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卻靜得令人窒息。高誠握著方向盤,視線始終不偏不倚;副駕上的市川閉著眼,像隔絕了整個世界。
「你在發燒吧?」高誠低聲問。
市川睜眼,卻只是淡淡一句:「我沒事。」
下一秒,他猛地甩開我伸過去的手。那力道不重,卻比刀口還要刺痛。
我愣在原地,心口亂得像被攪碎。
— —他為什麼總要把人推開?是怕依賴,還是怕崩潰?
而我更怕的是,一旦他真的倒下,誰都拉不住他。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最讓人窒息的,不是沉默,而是他拒絕所有關心的眼神。
第二十章、比傷口更深的裂縫
車內靜得只能聽見引擎低低的轟鳴聲。高誠專注地握著方向盤,視線正前方;市川則靠在副駕駛的車窗上,微微側著臉,閉著眼睛,一句話也沒說。沒有人願意先打破這份沉默。
高誠用餘光瞥了我一眼,眼神冷靜卻帶著暗示。我心領神會,立刻低頭拿出手機,手指快速劃動著螢幕,傳訊息給葛大。
片刻後,還是高誠先開口:「市川,你是不是在發燒?」市川緩緩睜開眼,眼神卻還透著倦意。
「別大驚小怪,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身子前傾,下意識伸手過去想碰他額頭。
啪——
他猛地抬手,甩開我的手,力道不重,卻帶著幾分不耐煩。
「我說了,我沒事。」他側過臉去,像要隔開所有關心。
我一愣,手僵在半空,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憤懣湧上胸口。
「市川,你是笨蛋嗎?以為把一切都忍著不說,就真的沒有人會發現嗎!」
「矢渚,冷靜。」高誠低聲提醒。
「矢渚——」市川偏過頭,目光與我短暫對上。那雙一向冷靜自持的眼。
「別逼我,把你趕下車。」
我猛地屏住呼吸,明明一開始只是擔心,現在心裡卻亂得像被攪碎一樣——
是因為他不肯讓人靠近?還是我害怕,這人一旦倒下,誰也拉不住他?
車內再度陷入沉默,只剩引擎低沉的轟鳴聲。
沒多久,車子沿著樹林間蜿蜒的小路駛入一處隱密的木造屋前,周圍靜得只剩下風聲掠過枝葉的沙沙聲。車輪碾過碎石,發出低沉的摩擦聲。
車剛停穩,我便看見葛大已經站在屋前。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眉頭緊鎖,神情比平時更冷峻。
「你們跑來這裡幹什麼?」葛大語氣裡透著不耐煩,目光在我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市川身上,「回去,這裡不需要你們摻和。」
「我有話要問尹榮。」市川淡聲開口。
「什麼話?急得非得現在問?你可別亂來。我不是說過——要等我通知嗎?」
「昨晚你說過,陳院長近期會有動作。我不想再乾等下去……什麼都不做。」
葛大狠狠嘆了一口氣,抬手揉了揉眉心,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市川,你啊…就是這副德性,什麼事都要硬闖。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在玩火?」
「知道。但我更清楚,如果現在不阻止陳院長,這把火——遲早會燒得更大。」
兩人對視了幾秒,暗地裡盤旋著什麼。
終於,葛大狠狠瞪了市川一眼:「算了,既然你鐵了心——就跟我進來。但我警告你,尹榮才剛醒,別太刺激他。」
說罷,他轉身推開木門。門軸發出低沉的「吱呀」聲響。
屋裡的空氣混雜著淡淡的藥草味與老木頭的潮氣,隱隱還摻著一絲消毒水的氣味。牆角堆著幾只舊木箱,上頭覆著薄薄灰塵。
一名滿頭白髮的男人緩步走來,身材消瘦微駝,戴著一副厚重的老式眼鏡。儘管背微微佝僂,氣場卻意外沉穩。
他停在我們面前,目光從我們身上一一掠過。
「他是康毅醫生,退休軍醫,也是我跟優慈的恩人。」葛大出聲介紹。
「什麼恩人,我沒那麼偉大。」康毅擺了擺手,「大家先坐吧。」
他拿起水壺,動作俐落地為我們一一倒水,推到手邊。
當他將一杯水遞給市川時,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半秒,眉頭微微一蹙。
「喂,你知道自己在發燒嗎?」
「這點小燒,沒什麼。」市川語氣淡淡。
「岳市川吧?聽說你以前也是醫生。」康毅醫生語調一冷,「連自己身體都不會照料,還想救別人?」
「他前幾天胸口被刀劃傷,到現在都還沒換過藥。」我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
「矢渚,別多話。」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你這傻子,硬撐有比較好嗎?只會讓事情更麻煩!」我一邊說著,我伸手要去掀開他的襯衫,想看清傷口狀況。
然而還沒碰到他,康毅醫生已經先一步出手。動作乾脆俐落,一把扯開市川那件被血漬浸透的黑襯衫。襯衫布料猛然被拉開的瞬間,我心頭狠狠一緊。
白色繃帶下,暗紅的血痕正一點一滴滲透出來,染成一大片駭人的顏色。隨著市川的呼吸,滲出的範圍微微擴大,看得觸目驚心。
