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曉薇,二十八歲,是個專業的多工處理器。
不是電腦那種,是人類版的——更精確地說,是「感情多工處理器」。
朋友阿珍說我這是病,得治。我說這是天賦,是二十一世紀社交媒體時代的生存技能。現代人哪個不是一邊回老闆訊息一邊跟閨蜜抱怨同時還滑著約會軟體?我只是做得比較...極致而已。
極致到我的手機上週真的過熱當機,送修時店員狐疑地問:「小姐,您是用來挖礦嗎?」
我差點脫口而出:「可能比挖礦還耗能,是在同時多開視窗。」
第一章:三線並行的手機消防隊
我的手機現在正躺在桌上,微微發燙,像剛跑完馬拉松的運動員。三個聊天視窗在通知欄上爭先恐後地跳動,每個都代表一段精心經營的「可能性」。
A視窗:陳宇翔,33歲,建築師
「週六那家新開的景觀餐廳,我訂到位了。你說想看夜景,這裡的view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附上一張從餐廳官網截下來的照片——落地窗外是城市天際線,桌上擺著精緻的餐具。
我回:「聽起來很棒!不過我對建築一竅不通,怕聊天會讓你覺得無聊耶(吐舌表情)」
這是我的標準操作:示弱,引發保護欲。
果然,他秒回:「怎麼會?我可以教你啊。其實建築就像是聽不到的音樂,但每棟建築都有自己的優美節奏...」
看,確認偏誤開始運作。他只看到我的「謙虛可愛」,自動腦補出「對世界充滿好奇的溫柔女孩」形象。他看不見的是,我剛剛用三十秒谷歌了「建築入門話題」,準備在約會時「不經意」地問出幾個專業問題。
B視窗:李哲遠,30歲,獨立書店老闆
「今天進了一批你上次說想找的絕版詩集,特地留了一本。什麼時候來拿?」
附上一張照片:木質書架上,一本泛黃的《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倚在咖啡杯旁,陽光斜斜灑落。
我回:「天啊!你真的找到了!這週末我去店裡好不好?順便帶我做的檸檬塔給你當謝禮~」
策略:展現共同興趣+親手製作食物的溫暖形象。
他回:「那我準備好茶葉等妳。記得妳說過喜歡大吉嶺?」
看,他又腦補了。他記住我隨口提的茶葉喜好,想像我是個會在週末午後窩在書店角落讀詩的文青女孩。他不知道的是,那本詩集是我為了經營「文藝人設」而做的功課,我其實更愛看網路連載的狗血言情小說。
C視窗:周子霆,29歲,旅遊各國的美景攝影師
「剛從冰島回來,拍到極光了。想起你說過想看極光。」
一張令人屏息的照片:綠色光幕在夜空中舞動,前景是黑色熔岩地。
我深呼吸。這張照片太犯規了。
我回:「這太美了...(哭哭表情)你看極光的時候在想什麼?」
策略:引導對方分享內心世界,創造深層連結。
他回:「想宇宙的浩瀚,和人類的渺小。然後想...如果有重要的人一起看就好了。」
確認偏誤全力運轉中!他把我隨口的一句「想看極光」解讀為浪漫渴望,把我的提問視為對他才華的欣賞與好奇。他腦補出的我,大概是個嚮往遠方、理解他流浪靈魂的知音。
他不知道的是,我對極光的興趣僅限於Instagram上的打卡照,而且我怕冷怕得要命。
我切換視窗的速度堪比股市交易員,語氣溫度調節精準:對A帶點俏皮崇拜,對B溫柔知性,對C浪漫感性。三種人格,無縫切換。
阿珍在我對面翻白眼:「妳不累嗎?哪天訊息傳錯人就好笑了。」
「不會傳錯,」我得意地展示我的分類系統:「A是藍色對話框,B綠色,C紫色。每個都有專屬emoji前綴。」
「這根本是職業級別的時間管理大師...不對,是感情詐騙師。」
「才不是詐騙,」我義正詞嚴,「我只是展現了多元面向。每個人在不同人面前本來就會展現不同面貌啊,我只是...更系統化一點。」
手機震動,三條新訊息同時抵達。
A:「對了,餐廳有dress code,稍微正式一點比較好哦。」
B:「週六下午三點可以嗎?那時候店裡比較安靜。」
C:「下個月可能去挪威,如果時間允許,要不要...?」
我倒抽一口氣。週六?三點?下個月?
