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園

中午剛吃過飯，駿宇把飯全都扒完了，不是因為飯好吃，只是他不挑食。現在是閱讀時間的尾聲，他腦子裡還在想著午睡時間發生的事情。那種侵襲全身的激動和興奮是現在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他只是做他想做的。

 

台上的媽媽宣布閱讀時間結束，現在是遊戲時間。駿宇從位子上跳起來，跟所有人魚貫來到半戶外 ─ 那種有遮棚，但是面對馬路的一側只有黑色的鐵柵欄架在佈滿兒童手繪的女兒牆上，讓兩邊的人以為只要放你在裡頭就很安全的空間 ─ 遊戲廣場。

 

「閃開，讓路！」其中一個小弟說。

 

駿宇從小弟們讓開的一條窄徑中登上塑膠溜滑梯。

 

「老大，我們現在要玩什麼？」另一個小弟說，他跟著上到了塑膠溜滑梯的頂端，顯然他是駿宇的親信。

 

駿宇看了他左右親信一眼，再看看底下興奮等待命令的小弟們。他感到自己意識沒有辦法集中，眼睛雖然睜開看著所有人，小腦袋卻還沒有辦法解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他注意到遊戲廣場的角落，他最喜歡的那個女孩和其他人正牽著手在玩繞圈圈，她們很接近門邊，對駿宇和他的小弟們來說，那是女孩們僅存的邊疆領域。他好奇那樣和樂融融到底有什麼好玩。

 

「老大？」另外一個親信細聲問他。

「快點，我們要玩什麼？時間快不夠了。」第一個親信說。

 

駿宇盯著外頭叮叮掠過的腳踏車還有剛從麵包店走出來的男人，那男人手裡沒有任何東西。他又回頭看看自己的小弟們。

 

他左邊的親信是個黝黑的矮壯傢伙，名字叫鐘漢，很多人會叫他黑疤疤，因為那斜橫過他鼻骨的胎記，也因為他黑。鐘漢不喜歡黑疤疤這暱稱，駿宇看得出來，但是他有時就是會控制不住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叫他黑疤疤，有幾次甚至是他帶頭的。鐘漢與第一個站上溜滑梯的親信不同，駿宇知道鐘漢對他的忠心，以及他們之間那令人無法抗拒的小秘密。駿宇想起昨天下午他上完廁所出來，在女廁門口等晴婷時發生的事。當時晴婷是他的女孩。現在或許也是。

 

 

他正看著鐘漢和其他小弟聊天，鐘漢比手劃腳在勾勒一件看起來很有趣的事情，他想從自己站的位置聽到對面的鐘漢在說些什麼。他聽到積木垮下來的聲音。晴婷出來了，他牽起晴婷的手，看著晴婷大大的汪眼和被剪得亂可愛的稀疏平瀏海，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他大聲叫在對面的鐘漢過來，鐘漢聽見後馬上停止講述他的有趣小故事跑了過來。什麼事？他問。駿宇把鐘漢拉到他和晴婷的中間形成一個完美的三角形，他把牽著晴婷的那隻手放開後問，我和他，妳比較喜歡誰？晴婷輪流看看兩人，咧咧嘴說，都喜歡啊。不行，駿宇說，他開始認真了，妳喜歡誰，現在就決定。晴婷的臉色瞬間變得難以解讀，她把玩起自己的指尖，樣子彷彿她必須慎重決定，話一旦出口，中選的就是將來和她相偕一輩子的人。我不知道啦，她說。妳就選啊，晴婷，沒有關係啦，鐘漢說。

 

駿宇此刻有兩個念頭，他覺得晴婷很賊，竟然使出這種招數，讓兩個全班最重要的男生因為她而心生嫌隙；他也感到自己的地位備受威脅，事情會是：一旦晴婷選了鐘漢，那麼他的老大地位將會因為這個女孩的選擇而瞬間崩塌。晴婷是班上最美麗的女孩。然而那時駿宇不會這麼清楚分析眼前的情形，他只從胸腔深處隱隱感覺到如果不是他的話，那一切將會有所改變。而那不是他所樂見的。

 

快點吧，晴婷，他壓下滿腹的憤怒與恐懼，妳喜歡誰？這個問題很簡單，告訴我們吧，我不想一直站在這裡，我想出去玩。現在他看得懂晴婷臉上的表情了，他知道她現在很尷尬。                           

 