「你給我過來!」康毅醫生冷聲喝道,語氣像訓斥新兵,「這個笨蛋,這傷口不處理會死!再不好好治療,我讓你痛不欲生——」
「這傷口還不夠痛。如果康毅醫生真有本事……那就讓我體驗看看什麼叫真正的痛。」
「你這瘋子!」康毅醫生怒喝一聲,手一抄,順勢抓起身旁的醫藥箱,狠狠砸在市川的頭上,「砰」地一聲悶響。
市川被敲得微微一晃,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這樣痛不痛?!」康毅醫生瞪著他,聲音粗啞,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怒火,「還要嘴硬到什麼時候?!你真的想死嗎?!」
我光是看著這一敲,就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生生竄起一股涼意。
康毅醫生的怒火裡帶著一絲深沉的無奈。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市川的肩膀,狠狠將他壓回椅子。
「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坐好!你不想活——我偏要你活著!」
「因為我是醫生。」康毅醫生猛地伸出一指,狠狠戳在他胸口,「記住,光是這句話,我就背著責任!敢再拿命開玩笑……我會讓你後悔!」
市川的身子隨著這一指微微一震,卻沒有抬頭,也沒有反駁,只是頹然陷進椅背,薄唇緊緊抿著。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市川不是不怕死,而是早已不在乎。
這些皮肉之痛,對他而言不過是麻木的刺激。
比起失去苑生時,那道深不見底、永遠無法癒合的裂縫。
這種痛……根本算不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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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毅醫生替市川仔細處理好傷口,重新上了乾淨的繃帶,又逼著他吞下退燒藥。
市川神色依舊淡淡,只是低聲「嗯」了一句,隨後便走到窗台邊坐下。微風從縫隙灌入,掀起他額前濕熱的髮絲,輕輕飄動,卻吹不散他身上那股冷漠與疲倦。
客廳裡一片靜默。我和高誠各自坐著,誰也沒有開口。
終於,康毅醫生和葛大攙扶著一名削瘦的男人走出房間。尹榮比先前更顯消瘦,整個人憔悴不堪,但眼神卻不再像之前那樣渙散。步伐雖不穩,仍被硬生生扶到沙發正中央坐下。
「他現在情緒還有些不穩。」康毅醫生低聲叮囑,「要問什麼就簡單扼要,不要讓他情緒起伏太大。」
市川慢慢走回沙發,在尹榮面前坐下。他雙肘撐在膝上,指尖緊緊交扣,整個人微微前傾。
「苑生發生車禍的那天,有人看見他和你在開發公司門口吵架。他為什麼會去那裡?」
尹榮眼神微微一閃:「你在懷疑我?」
「不是懷疑。我要知道——那天你們為何會見面?你們究竟在吵什麼?」
尹榮忽然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下一秒,他猛地仰起臉,發出一聲刺耳的笑聲,笑得沙啞又帶著幾分瘋癲,回蕩在壓抑的客廳裡。
「你在笑什麼?」
「笑你傻啊!」尹榮的笑聲戛然而止,「知道了又怎樣?苑生都死了!你還想怎樣?跟他一起去死嗎?!」
「他的死,你以為你沒有責任?」尹榮猛然前傾,身子幾乎要撞上市川。
「你什麼意思?」市川冷聲一斥,手已經出去了,猛地一把扯住尹榮的衣領,布料被扯得繃緊。
「有話直說,別在這裡裝瘋賣傻!」
「我怕你啊!」尹榮語調近乎瘋狂,呼吸急促,雙眼血絲密布,「若我不說,你又能拿我怎麼樣?來啊!動手啊!」
市川的拳頭緩緩抬起,就在他即將出手的瞬間,一隻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是葛大。
「你們都給我冷靜點!這樣吵下去有什麼意義?你們還不明白嗎?」
他目光在市川和尹榮之間掃過:「苑生……會希望看見你們為了他這樣撕破臉嗎?」
「尹榮,沒有人逼你一定要怎樣……但苑生的死,你真的一點都不覺得難過嗎?」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尹榮猛地轉過頭,視線狠狠鎖住我,他嗤笑一聲。
「呵——我還以為誰在說話,原來是杜家大少爺啊。」尹榮嘴角扯出一抹陰冷的笑,「你回來假裝當個好人,一副深情樣子,緊緊抓著苑生對你好。可你呢?」
「除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身份,你給過他什麼?!你以為憑著一句『回來了』,就能補償他失去的東西嗎?」
語尾一聲冷笑,字字帶著恨意:「真噁心!」
就在這時,高誠忽然一巴掌狠狠揮了過去,清脆的聲音在屋內炸響。尹榮的臉瞬間被打歪,半邊臉頰迅速泛紅。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嚇得我們全都愣住。