阿珍看到我的表情,幸災樂禍地笑:「翻車預警?」
「這是...多工處理器的壓力測試。」我強裝鎮定,手指已在飛快計算。
週六餐廳訂位是晚上七點。書店下午三點。時間差四個小時,理論上可行,但需要精密的交通規劃和服裝更換方案。
至於下個月的挪威...先含糊帶過。
「妳看,」阿珍搖頭,「這就是確認偏誤的可怕。妳給每個男人看他們想看到的那一面碎片,他們就自己腦補出完整的夢中情人。但妳不是任何人腦補的那個樣子。」
「也許他們腦補的版本,比我真實的樣子更好呢?」我挑眉。
「那當他們發現真相的時候怎麼辦?」
我沉默了幾秒。「他們不會發現。只要我夠小心。」
說這句話時,我沒來由地想起上個月不小心傳給A的、原本要給B的詩句摘錄。幸好A以為是我心血來潮的文藝時刻,還稱讚我「有好多不同面向,每次聊天都有驚喜」。
你看,連失誤都能被解讀成優點。確認偏誤,萬歲。
第二章:週六的極限操作
週六下午兩點四十五分,我站在鏡子前做最後檢查。
文青曉薇模式:米白色亞麻連身裙,編織草帽,帆布托特包裡裝著那本絕版詩集和手作檸檬塔。妝容清淡,口紅是低調的豆沙色。
完美。
書店的風鈴響起時,李哲遠從櫃檯後抬頭,眼睛亮了一下。
「妳來了。」他微笑,那笑容像午後的陽光,不刺眼但溫暖。
「希望沒遲到,」我將檸檬塔放在櫃檯上,「路上稍微有點塞車。」
其實我提早二十分鐘就到了,在附近咖啡廳的洗手間完成了最後的形象調整。
「怎麼會,妳很準時。」他遞給我一個紙袋,裡面是那本詩集,還附了一張手工書籤,上面手寫了一句詩。
我念出來:「『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
「聶魯達,」他說,「覺得適合妳。」
我的心臟漏跳一拍。該死,這男人太會了。
接下來的兩小時,我們坐在書店角落的沙發區,喝茶、吃檸檬塔、聊詩與遠方。陽光照在舊書頁上,空氣中有紙張和咖啡的香味。這一刻,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只是「文青曉薇」,幾乎真的變成了那個愛詩的女孩。
直到手機在包裡震動。
我瞥了一眼——A的訊息:「晚上需要我去接妳嗎?」
倒抽一口氣。差點忘了,晚上還有建築師的夜景約會。
「怎麼了?」李哲遠察覺到我的分心。
「沒事,」我迅速回覆A:「不用啦,我這邊結束後過去很方便~」,然後抬頭微笑,「只是朋友確認晚上的聚會。」
「妳晚上還有約?那我是不是佔用妳太多時間了?」他的語氣裡有掩不住的失望。
「不會,」我真心地說,「這裡很舒服,我都捨不得走了。」
這是真話。如果時間能暫停,我想在這個角落多待一會兒。
但時間不會暫停。四點半,我優雅起身。「該走了,謝謝你的茶和書。」
他送我到門口,猶豫了一下。「下週...還會有新的檸檬塔嗎?」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微笑,內心卻在計算:下週要排哪個時段給B?週三晚上?但週三C說要分享肯亞的照片...
