爸若還在,也該點頭了。」
傍晚,天空又燒起了霞光。火光、晚光交融,整個灶屋像被金色的煙包圍。林義成收拾完灶,手上的燙疤又新添了一個。
「火會燙,但也會照亮。記著,總鋪師的第一課,不是燒菜,而是一道又一道的燙傷。」阿標師替他抹藥膏,語氣平淡卻溫柔。
林義成點頭。他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信念與堅持會一直支撐著他。
火光搖晃,柴香沉穩。那股香,不再只是食物的味,而像是一種人心的氣息——柴火的沉香。
8.滷三味
嘉義的天氣變得潮濕。連續幾天的雨讓屋後那口老滷鍋又滲出斑駁的鐵鏽。
林義成推開工寮的木門,一股滷香混著陳油味從角落飄出,像有生命似的,緩緩撲來。
那口鍋,是阿標師前幾天從倉庫裡翻出來的。
阿標師:「你看仔細點。這鍋的刻印,是你爸的手藝。」
義成用布擦拭鍋身,指尖摸到那一行淡淡的字——『鹽春一九八八』。
鐵鍋厚重,鍋底黑亮如墨。鍋沿有裂痕,像歲月在金屬上刻的皺紋。
他記得小時候,父親每次滷肉都用這鍋。那時屋裡的香氣,總能飄出兩條街遠。那是他對家的第一個印象——鹹香、熱氣、安穩。
但在父親離世後,這鍋就被封起來。如今重見天日,林義成心中說不出的沉重。
阿標師坐在矮凳上,語氣緩慢:「先把『心』準備好。」
「心?」
「滷汁是活的。你若心亂,它會反苦;你若帶怨,它會焦。」
林義成沉默。
他點火,將鍋置於灶上。油倒下的瞬間,空氣立刻被嗆出一聲『啪』。香氣和熱氣同時炸開。
他依記憶投入蔥段、蒜頭、冰糖、醬油,火勢漸穩,氣味漸濃。滷汁開始冒出細細的泡,翻滾著時間的聲音。
阿標師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林義成手一抖,湯汁濺到手背上,燙出一片紅。
阿標師:「其實,你父親還有一道招牌料理,叫做『歲月滷三味』。」
林義成停下勺子,目光凝在鍋裡。
據說,『歲月滷三味』是以牛筋、豬腳、雞翅三味入鍋,象徵『堅、韌、柔』。需用七天七夜的滷汁,火不斷、香不斷。趁著滷汁漸滾,香氣一層層堆疊。再把牛筋、豬腳、雞翅放入,攪動間湯色由淡轉深。
此時的火光,映照在林義成臉上,汗水與油氣混成一線。
阿標師提醒:「火要繼續穩著。」
「好,我知道。」
他聽著火的聲音——啪,滋,咕嚕嚕——像有人在低語。
他彷彿聽見父親的聲音從鍋底浮上來:「火不在鍋裡,在人心裡。穩了,才香。」
他心口一熱,淚幾乎奪眶。
火光閃爍間,他看見自己的倒影,也看見父親那張熟悉的臉。
滷到第三個小時,鍋邊浮出一層濃厚的油。
義成掀蓋,香氣頓時爆開,屋子像被滷香吞沒。
他盛出一塊豬腳,皮亮肉潤,油光如鏡。
他輕咬一口——鹹、甘、苦、香、酸,全在其中。那是時間滷出的層次,也是心底最深的味道。
阿標師也嚐了一口,沉默良久。
「這就是『歲月滷三味』。」
夜裡,雨勢又起。林義成坐在灶前,看著那口滷鍋。火光映在鍋面,像一層金油。他一勺一勺收湯,像是收回時間的碎片。那味道滲進他衣袖,進了掌紋,也進了心。
火漸漸熄,滷汁最後一泡氣破裂時,林義成將滷汁封在陶罐中,寫下五個字——『歲月滷三味』,那不只是菜名,更像是一段時代的記錄。
窗外的雨停了。黎明的光透進灶屋,鍋裡的油面閃著暖亮的金。阿標師走進來,看著那罐滷汁,眼裡閃過欣慰。
9.火候宴
當晚,林義成夢見父親坐在火旁,靜靜撥著柴。
天亮之前,醒了。
睜眼時,灶屋裡仍殘留昨夜滷香。
那罈『歲月滷三味』已封好放在桌上,油面靜止,香氣卻仍在呼吸。
外頭傳來腳步聲,阿標師:「是時候了,你也該下山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林義成靜靜地點頭。他帶上那罈滷汁,踏上南下的路。
一場由『南北辦桌協會』主辦的『火候宴』即將展開。
主題只有一句話:「看火,見心。」
參賽的有兩派:
北派代表是金萬興的高徒金士平,年輕、銳利,擅用精密火控與分子技術;南派代表,則是林義成。
現場設在鹿港老戲台旁,三張灶台並列,一邊是電磁與溫控爐具,一邊是土灶與柴火。象徵兩派的廚藝對立。
當林義成走上場,眾人竊竊私語:
「那是林鹽春的兒子吧?」
「那罈是?」
林義成只是低頭,默默地調整灶口的風門。
火花躍起,他的手一抖,立刻又穩住。
阿標師站在遠處,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
主持人宣布主題:「兩道菜,一火一水,自選題。」
金士平率先動手。
他精準控制爐溫,用紅外線測溫器對著鍋面,一絲不差。
他要做的,是『煙燻鴨胸與溫泉蛋——冷火之藝』。
煙霧瀰漫,香氣細緻得近乎無味。
輪到林義成。
他打開那罈滷汁,蒸氣立刻竄出,混著鹹甜的深色香氣。
他準備的,是一道名為——『火心滷三味』。
與父親那道『歲月滷三味』不同,他將其中一味改成「豬肋條」,寓意「心骨」。火先旺後緩,他用柴火而非瓦斯,一根一根木柴按節奏送入,火勢如呼吸,忽強忽弱。
火光映在他臉上,堅定的神情,像某種執著的信仰。
滷汁滾起第三次後,林義成開始『轉火』——他關掉火源,只用餘熱浸滷。阿標師在旁看著,心中暗歎:這就是『火候之心』——懂得收。
他記得當年的林鹽春也是如此,在眾人爭火、比熱、搶速之時,只有他,靜靜地收火、封鍋、養味。
林義成低聲自語:「火越穩,味越深。」
他放入最後一味——竹筍,象徵『新生』。
香氣慢慢轉甜,空氣裡的味道不再嗆烈,而是溫潤、沉靜。
觀眾不再喧鬧,只靜靜看著那口鍋。
金士平的菜先完成,光潔如畫。評審嚐了一口,讚道:「精準、純粹。」
而當林義成揭開鍋蓋那一刻,滷香像風暴般席捲全場。
評分結果揭曉:兩人同分。但台下的人心裡都明白,這場勝負,其實早已分出。
金士平走上前,向林義成深深地一鞠躬。
阿標師走來,笑著拍了拍義成的肩:「林鹽春若在,會笑。」
林義成望著遠方的夕陽,火紅的天像極了鍋底的光。
他輕聲說:「我懂了。父親要我知道——火在心裡,味在人間。」
滷鍋冷卻下來,香氣仍在空氣裡徘徊不散。
林義成抬頭望著天邊最後的火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