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成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冷氣開關的顯示燈在天花板上閃爍著。他的右手緊抓住被單,被單因為拉扯而變形,飯店清潔人員舖在床底下的大床罩都快被他扯出來了。他不想吵醒睡在身旁的希倫。他在黑暗中轉頭看她,一個比他大上七歲的女人,他隱約能在顯示燈亮的那一刻看見她的臉龐,還能看見她那雙手放在面前,似乎想要擋住自己睡覺時呼出的口氣。她面對著他。
祐成的體內此刻有一股擾人的騷動正在醞釀。他睡不著。他把左腿從希倫的兩腿之間移走,她還在沉沉睡著。他坐在床邊聽她發出的鼾聲,他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在床沿扭動自己的脖子之後他發出一聲連自己也聽不見的嘆息。他的雙眼已經慢慢適應黑暗,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肚皮、鈕扣沒扣上的格紋四角褲、大腿、膝蓋、小腿、腳踝和腳趾頭。雙腳踩在位於飯店地下一樓的客房地毯上,沒有套進純白的紙拖鞋,他摸黑走進浴室洗了個冷水澡。
他出來時希倫醒了。
「你去哪?」
「沖涼。」
他用毛巾把腳上的水擦乾,丟在一旁地上走向她。她在羽絨被裡翻身,被子和肉體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回去睡吧。」
「你不來睡嗎?」
「我睡不著。」
祐成把羽絨被在希倫身上蓋好,彎身親吻她的額頭。她伸出雙手抱住他的後頸,他在床上找到支撐點後整個人趴在她身上。
「我還不想睡。」
「你剛不是說你睡不著嗎?」
「一樣的事情。」
「怎麼會是一樣的事情?」
他調整自己的呼吸讓肚皮能和她的肚皮隔著羽絨被緊緊貼在一起。他深吸了一大口氣,再一次發出沒有人聽得見的嘆息。
「一樣,我剛畢業還不需要睡那麼多。」
「哪天你會感謝你可以睡那麼多。」
「像妳一樣嗎?」
「對啊。像我一樣。」
「妳最近還好嗎?」
「你呢,你還好?」
「不太好。」
「那我也不太好。」
「我很好。」
「那我也很好。」
「妳什麼時候才肯好好跟我說話?」
他下來躺在她旁邊。
「你是睡不著還是不想睡?」
「呃。都有吧。」
「我的精神也很好。」
「沒關係妳睡,我沒有要妳陪我一起。」
「但是我們很久沒見了。」
「上次是什麼時候?」
兩人此時都望著天花板。
「不記得了。」
「聽起來滿難受的。」
她撐起身體跨坐在他身上。
「既然我們睡不著,」
「不要這樣。」
「為什麼?」
「妳讓我覺得我自己像個小孩一樣。我不喜歡這樣。」
「我還讓你有這種感覺嗎?」
他沒有回答,雙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輕捏。
「你的身體好冰。」
「我剛沖冷水澡。」
「你出來已經過一陣子了。」
「現在幾點?」
「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時差都還沒調過來。」
她彎下腰把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他們親吻。
「為什麼要把我推開?」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妳明天又得飛洛杉磯吧。」
「關洛杉磯什麼事?如果明天是飛阿姆斯特丹或是巴黎,你就不會把我推開?」
「有可能。但妳明天是飛洛杉磯。」
「我不懂。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不知道。不要逼我。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吞了口口水。
「妳這次要去多久?」
「七天。這應該會是未來一個月內的最後一場了,」她說,「對不起,你會等我嗎?」
「應該。我不知道。」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要緊緊抱住希倫。他想像今天碰面的情景已經半年多了,他算過,距離他們上次見面已經是一百九十七天前的事情。但她不要他去找她。他想要把她擁在懷裡,在她耳邊呢喃傾吐所有對她的情感。他轉身試圖掙脫,她從他身上下來,從飯店客房附設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房裡安靜得像是停屍間一般。雖然他從來沒有到過停屍間,但他覺得現在的心情跟在停屍間裡頭並沒有什麼差別。他同樣在辨認某段過往的回憶,同樣感到胃裡一陣攪亂,在還沒有完全的心理準備之下,他同樣即將葬送那段回憶。他聽見房間裡空調運轉的聲音,當溫度上升之後空調從閒置模式切換到輸送冷氣模式。但是現在是冬天。然而不論季節,飯店裡的空調總是冷得要人命。他聽見外頭電梯升降的聲音,又有一對情人從電梯裡走出來,他聽見他們嘻笑的聲音掠過房間門口。他知道她也聽到了,搞不好他們還想著同樣的事情。
「你明天可以送我去機場嗎?」
「請妳朋友開車來接妳會比較方便吧。」
「我想要你送我去。」
「明天不行,我一早有事。」
「什麼事?」
「工作。要一早出門。」
「你什麼時候找到工作的,我怎麼不知道?」
「一個禮拜前。妳請朋友開車來接妳吧。」
「你清晨五點就要工作?」
「對,尤其是新人。給我喝一口。」
他從她手中接過那瓶冰得涼透的礦泉水,大口喝下去。他感到一陣寒顫刺喉。
把瓶蓋轉緊後,兩個人都躺回床上。他轉身背對她,雙腿微微弓起來。像個孩子。看見冷氣的溫度顯示在半空中一明一滅。他試著把視線移到其他地方,但是眼前沒有任何東西比綠色的溫度顯示更吸引他的注意,他的焦點又回到那上頭。她從背後抱住他,他從枕頭底下伸出右手放在她的右手上,兩手十指輕輕扣著。不到十分鐘後她把手縮回去,他知道當她要真正進入睡眠的時候就會變回平躺的狀態。他馬上又聽見她那頻率穩定而微弱的鼾聲。他的焦點再次回到冷氣的溫度顯示上頭。
隔天早上他還是送她去了機場。還沒到退房的時間,他又回到那個房間。這裡沒有任何對外窗,他在黑暗中躺下。飛機正飛過城市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