風鈴再次響起,我踏入現實世界。
下午五點十分,我衝進百貨公司的洗手間。
文青曉薇退場,約會曉薇登場。
米白亞麻裙換成黑色小禮服,帆布包換成精緻手拿包,豆沙色口紅換成正紅色。草帽收起來,頭髮放下來捲成大波浪。淡妝補成全妝,加上閃亮耳環。
變身時間:二十五分鐘。新紀錄。
當我踩著高跟鞋走出洗手間時,連清潔阿姨都多看了我兩眼。
「小姐,妳是雙胞胎嗎?」她狐疑地問,「剛剛有個穿白裙子的長得跟妳好像...」
「您看錯了。」我優雅一笑,快步離開。
晚上七點整,我準時出現在餐廳門口。
陳宇翔已經到了,看到我時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妳今天...很漂亮。」
「謝謝,」我微微低頭,做出恰到好處的羞澀,「這家餐廳真的好美,你真有眼光。」
確認偏誤啟動:他將我的精心打扮解讀為對約會的重視,將我的讚美解讀為對他品味的欣賞。
晚餐時,我「不經意」地提起:「上次聽你提到柯比意,我去查了一下,他的『建築是居住的機器』概念好有意思哦。」
他的表情像發現新大陸。「妳真的去查了?一般人聽到建築理論都會想睡覺。」
「因為是你說的啊,」我眨眨眼,「而且我覺得能創造空間的人很厲害。」
這是實話,雖然我的動機不純。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現代主義建築,我邊聽邊點頭,適時提問。窗外城市燈火漸亮,玻璃映出我們的倒影:一對看似登對的男女,在浪漫夜景下相談甚歡。
只有我知道,我的大腦正在多工處理:一邊分析他的話,準備回應;一邊計算時間,確保能在合理時間結束約會;一邊回想下午和李哲遠的對話,避免不小心混淆人設。
「妳在想什麼?」他忽然問。
「嗯?」我回神,「只是在想...這麼美的夜景,如果能有好的建築點綴就更完美了。像你設計的那種。」
他笑了。「下個月我們事務所有個展覽開幕,要不要來看看?」
又來了,下個月。我已經有挪威的邀約和書店的檸檬塔之約,現在又多一個展覽。
「我很想去,」我說,「等時間確定再告訴我?」
模糊承諾,拖延戰術。多工處理器的核心技能。
手機在手拿包裡震動。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誰——C,旅遊攝影師,應該是要分享今天的拍攝成果。
但現在不能回。約會曉薇不該在晚餐時頻繁看手機。
「抱歉,」我對陳宇翔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我快速檢查三個聊天視窗。
A(陳宇翔):剛剛的對話無新訊息。
B(李哲遠):「謝謝今天的檸檬塔,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附上一張空盤照片。
C(周子霆):「今天去爬山,看到雲海像白色海洋。想你了。」
最後三個字讓我的心跳亂了節奏。
深呼吸,林曉薇。這只是確認偏誤的結果,他腦補出的那個「知音曉薇」在對他說話,不是對真實的妳。
但為什麼,當我看著那張雲海照片,想像他站在山頂想起我的樣子,會有一種真實的心動感?
我回C:「雲海好美。我也想你。(愛心表情)」
然後回B:「很高興你喜歡~下次試試看莓果口味?」
最後調整呼吸,補上口紅,回到座位。
「一切都好嗎?」陳宇翔問。
「很好,」我微笑,「只是朋友傳了張美景照片,讓我想起你說的『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其實大自然也是,對吧?」
無縫銜接,話題轉移成功。
他點頭,眼神溫柔。「妳總能注意到這些細節。」
確認偏誤,全速運轉中。
第三章:系統過熱
兩週後的週三晚上,我的多工處理系統第一次出現過熱警告。
當時我正在和C視訊通話,他在肯亞的馬賽馬拉草原上,背後是日落時分的野生動物剪影。
「這裡的星空沒有光害,能看到銀河,」他的聲音透過網路傳來,有些雜訊但依然清晰,「真希望你能看到。」
「用說的也好,」我抱著枕頭坐在床上,這是「感性曉薇」的標準姿勢,「描述給我聽。」
「就像...有人在黑色的天鵝絨上灑了一把鑽石,然後用銀色的顏料畫了一條河...」
我閉上眼睛,試圖想像。那一刻,我是真的在那裡,和他一起看非洲的星空。
然後手機頂部跳出通知:
A:「展覽日期確定了,下月15號,我把電子邀請函傳給你?」
B:「這週六書店有詩歌朗誦會,要來嗎?我幫你留位子。」
我的大腦瞬間切換模式:下月15號,挪威之旅如果是月初的話...但C還沒確定日期。週六詩歌朗誦會,但週六我本來答應了A要去聽建築講座...
