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們十七歲。
雨夜裡,我們緊握著彼此的手逃離追趕,像兩個賭上全部自由的少年。
可是,在山中的第三天,雨沒有停過,苑生的高燒卻一刻比一刻燙。
我拼了命奔下山求救,再衝回來時,他已奄奄一息。
他活了下來,卻在醫院裡用最冷的語氣將我推開:「我們結束吧。」
我沒聽見的是——那晚,爺爺站在他的病床前,低聲問他:「你能給矢渚什麼?」
從那天起,我和苑生的世界,像被海浪擊碎的海玻璃,四散在無法回頭的時間裡。
多年後,我才明白,那句玩笑從來不是玩笑。
第三十一章、十七歲的手握不住世界
那年,我們才十七歲。那時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裝得下我和苑生兩個人。
放學後,我們總愛跑來這間海邊的小屋,並肩躺在木板地上,聽著潮水拍岸的聲音發呆,聊著對未來的夢。
我們的初吻……也是在這裡。「矢渚,畢業後我不打算升學。」苑生靠在窗邊,逆光照亮了他細碎的髮絲,他笑起來的樣子,像海風一樣溫柔,「我想去當廚師學徒,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做給對我重要的人吃。」
「那我也不升學。」我抬頭看著他,手裡握著剛從沙灘撿起的藍色海玻璃,微涼的觸感讓我心底一陣不安。
「那我也不升學。」我抬頭望著他,手裡握著剛從沙灘撿起的藍色海玻璃。冰涼的觸感讓我心底莫名湧起一絲不安。
「不行。」苑生的眼神忽然認真起來,聲音壓過浪聲,沉穩得不像平時的他,「你很聰明,功課又好,繼續升學才是對的選擇。」
「不要替我決定!」我脫口而出,語氣裡帶著倔強與衝動。
手腕一抖,海玻璃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短暫的藍光,最後「啪」的一聲,落進了他伸出的掌心。
「矢渚——」苑生輕聲喚我,指尖收緊,穩穩握住那顆冰涼的玻璃。他低下頭,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時的我,還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生氣。只覺得胸口堵著一口氣,對他的好意卻滿是抗拒。
「假設——」苑生忽然開口,將那顆藍色海玻璃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反覆玩弄著,眼神卻專注得異常,「假設哪一天,你爺爺來接你回去,你會跟他走嗎?」
「怎麼可能!」我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胸口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惱怒,「別開這種玩笑!」
我氣得猛地站起身,朝小屋門口走去,腳步在木板上砰砰作響。
「喂,我說的是假設嘛,別生氣啊!」苑生急忙追上來,從背後伸手一把將我攬進懷裡。淡淡的陽光氣息混著他身上的味道,將我牢牢包裹住。
「你這樣……真的很像個小孩。」苑生的下巴輕輕抵在我肩頭,他的呼吸溫熱,聲音在我耳邊低低響起,「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該怎麼辦?」
我一怔,心口微微一緊,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已經先笑了。那笑聲像陽光一樣輕快,卻藏著一絲我當時聽不懂的苦澀。
他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像是把什麼話硬生生壓回去。
我只當他又在開玩笑,卻不知那句話,會成為預告。
「若真有那一天……我會無法原諒你。」我悶聲說著,雙手下意識抓緊了他的手臂。
冰涼的海風從我們之間竄過,吹亂了他耳側的髮絲,也吹得我心口一陣發顫。
我們都清楚,爺爺已經派人來談的事。那道懸在頭頂的陰影。
十七歲的我們,在海風裡顫抖著,卻誰都不敢說出口。
苑生沒有再回應,只是下巴依舊抵在我肩上,呼吸隨著浪潮的節奏,一次次落在我耳邊,攪亂了我的心緒。
最後,他低低吐出一聲,薄如呢喃:「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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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月色陰沉的夜晚,爺爺突然帶著幾個陌生人闖進慈愛育幼院,身旁還跟著陳生道院長。