我不知道，晴婷說。還是妳明天再決定？鐘漢打斷晴婷的話接著說，怎麼樣，老大？駿宇露出威脅的表情，什麼怎麼樣？口氣充滿輕蔑。讓她明天再決定啊，鐘漢挺直身子說，她看起來很害怕。哪有這樣的，現在就決定，駿宇說。晴婷往後退了一步，被正好經過要去上廁所的一個女孩撞了一下。欸！駿宇發出早熟的威嚇聲，那是從他爸那裡學來的，她是我的，妳撞到她不會說對不起嗎？他質問道。那女孩愣了一下，晴婷不敢看她而是直瞪著地板，女孩吸了一口氣，撐開肩膀向前傾身，給了駿宇一個大大的鬼臉之後就走進廁所。

 

靠，他說，快點，選一個吧。晴婷猶豫了一下後說，我喜歡你。駿宇的心情回復了一半，他上前拉起晴婷的手轉身要走向門外的遊戲廣場，但是被鐘漢攔下來。真的嗎？鐘漢說。他問出了駿宇內心的問題，他原本打算到遊戲廣場時再問她的。他感覺到晴婷的手鬆開。可是我有時候也很喜歡你，晴婷這話是對鐘漢說的。駿宇停下腳步回頭，他的身子不如鐘漢那般挺直了，搞不好他從來就沒有那樣過，現在他的身子更如被壓縮般凹陷。哪有人這樣？一下喜歡這個一下喜歡那個的，你要我怎麼辦？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飄浮不定。不知道啊我就是這樣嘛，晴婷飛快地回答，你們兩個人都很好，我都很喜歡啊。駿宇完全不想看鐘漢一眼，你答應長大後要嫁給我的啊？他說。我知道，我沒有說不嫁給你啊，晴婷的兩隻手在腹前抓緊，一副委屈的樣子。

 

那妳現在可以先喜歡我嗎？駿宇說。嗯，好，晴婷說。她看見駿宇和鍾漢都露出輕鬆的笑臉後便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那妳去和其他女生玩吧，外面還有很多小弟在等我們，駿宇說。好，掰掰，晴婷說。駿宇走過去給她一個擁抱，他摟得很緊很緊，但沒多久就放開，他不想被愛心媽媽看到後向他們各自的父母告狀，他最討厭被告狀，他想等到長大後再由自己和晴婷告訴兩方家長。

 

「玩123木頭人！」底下的小弟開始大叫。

「鬼抓人！」

「紅綠燈！」

「老大？現在怎麼辦？」鐘漢細聲問他，一臉懇切。

「你們說的都不好玩，閉嘴！」駿宇大聲說，把其中一個想爬上來的小弟推下去。

 

沒有人主動把那個跌下去的小弟扶起來。

 

「那你說啊老大，」第一個親信說，「快說我們要玩什麼，大家都聽你的。」

「玩大白鯊。」駿宇宣布。

 

兩個親信面面相覷，底下有人開始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大白鯊昨天玩過了！」聲音從人群中冒出來。

「對啊，昨天玩過了，都膩了啦！」

「我想玩點別的。」

「我也是。大白鯊很無聊。」

「老大，玩別的啦，大白鯊昨天玩過了。」第一個親信說。

 

駿宇一把將他推下去。

 

「靠，大白鯊哪裡無聊，你們這些白癡，123木頭人才無聊咧，紅綠燈鬼抓人之前也玩過啦！」

「可是我不想玩大白鯊。」

「哪有，我覺得紅綠燈比較好玩。」

「鬼抓人和紅綠燈根本就是一樣的東西好不好！」駿宇大喊。

 

這時剛才被推下去的那個親信從人群中跳起來。

 

「他說要玩大白鯊就玩大白鯊喔？覺得鬼抓人比較好玩的舉手！」

 

所有人都舉手了。

 

「走！誰當鬼！」親信說。

「我。」其中一個小弟自願站到圈子當中。

 

駿宇站在溜滑梯上頭看著他們不顧自己玩了起來，他感覺到鐘漢正在看他，在等待他的首肯。他又看了一會兒，鐘漢往前走了一步，他迅速轉頭看向鐘漢，鐘漢也在看他。最後他點頭了，閉上眼睛感覺鐘漢從塑膠溜滑梯上滑下去的震動。

 

這是他第三次感受到被背叛的感覺，第二次是在昨天，在那之前則是他阿嬤送他來這裡的第一天，她跟他說只是去買個養樂多而已。那天他哭得很淒慘。他就知道，事與事之間彷彿冥冥之中有所關聯，雖然不明白確切的原因，但他就是知道一旦如此，他就真的失去全部了。

 

他仍然站在滑梯頂端，努力抗拒想起逢年過節親戚來家裡時他一個人關在儲藏間裡卻沒人發現的回憶，視線越過底下嬉鬧的男孩們和晴婷在的圈子裡，落在黑色鐵柵欄外頭的建築物上，他在上頭坐下來靜靜看著，彷彿在等待什麼人的到來。

 

忽然，就在那刻，他知道他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