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午後,雨下得淅瀝,來了一位年輕的男士。他身上帶著一種剛被雨水洗刷過的清新氣息,眼神裡閃爍著那種創業初期特有的、幾近盲目的光芒。他坐下來,有些興奮地搓著手,告訴我他打算和大學時期最好的死黨合夥做生意。

我看著他那雙毫無防備的眼睛,心裡卻不由得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在我這張鋪著天鵝絨的桌子上,看過太多分分合合。若要我說出心底最誠實的話,我向來是極力反對朋友合夥做生意的。這個世界上,想要迅速且徹底地毀掉一段珍貴的友誼,最有效的方法只有兩個:一是借錢給對方,二就是一起做生意。
友情是溫潤的玉,需要寬容與模糊的地帶去養;而生意是冰冷的鐵,需要精確的算計與利益的切割。當溫潤遇上冰冷,當情義遇上帳本,碎裂往往是無聲且必然的結局。
但我沒有立刻潑他冷水,而是洗了牌,請他將手放在牌堆上,想著他的朋友,想著他們的未來。
牌面一張張在桌上鋪開,像是一幅幅靜止的連環畫。我沒有說出那些生澀的牌名,因為那對他毫無意義,我只看見了畫面中流動的故事與能量。
這一卦,很特別,也很殘忍。
在代表事業與財富的位置上,我看見了豐收的景象。那像是一艘滿載而歸的大船,順著風向駛入港灣,金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意味著他們的商業眼光是精準的,市場會給予熱烈的回應,利潤將如潮水般湧來。從世俗的角度看,這是一門會賺大錢的好生意。
然而,當目光移向代表人際關係與情感連結的區域時,畫面卻驟然變得尖銳且灰暗。那裡沒有陽光,只有交錯的利刃與背道而馳的路標。原本緊密連結的紐帶,被一把無形的剪刀狠狠剪斷,留下了無法修補的切口。
「生意會成功嗎?」他急切地問。
「會。」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你們會賺到錢,甚至比你預期的還要多。」
他鬆了一口氣,笑容剛要綻放,我卻接著說:「但是,你會失去這個朋友。」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彷彿聽不懂我的話。「怎麼可能?我們甚至沒吵過架。如果是因為賠錢傷感情我還能理解,既然賺錢,大家開心分錢,怎麼會鬧翻?」
我指著牌面上一處象徵著高塔與書卷的意象,輕聲為他解讀故事的細節:「問題恰恰在於『賺錢的過程』。牌面顯示,你的這位朋友,靈魂裡住著一位不妥協的藝術家。他對美、對品質、對細節有著近乎潔癖的追求。」
這正是矛盾的根源。
在生意初期,或許你們還能互相體諒。但隨著業務展開,當你需要為了控制成本而選擇妥協,當你需要為了迎合市場而調整方向時,他的「堅持」就會變成你眼中的「固執」。
我看見了未來的場景:在那間原本夢想的工作室裡,為了牆面的一種特殊塗料、為了包裝紙的一種觸感、或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設計理念,你們開始爭執。他認為那是藝術的底線,是靈魂;而你拿著財務報表,看著那些不斷燃燒的經費,認為那是無謂的揮霍。
他會覺得你變了,變得充滿銅臭味,不再懂他的理想;你會覺得他太任性,不懂經營的艱辛,拿著大家的錢在圓自己的夢。
賺錢,有時候比賠錢更考驗人性。賠錢時,人們或許還會因為同病相憐而互相扶持;但在利益面前,價值觀的微小差異都會被無限放大。牌面清晰地預示著,這種關於「理想」與「現實」的拉扯,將會把你們十年的情誼磨得粉碎,最後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合約與分崩離析的信任。
聽完我的話,他沉默了許久,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塌了下去。窗外的雨停了,夕陽的餘暉斜斜地照進來,將空氣中的塵埃照得一清二楚。
「沒有轉圜的餘地嗎?」他乾澀地問,「如果我多讓著他呢?」
我看著最後那張象徵結局的牌,那是一個孤獨的背影面對著十字路口。
「你可以讓一次、兩次,但生意是每天的柴米油鹽。當你的退讓變成經營的虧損,當你的包容變成他眼中的理所當然,裂痕依然會產生。」我誠實地告訴他,「這是一個選擇題。這張桌子上沒有雙全法。你要的是一位並肩作戰但終將陌路的商業夥伴,還是一個能陪你喝酒聊天、細水長流的一生摯友?」
他離開時,步伐比來時沉重了許多。我不確定他最後會如何選擇,或許在巨大的商業前景面前,人總是會抱著僥倖心理,認為自己能成為那個例外。
我看著被收起的牌,心中湧起一陣淡淡的哀傷。這世間最遺憾的,往往不是失敗,而是成功了,卻發現身邊無人分享。
若有一天,當黃金堆滿了廳堂,回首望去,那曾與你抵背而眠的故人,是否還在燈火闌珊處?
這或許是每一位想與朋友合夥的人,在簽下名字前,都該問問自己的一個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