「矢渚,跟我們回去。」爺爺的聲音低沉冷冽,像是在宣告一場審判,「你是杜家的人,不能再留在這裡。」
我被逼得連連後退,背脊緊緊貼上冰冷的牆壁,指尖死死抓著衣角。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晚在病房門口,爺爺冷冷丟下的話——「把這孩子送走,送去育幼院。」
如今,他卻又要接我回去。這算什麼?拋棄之後,又要收回去?就像玩膩了的東西,想起來還有點用處,便要強行奪走。
這時,苑生猛地拉住我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快走,跟我走!」
「苑生……」我顫著聲音喚他,雙腳還未站穩,指尖卻已被他緊緊扣住。那一刻,我沒有遲疑。
「別管那些人!」他低喝一聲,眼神裡燃著異樣的光,「矢渚,你不是他們的東西!」
我們奮力往育幼院大門衝去。
就在此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擋在門口。
「不要走……」尹榮雙手緊緊揪著衣角,眼淚混著雨水不停滑落。
我愣住了,腳步一頓,心口被狠狠拉扯。
「尹榮……」聲音沙啞得快要碎掉。
「不要走!」他的聲音哽咽,卻固執得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我們面前。
「走!」苑生猛地將我往前一扯,另一隻手用力推開尹榮。雨夜裡,他的眼神卻異常堅決,「對不起……我不能停下來!」
冷風伴著冰冷的雨水狠狠撲在臉上,雨滴拍打著葉片與泥地,發出「啪啪」的聲響,四周靜得只能聽見我們急促凌亂的腳步聲。
「矢渚!回來!」陳院長在後面怒喝,混雜著腳步聲和踩斷枯枝的脆響混亂地追來。
我們一路往山上跑,顧不得腳下濕滑的泥土與錯落的枯枝,泥水濺上褲腳,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滴落,沿著下巴一滴滴滑落,透進衣領裡,帶來一陣陣寒意。
喘息聲在雨夜中交錯回盪,心臟跳動得快要衝破胸膛。但不知為什麼,那一刻我們誰都沒再去想背後的追趕,只是拼命跑、拼命笑。
「笨蛋——別摔了!」苑生一邊跑一邊回頭,笑得像個孩子,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眼睛亮得像夜裡的星光。
「苑生,有你在……去哪裡都可以。」我仰起頭,任憑雨水胡亂打在臉上,混著淚水與笑意,一股酸澀的暖意從胸口漫上來。
「那就別鬆開我的手!」苑生一聲低喝,緊緊反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溫度滲透過冰冷的雨水,像是用盡了全力在拉住我不讓我墜落。
「那就去……只有我們兩個的地方,千萬別放開我的手。」我氣息急促,指尖緊緊扣著他的手,生怕一鬆開就會被捲回現實的洪流。
「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抓走你。」苑生緊握著我的手,「只要我還能跑,就不會放手。」
就在這時,我的腳猛地被樹枝絆住,整個人踉蹌向前摔去。
「矢渚!」苑生伸手一把將我拉住,整個人因為用力過猛也摔倒在地。我壓在他身上,兩人一時間都愣住了,彼此急促的呼吸在這片黑夜裡交纏。
「苑生……」我低聲喚他的名字,聲音顫抖。
「別怕。」他伸手輕輕撫上我的側臉,哪怕手心滲著血,也努力擠出一個笑,「我在。」
我盯著他,眼淚混著雨水不停滑落,喉嚨緊得幾乎發不出聲:「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怎麼辦?」
苑生怔了一瞬,眼神深邃起來,隨後低聲道:「那就恨我,狠狠罵我……然後,好好把我忘記。」
我呼吸一窒,胸口一陣揪痛,下一秒卻倔強地回嗆:「混蛋,我才不會忘記你……」聲音早已帶著哭腔。
苑生輕輕笑了,額頭緊貼上我的額頭,低聲呢喃:「那就記住這一刻……就算全世界不要你,我也會要你。」
他微微抬起頭,濕潤的眼睛對上我的視線,那裡藏著遲疑,更藏著無法壓抑的渴望。他手心帶著血痕,卻仍顫抖著托住我的臉,唇在雨水間輕輕擦過我的臉頰。
