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邁巴赫在鄉間小路的盡頭停下,像是一個誤闖了熱帶叢林的黑色幽靈。 老陳恭敬地拉開車門,卻在車門開啟的瞬間,被湧入的空氣嗆得輕咳了一聲。那空氣裡混雜著濃烈的燃燒稻草味、廉價鞭炮的硫磺味,以及大鍋熱油爆炒蔥蒜的油煙味。
宋星冉踏出車門,高跟鞋踩在並不平整的水泥地上。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紅。
這是一棟典型的連棟透天厝,為了慶祝阿公的八十大壽,家族直接封了一半的馬路,搭起了巨大的紅藍白三色帆布棚。幾十張鮮紅色的塑膠圓凳密密麻麻地擺開,像是一片紅色的海洋,桌上鋪著那種一撕就破的粉紅色塑膠桌巾。 最前方,一輛改裝過的電子花車正閃爍著刺眼的霓虹燈,巨大的音響堆疊如山,正播放著節奏強勁、甚至有些失真的台語電音舞曲。咚、咚、咚—— 那種廉價音響特有的重低音,帶著強烈的顆粒感,每一次震動都像是一記悶拳,直接打在宋星冉的橫膈膜上。
這震動順著腳底板傳導上來,與她體內那股因為車上調教尚未消退的空虛感產生了奇異且恐怖的共鳴。 她感覺自己的子宮彷彿也隨著那個低音炮在顫抖,那種濕膩的幻覺像是幽靈一樣纏繞在大腿根部。
「這就是……妳長大的地方?」 沈慕辰站在她身邊。他依然穿著那件剪裁考究的黑色羊絨大衣,站在這片充滿了生命力卻也充滿了混亂的鄉土色彩中,像個意外降臨的外星生物,格格不入到了極點。
「嗯。」宋星冉的手指在包包裡摸索,指尖觸碰到了那副有線降噪耳機的冰涼金屬外殼。 那是她的氧氣面罩。 只要戴上它,這個喧囂的世界就會被按下靜音鍵。
但她看見了遠處正在忙著端菜的母親,看見了正扯著嗓門招呼客人的父親。那種刻在骨子裡的「乖女兒」基因,讓她的手指僵硬地停住了。 這是阿公的大壽。 戴耳機是不禮貌的。是不合群的。是會被親戚們指指點點說「讀了大學就看不起人」的。
「算了。」 她鬆開手,像是一個主動走上刑場的囚犯,低聲說服自己,「我是晚輩,得去幫忙。」
沈慕辰低頭看著她。看著她明明臉色蒼白如紙,卻還要強行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他眉頭微蹙,突然伸出手,強勢地扣住了她冰涼的手指。 掌心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
「不想笑就別笑。」他在她耳邊低語,「走吧。我在。」
走進帆布棚,聲浪瞬間將兩人淹沒。 這不是普通的噪音,這是一場針對聽覺神經的集體凌遲。
「哎呀!星冉回來啦!」 「這就是男朋友喔?緣投喔!做什麼工作的?」 「來來來,叫三叔公!怎麼都不叫人?這麼生疏?」
熱情的親戚們蜂擁而上。 三姑六婆的大嗓門像銅鑼一樣在她耳邊炸響;叔公伯父們滿身酒氣地湊過來,大聲勸酒的吆喝聲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還有不知哪來的熊孩子,尖叫著在桌椅間穿梭,手裡的塑膠玩具發出刺耳的嗶嗶聲。
宋星冉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被扔進脫水機裡的魚。 「叔公好……大伯母好……」 她的聲音在發抖,視野邊緣開始出現了光斑——這是偏頭痛發作的前兆。
沈慕辰始終站在她身側半步的位置,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替她擋去了大部分帶著汗味與酒氣的推擠。他禮貌而疏離地回應著長輩們的探究,那種與生俱來的上位者氣場,讓原本想藉著酒勁調侃兩句的長輩們都不自覺地閉了嘴。
終於落座。 桌上擺滿了紅蟳米糕、佛跳牆、清蒸石斑……香氣濃郁得讓人發膩。 宋星冉拿著筷子,手卻抖得夾不起一顆花生米。
舞台上,電子花車的主持人拿起了一支接觸不良的麥克風。 「滋——!!」 一聲尖銳的高頻嘯叫聲劃破天際。
「鏗!」 宋星冉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桌上。 那一瞬間,她感覺像是有根鋼針直接捅穿了她的耳膜,痛得她眼前一黑,胃部劇烈痙攣。
「忍耐一下。」 桌布底下,沈慕辰的大手緊緊包覆住她顫抖的手背。他用另一隻手夾了一塊剝好的蟹肉放進她碗裡,聲音低沈平穩,「吃點東西。血糖太低會讓妳對聲音更敏感。」
宋星冉機械地張嘴,吞嚥。 但她嚐不出味道。她只覺得自己是一根被拉到極限的琴弦,隨時都會崩斷。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切蛋糕環節。 主持人用那支破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吼道: 「來!音響師!音樂催落去!讓我們祝宋老爺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全場起立歡呼,掌聲雷動。 緊接著,為了製造氣氛,舞台兩側同時點燃了兩串長長的鞭炮。
劈哩啪啦——轟!轟!