「曉薇?」C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你還在嗎?」
「在,」我迅速回應,「只是...網路有點不穩。」
「這裡的網路確實不好,」他笑,「那先這樣?我明天再打給你。」
視訊結束後,我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阿珍的話在耳邊響起:「妳不累嗎?」
累。但更可怕的是,我開始分不清哪些是演技,哪些是真實。
和B聊詩時,我是真的被那些文字打動。和A討論建築時,我是真的對那些設計感到驚艷。和C分享旅行夢想時,我是真的嚮往他描述的世界。
三個碎片,都是真實的我,卻又不是完整的我。
就像我給他們看的,都是真實的碎片,他們腦補出完整的幻象。但現在,連我自己都快相信那些腦補出的版本才是真正的我。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三人幾乎同時傳訊息。
A:「睡了嗎?剛看到一個建築案,覺得你會喜歡。」
B:「找到一首很適合你的詩,分享給你。」
C:「決定挪威的日期了,下月5號出發,為期兩週。如果你能來...」
下月5號到20號。展覽15號。詩歌朗誦會每週六都有,但...
我坐起身,第一次感到恐慌。
時間衝突不再是可調度的問題,而是系統崩潰的前兆。我無法同時出現在挪威和展覽開幕式。我無法同時是旅行伴侶和開幕式女伴。
多工處理器的極限,到了。
第四章:消防隊出動
我決定採取行動。
不是選擇其中一個,而是...升級系統。如果時間衝突,就創造「不可抗力因素」。
我告訴A,公司可能派我下月初出差,展覽不一定能參加,但「一定會盡量爭取」。
我告訴B,最近工作繁忙,詩歌朗誦會可能無法定期參加,但「還是會找時間去書店」。
我告訴C,挪威之旅很吸引人,但需要確認工作安排,「月底前給你答覆」。
模糊、拖延、保留可能性。這是多工處理器的進階技巧。
但我忘了計算一個變數:人類的感情不是程式,無法永遠按照邏輯運行。
衝突在一個平凡的週二下午爆發。
當時我正在公司開會,手機調成靜音。會議結束後,我打開手機,看到36通未接來電和無數訊息。
最新訊息來自A:「我在你公司樓下,我們需要談談。」
心臟瞬間凍結。
我衝到窗邊往下看——真的,陳宇翔站在大樓門口,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
同時,手機跳出B的訊息:「今天去你公司附近辦事,想說給你個驚喜,帶了書店新進的咖啡豆。你同事說你還在開會?」
以及C的訊息:「驚喜!我提前回國了,剛下飛機。晚上一起吃飯?」
多工處理器的終極噩夢:三個線程同時實體化,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要求處理。
我感覺手機真的開始發燙,這次不是比喻。
「需要消防隊嗎?」阿珍剛好傳來訊息,像是心電感應。
「需要滅火隊、拆彈小組和時光機。」我回。
深呼吸。危機處理模式啟動。
第一步:處理最緊急的(樓下的A)。
我衝到洗手間,迅速檢查儀容,切換成「約會曉薇」狀態,但加入「工作疲憊」元素——鬆開一絲髮絲,眼神放軟。
「宇翔?你怎麼來了?」我走出大樓,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驚喜而非驚恐。
「我去了書店,」他單刀直入,「李哲遠說你常去,還帶親手做的點心。」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
「我想給你驚喜,所以去書店找你,」他繼續,聲音平靜但緊繃,「然後遇到了也在找你的...周子霆。攝影師,剛從非洲回來。」
世界在那一刻靜音了。
我的多工處理器,當機了。
第五章:系統重啟
我們坐在附近的咖啡廳,三個男人——A、B、C——和我。
這大概是史上最尷尬的四方會談。我感覺自己像被三個老師叫進辦公室的學生,而且三個科目我都作弊了。
「所以,」陳宇翔先開口,手指輕敲桌面,「曉薇,你有很多...興趣。建築、詩歌、旅行攝影。」
「而且都很投入,」李哲遠輕聲補充,眼神裡有受傷,「你會為了我去找絕版詩集,為了他去研究建築理論,為了他...」
周子霆沒說話,只是看著我,那眼神像在審視一張失焦的照片。
「我可以解釋,」我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請解釋,」三人異口同聲。
深呼吸。多工處理器嘗試重新開機...