「矢渚……」他聲音啞得幾乎要碎裂,「我怕這是最後一次……再也不能抱住你。」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眼淚與雨水一同滑落。指尖死死扣住他的衣襟,聲音顫抖卻帶著絕望的吼意:「閉嘴!不准說什麼最後一次!」
下一瞬間,他猛地將我拉近,狠狠吻住了我。
那個吻帶著急切與濃烈的渴望,沒有半點猶豫,像是要把生命裡最後的力量都傾注其中。
我的指尖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心臟在胸腔裡狂烈地撞擊,像要衝破一切。
雨水與淚水一同滲進我們的唇齒,冰冷卻又滾燙。呼吸被攫走,我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瘋狂的溫度。
「苑生……」我嘶啞地低喚,他卻吻得更深,像是要把自己狠狠刻進我的靈魂。
那不是初吻的青澀,而是訣別前的烈焰——一場足以焚盡一切的親吻
當唇齒終於分開時,我們卻誰也沒有退開。
呼吸交錯,急促得像要把彼此的胸膛都震碎。額頭緊緊抵著額頭,濕冷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誰都不敢先鬆開手。
我感覺他的手還在顫抖,卻依舊死死攥著我,好像一旦放開,就會被這場雨夜徹底奪走。
——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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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們自由自在地窩在山裡。為了填飽肚子,我們赤著腳在冰冷的溪水裡摸魚,手腳都被石頭磨破了皮。
喝著混著泥沙的溪水、啃著烤焦的魚肉,卻仍舊笑得像兩個不知憂愁的孩子。
「看吧,我就說抓魚這種事,還是我厲害。」苑生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手裡高舉著一條還在掙扎的魚。
我不服氣地撇過頭,把濕漉漉的衣服丟進他懷裡:「明明是我先摸到牠,你就趁機把魚搶走!」
「哎呀~那就算我們一起抓的。」苑生把魚往我臉前晃了晃,笑得得意,「我還會抓更大條,讓你吃飽飽,不會讓你氣嘟嘟。」
我冷哼一聲,卻忍不住也笑了,心裡暖得不像話。
夜裡,我們依舊窩在用樹枝和一塊破帆布搭起的簡陋避風棚裡。雨水敲打著布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風從縫隙裡灌進來,帶著刺骨的濕冷。
苑生已經開始上吐下瀉,整個人明顯虛弱,但仍努力勾起笑容。
「矢渚……等天氣放晴了,我們就離開這裡吧。」他的聲音低啞,帶著隱忍的疲倦。
「嗯,只要有你在,不管去哪裡,我都不怕。」我側過身,看著他被雨水打溼的劉海,伸手小心替他拂開。
「傻子。」苑生微微笑了笑,抬手撥了撥我的額髮,聲音輕得像風,「你這樣,真的像個孩子。」
——然而到了第三天,情況卻急轉直下。
苑生開始渾身發燙,額頭滾燙得像要把我的掌心灼傷。他的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霧氣。
「苑生……你沒事吧……別嚇我。」我顫著聲音呼喚,一邊用濕布不停擦拭他的額頭,手卻抖得厲害。
「矢渚……」苑生伸手握住我的手,力氣輕得像羽毛,卻還是勉強扯出一個笑,「別哭啊……你這樣的臉,我更想笑了。」
他明明燒得厲害,卻還故意逗我。苑生總是不希望我難過,總是要用笑容把一切掩住。
「你別說話!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的聲音發顫,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一滴滴燙在他滾燙的手背上。
「我沒事……別怕。」苑生扯出一抹虛弱的笑容,眼神裡卻藏著我看不穿的痛楚和溫柔,「我們說好了,要一起等到天晴。」
我低下頭,額頭死死抵著他的手背,嗓音沙啞得快要碎裂:「如果你敢先放開我的手,我會恨你一輩子……」
——然而隔天,情況卻更糟。
苑生連水都喝不下去,高燒依舊沒有退,呼吸聲變得急促而淺短。偶爾咳嗽時,那沙啞得像刀割的聲音,讓我心口一抽一抽發緊。
「我們下山吧!」我緊緊抓著他的肩膀,聲音因焦急而顫抖,幾乎是帶著哭腔的哀求,「苑生,再拖下去你會出事的!」
「矢渚……」苑生吃力地抬起眼皮,蒼白的臉龐卻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別緊張……過幾天就會好起來。」