「高誠!」葛大的臉色倏地沉下來,「別再給我添亂!」
高誠眼神凌厲,死死盯著尹榮,像隨時都還要再動手。
「我說,夠了!」葛大一手扣住高誠的肩膀,隨即猛地一扯,把他硬生生拖了出去。高誠仍在掙扎,腳步拖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最後消失在門外。
屋裡一時靜得只剩下幾人的呼吸聲,急促、紊亂。
「尹榮,算我求你,把話說清楚。」市川像是把所有的驕傲都捏碎,幾乎是用乞求的口氣。
「你真的要聽嗎,市川?」尹榮死死盯著他。
「你就說吧!」
「苑生——那天撞見你媽媽,偷偷把『岳‧料理』的地契和印章拿走…他跟蹤她,一路跟到我們開發事務所,見了我的老闆——范亞筑。」
市川靜靜聽著,沒有出聲。
「為了幫你要回地契和印章……他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給了你媽。他說,這樣你就不會再被牽連。」
市川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些,眼底那層冷光一寸一寸潰散,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他還威脅我。」尹榮勉強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他說,絕對不能讓你知道這些……要是讓你知道,他就跟我拼命。」
長久的沉默之後,市川才緩緩站起來。動作看似平靜。
「……謝謝。」
那聲音低啞,像是割破喉嚨才擠出來的。
話音落下,他轉身朝門口走去。那孤傲而決絕的背影,像是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那一瞬間,我忍不住伸手,卻根本碰不著他。
「市川——!」
我在後頭喊了一聲,緊追在後。
市川沒回頭,只是走到高誠身邊,伸出手,語氣冷硬得像命令:「把車鑰匙給我。」
「市川,你怎麼了?」高誠語氣透著一絲擔憂。
我顧不得多想,腳步幾乎是慌亂地追了上去。就在市川伸手要拉開車門時,我快步繞到另一側,猛地拉開副駕駛座的門,整個人直接跨過座椅,硬生生擠進駕駛座坐定。
「下車。」市川壓抑著怒火。
「不要。」我死死握著方向盤,「除非你先跟我說清楚,你要去哪裡?要做什麼?」
「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他的手重重壓在我的肩膀。
「你剛剛吃了退燒藥,不能開車。你要去哪裡,我載你去。」
市川靜了幾秒,眼神晦暗不明,最後還是無聲地繞到副駕駛,關門的「砰」聲,像是在壓抑著不滿。。
這時,葛大走到車門邊:「矢渚,他就交給你了。」
「放心,我會看好他。」
發動引擎時,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一路上,市川將座椅緩緩放倒,微微側過頭,閉上眼睛,始終沉默不語。
陽光透過車窗灑落在他蒼白的臉上,亮光勾勒出眉骨的陰影。他整個人靜止不動,像是把自己鎖進了一個無人能靠近的世界。
「你要不要聊聊。」我輕聲問。
他眼皮未抬,也沒有回應我。
「那我說,你聽。」
「我回來,是為了在苑生的葬禮上,好好罵他一頓。」我低低笑了一聲,「因為當年,是他把我送回去——送回那個跟我毫無血緣的爺爺身邊。」
「我怨他,恨他,不甘心……一直無法原諒他。」
「可…我還是會想起他。看到他的東西,心還是會痛。靠——」我啞聲罵了一句,「我也恨自己,為什麼這麼傻。」
「但我告訴自己,就算沒有他,我也要逼自己往前走。誰叫他沒等我罵完,沒等我聽他解釋,沒等我聽見他後悔。」
我轉頭看向市川,他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冷漠,但我還是盯著他,用盡全身力氣開口。
「就算面對你,我也要選擇面對真正的自己。」
「想他,就想;想哭,就哭。不管要花多少時間,我都要走下去。」
「所以…你也好好面對你自己。」我吸了吸鼻子,「難過不是示弱,那是你還活著的證明。」
「你不必什麼都忍著。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崩潰。」
車廂靜得只剩引擎的轟鳴。
這時,市川緩緩將椅背扶正,發出一聲「喀啦」。他坐直,背脊筆直,肩膀微微前傾。偏過頭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
「矢渚,我想拜託你。」
「拜託?」我挑眉,故意逞強,「該不會是叫我閉嘴吧?」
「現在換我說,你聽。」
那一刻,我愣住了。市川一向惜字如金,這是他第一次要說這麼多話。
我只能點頭,心底莫名湧上一股緊張,像是即將承接某種無法逃避的重量。
「這件事,關乎整條羽根川商店街的未來。」市川聲音低啞,「如果有一天真出了意外……至少要幫店家留下保障。」
我突然意識到,他的沉默背後,其實一直都在為羽根川商店街著想。
那些孤注一擲的責任,他全都硬生生壓在自己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