失敗。
於是我做了件從未做過的事:關機。
「好吧,」我放下一直緊握的手機,它終於不再發燙,「沒有解釋。你們看到的就是真相:我同時和你們三個約會,展現你們各自喜歡的那一面。我是建築愛好者,也是文青,也是旅行夢想家。但這些都不是完整的我。」
沉默。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為什麼?」周子霆終於問。
「因為...」我搜尋詞彙,「因為這樣比較安全?因為如果你們只看到一部分,就不會看到我不夠好的那些部分。因為如果你們腦補出的版本比我真實的樣子更好,那麼...也許你們會更喜歡那個版本。」
確認偏誤。我利用了它,但也被困在其中。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陳宇翔忽然笑起來,但那笑裡沒有溫度,「我其實不怎麼喜歡建築。工作已經夠多了,私下根本不想談。但我以為你喜歡,所以努力找話題。」
我瞪大眼睛。
李哲遠嘆氣,「開書店是因為家裡傳承,不是因為熱愛詩歌。我其實更愛看科幻小說。但你每次都帶詩集來,我就覺得...也許該多讀點詩。」
周子霆最後說:「旅行久了很累。我常常想安定下來,但有個嚮往遠方的女孩在等我分享世界,所以我不停地出發。」
三個男人看著彼此,然後同時笑了——這次是真心的笑。
「所以我們都在演?」陳宇翔搖頭。
「為了她腦補出的那個我們。」李哲遠點頭。
「而她也在演我們腦補出的那個她。」周子霆總結。
我坐在那裡,感覺世界觀被重組了。
原來不只是我在利用確認偏誤。他們也是。我們都在展現對方想看到的碎片,對方則腦補出完整的理想形象。
這不是單向操作,是雙向的、多人的、複雜的確認偏誤網路。
「那現在呢?」我小聲問。
陳宇翔先站起來。「我需要一杯真正的咖啡,不是為了約會形象喝的美式,是加了雙份糖漿的甜得要死的摩卡。」
「我要回去看我的科幻小說了,」李哲遠微笑,「如果你有興趣,書店地下室有整整一排艾西莫夫。」
周子霆最後起身。「下個月我其實不打算去挪威,我訂了花東的民宿,打算什麼都不做,只是睡覺、吃飯、看海。如果有人想一起...」
他們沒說再見,各自離開。
我獨自坐在咖啡廳裡,面前的手機終於冷卻下來。
第六章:單線程測試
一個月後,我的手機不再需要消防隊。
我選擇了花東的民宿之旅。不是因為周子霆是「最佳選擇」,而是因為他提供的選項最接近我此刻的狀態:什麼都不做,只是存在。
我們坐在面海的陽台上,他處理照片,我看海。沒有表演,沒有腦補,沒有碎片化的人設。
「你知道嗎,」第三天晚上,他忽然說,「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為什麼當攝影師。」
「為什麼?」我問,沒有預設答案。
「因為我媽有阿茲海默症,」他看著海,聲音平靜,「她漸漸忘記一切,包括我。所以我開始拍照,想為她留下世界的樣子。後來她走了,我...卻停不下來了。」
這不是浪漫的流浪靈魂故事,這是關於失去與紀念的真實人生。
「我害怕安定,不是因為嚮往遠方,」他繼續,「是因為每次停下來,就會想起她忘記我的樣子。」
我握住他的手。沒有台詞,沒有表演,只是握住。
「該你了,」他說,「一個真實的秘密,不是為了任何人設。」
我想了很久。
「我同時和多人約會,不是因為我是感情騙子,」我終於說,「是因為我爸爸在我小時候外遇,離開我們。我媽總是說:『男人都會離開,所以不要全部押注在一個人身上。』」
多年來,我以為我在玩高明的多工遊戲,其實我只是在實踐母親的恐懼哲學:分散風險,避免受傷。
確認偏誤不只發生在他們對我,也發生在我對自己。我以為我掌控一切,其實是被童年創傷驅動。
「哇,」他輕笑,「我們真是兩個傷患。」
「至少我們不再假裝是別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接吻。不是因為浪漫夜景或精心營造的氛圍,只是因為想這麼做。
手機在房間裡安靜充電,沒有震動,沒有通知。
尾聲:降頻運轉
回台北後,我去了書店。