「不要再逞強了!」我的聲音拔高,幾乎破裂,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不想看到你變成這樣……」
苑生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擠出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笑容:「笑一個……矢渚。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嗎?」我哽咽,聲音發顫,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
「我會保護你。」苑生低聲呢喃,語氣卻堅定得不像一個病得快站不住的人,「所以……我還不想放棄。」
我們蜷縮在簡陋的避風棚裡。雨水從破損的帆布邊緣滴落下來,濺在地面上發出冰冷的「啪嗒」聲。寒風一陣陣灌進來,把我吹得渾身發抖,可我卻怎麼也無法替他抵擋病痛。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無比渺小——無力、絕望,甚至連緊緊抱住他發燙的身軀,都無法讓這份恐懼減輕分毫。
「我們……真的什麼都做不到嗎?」我喃喃出聲,嗓音顫抖,淚水不受控地墜落。
苑生努力想抬起手,動作慢得像要掙脫無形的枷鎖。那隻手顫抖得厲害,卻還是頑強地朝我的臉靠近,彷彿只想拭去我的淚。
「別哭……」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斷斷續續,「一切……都會沒事的。」
然而,手還沒觸碰到我,他整個人就癱軟下去。那隻手無力地滑落在我臂側,像失去重量的羽毛,徒留一個未完成的動作。
有一段時間,他昏昏沉沉地睡著。
我就那樣坐在一旁,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逐漸失去血色的臉。
忽然,他咳了幾聲,薄弱的身子隨之顫抖。我急忙端起水杯湊到他唇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水珠順著他的嘴角滑落,冰冷的痕跡一路延伸到蒼白的脖頸。
他已經無法自行喝水。
我屏住呼吸,自己先抿了一口,強忍著眼淚湊近他,將水含在口中,一點一滴渡進他的唇齒。冰冷的水在我們之間流轉,那一瞬間,我幾乎錯覺——這不是餵水,而是一種奢侈到殘酷的親吻。
他的氣息比昨夜更弱了,呼吸斷斷續續,卻還是勉強牽動嘴角,對我擠出一個虛弱的笑。
「矢渚……別這樣看著我……我說過……我會撐下去。」
「別說了!」我聲音顫抖,幾乎吼出來,手卻死死握住他的手,力道急切得像要把他嵌進掌心裡,「我不想看到你這樣……我不想失去你……」
我閉上眼,額頭抵在他滾燙的掌心,淚水止不住滾落,濕透了他顫抖的手背。
——對不起,苑生。
我好怕。
怕這一切還沒撐過去,就要永遠失去你。
怕那些我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話,你就再也聽不到了。
夜深時,我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才驚醒。
映入眼簾的,是苑生昏睡的臉。額頭依舊燙得驚人,呼吸急促卻靜得詭異。
我的指尖顫抖著,慢慢將他握著我手的力道一根一根掰開。
視線在他蒼白乾裂的唇上停留許久,我俯下身,顫抖地輕輕落下一吻。
「不行……」
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可能就——
下一秒,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出簡陋的避雨棚,撲進冷冽的雨夜。泥濘沒過腳踝,樹枝在臉頰劃出細細的血痕,我卻渾然不覺。
腳步急促得像心跳要炸裂,我死死咬著牙,只憑一口氣撐著,順著山路瘋狂奔跑。
濕滑的泥地猛地一滑,我整個人重重滾下山坡,肩膀狠狠撞上樹幹,胸口一陣發悶。痛意逼出冷汗,但我咬牙撐著,雙手撐地,顫抖著站起來。
「不能倒下……不能……」我喃喃自語,聲音被雨聲吞沒,雨水混著汗水瘋狂流下,模糊了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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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跑了多久,腳上一支鞋也不知掉在哪裡。
