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01|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鬱卒》第一集

五子登科的男人

 

「上海往溫哥華AC026班機現在開始登機,請頭等艙旅客……

 

王國豪把iPad往背包一塞,拿出加拿大護照和登機證,揉揉眼睛,站起來往登機門走。

 

比起鮭魚洄游,他的歸鄉儀式簡單頻繁,每兩個月就得重複一次。從開始的兩個大行李,往返數次的熱線電話,到現在的一個公事包或背包,以及手機裡躺著的一則短訊。

 

空服員忙碌的準備起飛,態度有禮但不容置疑地指揮大家就座。有別於亞洲航空公司的年輕美女成群,北美航空公司頭等艙多為資深專業熟女,而他,以子靖的說法:「還沒有培養出欣賞成熟美的功力」。

 

飛機起飛穩定後,他熟練的把座椅放平躺下,拒絕機上提供的美酒和餐點,戴上眼罩和耳塞。他需要這十幾個小時,把中國的一切喧囂苦悶仔細鎖在一片黑暗中,把粉紅色黃色甚至是藍色的邂逅封檔在心理的私密角落,把陰謀詭計花招用謊言的束腹勒緊。

 

只要回到溫哥華,他,王國豪,就是個五子登科、社會認可、親友稱頌的成功好男人。

 

房子

 

看著臉熟的移民官把護照還給他:“Welcome back!” ,他也禮貌的回了一個真心的笑容。他沒有托運行李,直接走過行李輸送帶,穿過霸著過道,興奮熱鬧的幾家人,東北四川口音夾雜,看著像是來報到的新移民。

 

穿著綠制服的小狗走過來聞聞他的褲腳,他站住讓它聞但抑制住想摸摸它頭的衝動。大概午餐會的餐廳鑊氣太重,氣味沾上不散,讓小狗起疑心了。小狗嗅了一陣子就走開,走向那幾家人和他們的行李,然後很篤定的在一袋行李前坐定。

 

他聽著身後尖利的嗓音唱起一連串結巴零散的英文,不禁搖頭。又是個「可是我不知道啊!——也沒有用」的老戲碼。不知搜出來的零嘴是牛肉乾、豬肉乾、還是山東鴨頭?

 

新移民不知道,那穿著綠制服的小狗可是執勤的「農業官」,鼻子靈敏無比,萬萬招惹不得。

 

子靖沒來接他飛機。

 

他走出機場大廈走向相連的捷運站,溫哥華微涼的空氣帶著濕意和青草味愛撫他,他的肺興奮得立刻膨脹。他覺得2010年冬奧留給溫哥華最好的禮物,就是這條機場至市中心的加拿大線(Canada Line) 捷運,當地華文媒體通稱天車,sky train

 

不是上下班尖峰時刻,人不多。天車來了,車廂門上一隻肥胖的大熊貓朝他咧嘴。他這才注意到車廂外的彩繪廣告居然是四川航空公司。到百老滙街換了一班快捷公車,搖搖晃晃進入大學區,過高爾夫球場時,他驚訝地發現左側的濃密森林被砍伐了一片,看起來又要蓋新公寓。

 

這片森林有他和凱凱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幼稚園放學後,他牽著凱凱的小手繞遠路回家,躲著想像中的郊狼、山貓、和灰熊,邊走邊採野莓,吃得一嘴紅潤酸澀,然後在子靖氣急敗壞的責備聲中交換你知我知,共犯般的微笑。

 

想起子靖近年來抱怨日多,吵著要搬出這新的「中國城」,大概不是空穴來風。

 

回到家立刻洗澡換家居服。這是子靖定的規矩。

 

他第一次從中國回來,一進門,子靖鼻翼抽動,幾乎噴出烈火:「中國的東西,除了銀子,不要帶進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達強烈的不滿。

 

印在海報上,就是帶有強烈種族歧視的反華標語。

 

他打開冰箱,當季的水蜜桃、油桃、櫻桃、李子已經洗好切好,只等他插上叉子享用。子靖娘家是日本味濃厚的臺灣仕紳家族,愛情多半以無微不至的照顧和精心準備的食物來表達。而他,只要提供子靖小城堡的一切家用開支,就算盡到責任了。

 

他倒了杯麥茶,走到大露台上。

 

當初會買這間公寓,除了考量學區,就是為了這個露台和景觀。

 

百萬元美景啊!

 

公寓寬敞挑高,位在12樓,大樓旁的樹林外就是內灣,內灣對岸的西溫哥華北溫哥華在雲層中若隱若現,白帆點點,一艘大郵輪正慢慢穿過內灣航向外海。

 

他喜歡不經意提起他住在溫哥華西區時,對方眼中那抹羨慕嫉妒恨。

 

他也喜歡看到子靖挎著他的臂彎,含笑面對如箭掃射的敵視欽羨。

 

當他倆帶著活潑可愛有禮貌的凱凱,開著低調奢華的奧迪,那幸福足夠舖曬一整條街。

 

他喝完麥茶,抬頭一看,天,不知不覺間,陰了。

 

妻子

 

晚餐是子靖的一貫水準,色香味均佳。

 

他看著在廚房忙碌收拾的嬌小身影,挑不出毛病,但他完全沒有久別重逢,想擁她入懷的慾望。

 

從任何標準來衡量,子靖都是一般男人眼中的好妻子。

 

雖然是外省官二代臺灣富裕世家相親聯姻的實質,家長們好歹也給他們一段時間相處,披上愛情的外衣。

 

兩人的婚宴席開百桌,請的人大半他們都不認得。

 