李哲遠正在櫃檯後看一本破舊的科幻小說,看到我時笑了。
「科幻曉薇來了?」
「其實我更愛狗血言情,」我坦白,「但有興趣試試看科幻。」
他從櫃檯下拿出一本《基地》。「入門款。看完可以討論,如果你不嫌棄一個偽文青的真實品味。」
我也去了建築展覽。
陳宇翔看到我時挑眉。「以為你不會來。」
「想看看你真正設計的東西,」我說,「不是為了約會話題。」
展覽上,我看到他設計的社區圖書館、老人日照中心、兒童遊樂場。不是炫技的建築,是充滿人性考量的空間。
「這些比夜景餐廳更讓我印象深刻,」我誠實地說。
「因為這些才是我想做的,」他說,「餐廳案子只是付帳單的。」
我們沒有重新開始約會,但成了偶爾聊天的朋友。真實的那種。
至於我的手機,它現在過著平靜的生活。通知還是會有,但不再需要三線並行的高速處理。
阿珍說我「降頻運轉」了。
「從多核處理器變成單核,但運轉得更穩定,」她評論。
「而且不再過熱需要消防隊。」我補充。
有時候我還是會懷念那些心跳超速的時刻,三個視窗同時閃爍的刺激感。但我更喜歡現在:傳訊息時不用檢查對話歷史,不用切換語氣,不用記住誰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昨天,周子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超市。
「超市?」我確認,「不是北極或撒哈拉?」
「就是超市,」他說,「買牛奶、雞蛋、衛生紙。平凡的那種。」
我們推著購物車在生鮮區徘徊,討論晚餐要煮什麼。他拿起一盒豆腐時,手機響了。
他看了一眼,微笑。「李哲遠問我們週末要不要去書店,他有新的科幻小說到貨。陳宇翔說他設計的圖書館下週開幕,問我們有沒有興趣參觀。」
「聽起來像約會邀請?」我挑眉。
「聽起來像朋友邀請,」他糾正,「你要去嗎?」
我想了想。「週六下午可以去書店,週日可以去看圖書館。」
「然後週日晚上我們回家煮豆腐鍋?」他舉起那盒豆腐。
「成交。」
結帳時,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三個人的群組訊息——A、B、C和我,一個月前成立的,名字叫「確認偏誤倖存者俱樂部」。
B:「週六我準備了紅茶,不是大吉嶺,是普通的早餐茶,誠實的那種。」
A:「週日圖書館見。對了,沒有dress code,穿拖鞋來都可以。」
C:「豆腐買好了,但我不會煮,靠你了@曉薇」
我回:「收到。但我的檸檬塔退步了,建築知識忘光了,對極光也沒那麼執著了。先聲明。」
A:「剛好,我其實喜歡吃巧克力蛋糕,建築話題可以換成Netflix推薦,而且我怕冷。」
B:「其實我喝咖啡失眠,詩歌朗誦會每次我都快睡著。」
C:「我...好吧,我還是喜歡旅行拍照,但現在也喜歡超市豆腐鍋。」
我看著手機微笑。它微微溫熱,但這次是正常的運轉溫度,不是過熱警報。
原來當你停止提供碎片,讓人們看到完整的、不完美但真實的你時,確認偏誤還是會發生——只是方向不同了。他們不再腦補出理想幻象,而是腦補出「這個人雖然有缺點,但值得喜歡」的結論。
或者,更簡單地說:他們喜歡真實的你。
多工處理器正式退役。現在運轉的是單線程、低速但穩定的人生系統。
而消防隊,終於可以休息了。
後記:
三個月後,我的手機摔壞了,送修時店員又問:「小姐,您是在挖礦嗎?」
我看了看手機——螢幕上是一個群組聊天室,四個人在討論週末要一起吃火鍋還是看電影。
「不是挖礦,」我微笑,「是在...經營一個小型的、真實的人際網路。」
「聽起來比挖礦還耗能?」
「不,」我說,「這次剛剛好。」
店員狐疑地看我一眼,低頭修手機。我則開始回覆訊息,不用切換視窗,不用調整語氣,只是真實地回應。
手機修好後,通知音變了。不再是急促的提示聲,是溫和的鈴聲。
就像我的生活:從多線程的高速運轉,降頻成單線程的穩定節奏。
而我的心跳,終於學會了在平靜中,依然能超速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