等我衝進警局時,全身早已被雨水浸透,頭髮緊緊貼在臉上,冰冷的衣襟不斷滴落泥水,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道凌亂的水痕。
「葛大在嗎?!」我撕裂般的嗓音迸出,嘶啞到幾乎破碎,「葛大!!」
「矢渚!」熟悉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葛大快步跑過來,額上還冒著細汗,神情驚訝又焦急,「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因寒冷與緊張而顫抖:「葛大!苑生……他發高燒,已經三天了!快救他!求你,快去救他!」
聽到這句話,葛大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一冷,隨即猛然轉身,怒吼聲炸開整個警局:「救護車出動!矢渚帶路!快!」
幾名警員和救護人員立刻動了起來,椅子摩擦地板、腳步聲急促,整個警局瞬間陷入一片兵荒馬亂。
葛大伸手扶住我,眼神銳利卻壓著焦急:「矢渚,你還撐得住嗎?」
「撐得住……」我咬牙回答,雙腿卻不停顫抖,「我可以,求你們快去救他……」
天色依舊灰暗,濕滑的山路泥濘難行。我跌跌撞撞跟著救護人員衝回破舊的避雨棚。
苑生蜷縮在角落,額頭燙得驚人,唇色蒼白乾裂,呼吸急促得像隨時要斷掉。
「苑生——!」我撲過去,死死握住他冰冷的手。
「快,準備輸液!」其中一名救護員沉聲吩咐。另一人立刻打開醫療包,俐落地消毒、紮上止血帶,在苑生手背上找準血管。
細細的針頭刺入他蒼白的皮膚,透明的點滴順著細管緩緩滴下。有人高舉著輸液袋,站在泥濘裡一動不動,讓液體穩定流入。
「保持呼吸道暢通,給氧!」另一聲命令響起,氧氣面罩隨即覆上苑生的口鼻,他的胸口隨之微微起伏。
我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看著他被抬上擔架時,那雙虛弱的手指還微微蜷縮,像是想抓住什麼。
我猛地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可下一秒,那隻虛弱的手卻忽然掙開,像是本能地甩掉了我。
我整個人怔住,腦子一片空白。不安感瘋狂湧上來,前所未有地強烈——彷彿他真的在拒絕我,把我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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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苑生的高燒終於退下,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慢慢醒來。
一接到消息,我隔天立刻趕到醫院,腳步快得幾乎要奔跑。推開病房門的瞬間,我以為自己會迎來他熟悉的笑容。
可他只是靜靜躺在床上,眼神不再溫柔,而是一種冰冷的疏離,瞬間讓我心口一緊。
「苑生……你醒了。」我忍著顫抖,湊上前,想握住他的手。
卻在指尖碰到的那一刻,他緩緩抽回,眼神垂下,避開了我。
「我不想看到你。」他輕聲說,聲音低得幾乎要被氧氣機的嗡鳴蓋過。
我愣在原地,呼吸像被攫住:「你在說什麼?」
「矢渚……」他閉了閉眼,聲音低啞,彷彿壓抑著什麼,「我什麼都沒有,連自己都顧不好,更別說……帶著你。」
「不要這樣說……」我紅著眼眶,聲音幾乎要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什麼都不怕。」
「你以為光靠喜歡就能撐下去嗎?」苑生的聲音突然拔高,眼底閃過一瞬間的痛,卻很快被決絕掩蓋,「跟著我,你只會越來越失望!你還有爺爺,你有未來!但我呢?」
他狠狠轉過頭,背對著我,喉嚨裡擠出顫抖卻冷酷的話語:「趁早認清吧……和我在一起,沒有未來。」
「我才不要沒有你的未來!」我幾乎是嘶喊出來,淚水模糊了視線,「你明明知道,我不會走,也不想走,為什麼要這麼說?」
「你很煩耶!」苑生忽然打斷我,聲音裡帶著顫抖的怒意,「就只會哭哭啼啼,最讓人討厭!」
「苑生——!」我激動地上前,想要抓住他。