凱凱出世後她安心在家做全職主婦,相夫教子。

 

凱凱上學後,當四周獨在異鄉帶著孩子的女人大半仍在ESL課程中或混或掙扎時,她已經發揮她英文法文流利的優勢,很快就在一家西人藝廊找到半職助理的工作,待遇雖一般,難得的是上班時間頗有彈性,不影響她照顧凱凱。

 

找到自己的舞臺,她如魚得水。

 

有容貌有學歷有內涵有品味有能力,又顧家有責任感,他有時真的很痛恨她的無可挑剔,讓他想抱怨都找不到理由。

 

其實還是有的,只是無法宣之於口。

 

「別忙了,陪我聊聊。」

 

她應聲好,仍是把手頭上的事情做完,才捧著兩杯茶陪他坐下。

 

像個稱職的女秘書,兩個月裡的家事瑣碎,她十分鐘內就交代完畢,還外帶兩件鄰里八卦:「凱凱要請個數學家教……爸爸和喬姨要的營養品已經在網上下單,直接送到台北……家慶可能月底要帶涵涵來玩一個禮拜……住民委員會上禮拜開會,要換熱水爐,每家大概要攤個幾百元……樓下史黛西老太太的狗班戟患了關節炎,又在公共地區尿失禁,只好請人來洗地毯……202最近搬進幾個UBC暑期班學生,那天晚上發酒瘋往下亂扔瓶子,差點砸到散步回來的班傑明老先生,他氣得打電話給RCMP請警察出動處理……明霞的 先生決定回中國工作,她憂心忡忡,歇斯底里……

 

「辛苦妳了!」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由得心裡一緊。

 

她愣了一下,不習慣他少有以口頭表達的溫情脈脈: 「不辛苦,應該的。你工作更辛苦。」

 

「明天要上班嗎?要不要我送你?」

 

「明天傍晚是一位畫家的開幕酒會,我得過去幫忙。你盯著凱凱做完中文功課,然後帶他出去吃晚飯好嗎?他特別喜歡百老匯街上那家海南雞飯。」

 

平淡夫妻,談的無非柴米油鹽,親戚故舊。

 

晚上抱著綿軟溫柔的身子,他交差似的做了,有繳完稅的心安。

 

半夜起來喝水,窗外一輪藍月,夜風習習,真是歲月靜好。

 

幸福在手,他當時毫不懷疑。

 

兒子

 

凱凱曾是他們生活的重心,他倆的驕傲。

 

凱凱出生時,她雖然疲累之至,嘴角卻掛著如釋重負的微笑。

 

頭胎得子,對列祖列宗,雙方高堂,總算是有個交代。

 

凱凱從出生開始,她就照著書養,一絲不苟,嚴格執行。凱凱也算乖巧聽話,在她英文、中文、法文親自輪流教授,毫不讓步的督促下,他三種語言流利切換自如,小提琴拉得有模有樣,還參加籃球隊。

 

她負責管教,他盡情寵溺。

 

他的父親嚴厲刻板,國事永遠大過家事,對他們兄妹如下屬;他反其道而行之,立志做個慈父,彌補自己沒享受過的父愛。

 

她延續她母親的身教言教;孩子如盆栽,要細細綑綁定型,從小立規矩,長大才像樣。

 

有時,他覺得她實在繃得太緊了,虎媽頭上長對龍角,活脫脫一隻怪獸啊!

 

她開始上班後注意力轉移,父子倆輕鬆自在許多,兩個人特別去看了一場NBA籃球賽,大口吃薯條漢堡,一人一大罐可樂,分享從怪獸手下逃生的喜悅。那大概是父子倆最快樂的時光了。

 

三年前他調派中國工作,凱凱非常不高興,情緒低落了幾個月。

 

「爸爸,你為什麼一定要去中國?」

 

他從凱凱的眼中看到恐懼,也看到倒映在其中,自己眼裡的不安。

 

「中國商機多啊!」

 

其實是公司派系鬥爭,明升暗降,他別無選擇,不接受調派就只能辭職。

 

凱凱回他一個「我不管我不管」的臭臉。

 

「男子漢大丈夫要勇於面對挑戰。溫哥華市場太小機會太少,爸爸想挑戰自己。」

 

他看著凱凱賭氣不語、嘟著的小嘴苦笑,心虛的察覺,想說服的其實是自己。

 

「你長大了,要幫我好好照顧媽媽唷!」

 

凱凱扭頭: 「那是你的事!我又不能代替你。」

 

孩子氣的話,卻是一針見血。

 

時間改變一切,每次回來,凱凱都有顯著的變化。改變一次比一次明顯,每次離他更遠一些。

 

這次回來,凱凱回答完他的例行問題,就藉口寫功課,迅速溜回自己房間。

 

他驚覺凱凱已從少年蛻變成青少年,聲音粗如鴨嚎,身子抽長後,四肢比例不太協調,單薄瘦弱,原本滑潤的蘋果肌上痘痘點成一片有岩山丘。

 

父子之間,慢慢地,除了功課和豐厚的零用錢,唯一的共同話題是Steve Nash,後來還加上林書豪。

 

他對林書豪充滿感激。

 

「爸爸,林書豪明明是美國人,為什麼Paul堅持他是中國人?」

 

他一愣,脫口而出:「他是亞裔美國人。」

 

凱凱滿意他的答案。

 

他要努力維繫和凱凱的親子關係。

 

他不要歷史重演。他害怕和凱凱步上他和父親之間冷淡關係的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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