爆炸聲在半封閉的帆布棚下迴盪,音波無法擴散,只能在狹小的空間裡反覆折射、疊加。濃烈的火藥煙霧瞬間瀰漫開來,嗆得人睜不開眼。
這已經不是聲音了。這是轟炸。 宋星冉腦中「嗡」的一聲巨響,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失真。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單調銳利的耳鳴,像警報器一樣瘋狂尖叫。視野開始劇烈晃動,紅色的桌椅、喧鬧的人群扭曲成了一團噁心的色塊。
她猛地站了起來。 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摩擦聲,但在鞭炮聲中根本沒人聽見。 她沒有昏倒。比起昏倒,此刻清醒著承受這一切才是最大的酷刑。
她死死抓著桌緣,指節泛白,冷汗瞬間濕透了背脊。 不能倒下。倒下就是失態。倒下就是給阿公丟臉。從小到大,她學會的唯一生存法則就是「忍耐」。
但她真的不行了。 她轉過頭,看向身邊的沈慕辰。 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此刻卻渙散無神,充滿了動物本能的恐懼與乞求。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因為極度的驚恐而掉不下來。
「沈慕辰……」 她張開嘴,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完全被鞭炮聲吞沒。 但沈慕辰看懂了她的嘴型。 她在說:救我。
沈慕辰的心臟猛地一縮。 看著她這副搖搖欲墜、靈魂彷彿被抽離的模樣,比任何時候都讓他感到暴躁與心疼。
他沒有一秒鐘的猶豫。 起身,大步跨過,一把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半擁在懷裡,用那件帶著雪松氣息的大衣裹住了她顫抖的身體。
他抬起頭,眼神冷冽如刀,掃視了一圈周圍那些興奮嘶吼、對宋星冉的痛苦毫無察覺的親戚們。 這就是她的家人?這就是所謂的喜慶?
「借過。」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意。 他沒有跟任何人解釋,也沒有說一句抱歉。 他只是伸出一隻手,嚴絲合縫地摀住了宋星冉靠在外側的那隻耳朵,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緊緊摟著她的腰,支撐著她全部的重量。
「閉眼。」他在她僅剩聽覺的耳邊低語,聲音沈穩得像是一座山,「別聽,別看。跟我走。」
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震耳欲聾的鞭炮煙霧中。 他護著她,像是在護著一件隨時會碎裂的稀世珍寶,頭也不回地撞開了人群,衝進了透天厝的大門。
沈慕辰抱著宋星冉衝進了透天厝的一樓大門。 厚重的鐵門將身後那喧囂的紅色流水席隔絕了一半,但那種穿透力極強的低頻震動,依然沿著磨石子地板傳導進來,像是有無數隻手在抓撓著腳底。
屋內光線昏暗,空氣凝滯。 這種台灣老式長型透天厝,格局就像一條深邃的鰻魚,只有頭尾有光,中間永遠是陰暗潮濕的。 沈慕辰沒有停留,抱著她穿過堆滿雜物的客廳,踩著位於房子正中央那座狹窄陡峭的水泥樓梯,快步上了二樓。
二樓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老房子特有的霉味。 經過了靠近馬路的主臥、堆滿臉盆與塑膠椅的浴室,沈慕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最盡頭。
那裡有一扇貼著早已褪色的「美少女戰士」貼紙的木門。 這是宋星冉的房間。躲在這個家最角落、最邊緣,但也最陰暗的地方。
「喀嚓。」 沈慕辰騰出一隻手轉開冰涼的喇叭鎖,用肩膀頂開了房門。
房間不大,窗戶對著狹窄髒亂的防火巷,幾乎透不進光。 這是一個被時間凍結的、也是被遺忘的空間。 靠牆的書架上塞滿了泛黃的言情小說和漫畫,那是她貧瘠童年裡唯一的逃生出口。然而現在,這些回憶都被現實粗暴地入侵了。
自從她離家後,這裡就變成了家裡的「備用儲藏室」。 除濕機、過季的電風扇、一箱箱不知裝了什麼的雜物……它們像入侵者一樣,層層疊疊地佔據了原本屬於她的空間,只留下一條通往單人床的狹窄通道。
沈慕辰剛一踏進去,眉頭就微不可察地皺了起來。 灰塵。 藉著走廊透進來的光束,可以清晰地看見空氣中漂浮著密密麻麻的塵埃微粒,像是一層灰濛濛的霧,在光影中翻騰舞動。那是紙箱堆積太久、加上許久未徹底清掃所累積的陳年積灰與塵蟎。
對於呼吸道極度敏感、平時家裡甚至要裝設負壓新風系統的沈慕辰來說,這裡的空氣簡直就是毒氣室。 喉嚨深處幾乎在瞬間就傳來了刺癢感。
但他沒有退出去。 因為懷裡的人還在發抖。
「這裡……還是好吵……」 宋星冉縮在他懷裡,即使進了最裡面的房間,外面電子花車的低音炮依然震得那扇老舊的鋁門窗「框框」作響。 她驚恐的眼神在房間裡游移,最後鎖定了角落裡那個佔據了半面牆的老式紅木衣櫃。
那是她小時候躲避父母爭吵、親戚來串門子、宮廟建醮熱鬧時的防空洞。
「衣櫃……」 她抓著沈慕辰的衣領,聲音破碎,帶著一種回歸母體般的執念, 「去衣櫃……那裡面有棉被……聽不見……」
沈慕辰看了一眼那個緊閉的、雕花縫隙裡卡滿了灰塵的老舊木櫃。 他能想像一打開櫃門,撲面而來的將是何等濃烈的樟腦丸味與霉味。這對他的嗅覺與潔癖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
但他低頭,看著懷裡那個已經崩潰到只想找個洞鑽進去的女孩。 她不是在無理取鬧,她是在求救。
「好。」 他咽下喉嚨裡的癢意,聲音沙啞卻溫柔。
他抱著她走到衣櫃前,拉開了櫃門。 一股陳舊的氣味撲面而來,裡面堆滿了厚重的古早味棉被。
沈慕辰沒有嫌棄。他抱著她,像是兩個在世界末日時尋找庇護所的難民,一同鑽進了那個黑暗、狹窄、充滿了灰塵與霉味的衣櫃深處。
櫃門合上。 黑暗降臨。 世界終於安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