可他猛地轉過身,蒼白的臉因用力而泛紅,像是燃盡最後一絲力氣般,吼得聲嘶力竭:
「別再來了。」
空氣一瞬間凝固。我的手懸在半空,心臟像被撕開了一道縫。
「苑生……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嗎?」我顫著聲音問,眼淚已經在眼眶打轉。
他沒有回話,只是沉默地別過頭,肩膀微微顫抖。
我喉嚨像被什麼堵住,終於轉身。
當我顫著手推開病房門時,他的背影仍背向著我,聲音低得幾乎要碎裂:「別再來了。」
隨即,他補上一句,殘忍卻顫抖:「我們結束吧……先放開手的人是我。要怨,就怨我,隨你。」
病房門在身後闔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走廊冷得刺骨,我卻像失了魂一樣僵在原地,眼淚終於決堤,模糊了整個世界。
同時,苑生將臉深深埋進被褥裡。壓抑許久的哭聲終於失守,先是低低的啜泣,隨即像決堤般猛然爆開——撕裂的嗚咽一波波湧出,震得整個房間都跟著顫動。
門外,我聽見那淒厲的哭聲,心口像被利刃劃開,疼得我連呼吸都快斷掉。——好痛……我的心好痛,痛得幾乎要把我撕碎。
我下意識伸手撐住冰冷的牆壁,想喊出「苑生」的名字,卻怎麼也發不出聲。
─────── ✧ ✦ ✧ ───────
病房裡,苑生蜷縮成一個弓形,雙眼緊閉,胸膛劇烈起伏,哭聲裡夾雜著太多壓抑已久的悔意與絕望。
像一頭受了致命傷的野獸,在最後的掙扎裡,把自己徹底撕開。
——我根本無法保護矢渚。
——我連自己的命都差點丟掉。
十七歲的我們,什麼都沒有。
我能做什麼?除了握緊拳頭假裝勇敢,還能怎麼辦?
苑生緊緊攥著被單,腦海裡浮現出昏迷前那一幕——矢渚拼命哭喊著的樣子。那雙絕望的眼睛,刺痛了他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我好想抬起手,去摸摸他的臉,告訴他:「別哭,我還在。」
好想微笑著對他說:「沒事,一切都會過去。」
可現實是——我的手一動也不能動,連一點氣力都沒有。意識正被黑暗一點點吞沒,剩下的只有無力與絕望。
「矢渚……」他聲音低得快要融進房間的靜寂,「我……沒辦法待在你身邊。」
——那是昨晚的事。
病房裡靜得可怕,唯有心電圖規律的滴答聲在空氣中迴盪。矢渚的爺爺站在床邊,拄著手杖,眼神冷得像寒鐵。杖尖敲擊地面的聲音沉悶而冰冷,像一記記落在心頭的審判。
「我已經決定,要把矢渚送去美國留學。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好。」
苑生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床單,發不出一個字。
爺爺深吸一口氣,聲音沉重而銳利,像是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
「我能給他最好的資源、最穩定的未來……而你呢?你能給矢渚什麼?」
他停了一瞬,眼神變得更冷:「你總不會希望自己寶貴的將來,被一個男同志這種毫無前途的關係毀掉吧?」
那句話如同利刃,帶著羞辱與否定,把苑生整個人釘死在原地。
爺爺俯下身,聲音壓得更低:「除了那點自我感覺良好的熱情,你還剩下什麼?別讓自己的無能,把矢渚拖下去。仔細想一想,你應該明白。」
最後,他冷冷補上一句:「從今天起,你們兩個不准再見面。矢渚我會帶回去,他的行動,我會嚴格控管。」
桌上的玻璃杯被他無意間揮出的拳頭撞倒,碎片四散。那清脆的聲響猛地把他從混亂的情緒中拉回現實,也讓他愈發認清——
是啊,我什麼都沒有,連保護矢渚的能力都沒有。
矢渚……他還有家人,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應該擁有更好的人生,遠離所有混亂與危險,也遠離我這個注定會拖累他的人。
也許——只有我狠下心,徹底推開他,就讓他恨我吧!
這樣,他就不會再露出那種表情——哭得撕心裂肺,像世界崩塌。
要是我學會放開手,也許……這才是最後能給他的守護。
太多『也許』,我已經分不清了。
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再也不想看見他為我流淚。
這一次——就算撕裂的是我自己,我也必須狠下心來。
為了矢渚,我一定做得到。
從那天起,我和矢渚的世界徹底崩裂,像一面曾經緊密相連的鏡子,碎裂成無法拼合的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