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務女孩（四）

南宮羽的家位於郊區森林裡，一棟別緻的樹屋。兩棵大樹看起來很老很老了，樹幹堅實而粗厚，枝葉密實交錯，牢牢地合撐著坪數不小的「鳥窩」。

湯依照地址來到這裡，她搖一搖垂下來的樹藤，樹藤綁住的銅鈴立刻發出清脆的聲音。

「上來。」南宮羽放下一架繩梯。

湯像小猴子似的爬上去，一把抱住南宮羽說：「人家也想要當一隻鳥。」

「妳發什麼神經？」南宮羽迅速換好制服。

「昨晚在學校頂樓呀，妳變成鳥，好酷啊！」

「妳是科幻電影看太多！」南宮羽穿好襪子，雙腳伸進皮鞋中。

「我明明看見……」

「上學快遲到了，還不快走。」

「等等，帶上這瓶滋養露，要記得喝喔！」南宮媽媽遞給南宮羽，朝她眨眨眼，回頭對湯笑了笑說：「小羽就是粗心。」

由鳥變回人形後，通常會感到虛弱，祖傳秘方滋養露可迅速調理身體，就像許多女生每個月喝四物飲的意思一樣。

湯禮貌打聲招呼，就跟著南宮羽從繩梯下去，兩人手牽手走出森林，搭公車去學校。

「說真的啦！不管妳是一隻鳥，或者妳是一條魚，我都無所謂喔！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湯就是如此貼心。

有那麼一剎那，南宮羽差點兒洩漏全部秘密，祖先、遺傳、魔咒……一部擁有特殊基因的家族史，少女南宮羽引以為傲卻又感到不安的命運。

終究沒說出口。

湯雖然滿心好奇，但南宮羽就是不肯鬆口，湯漸漸放棄追問，於是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聯考過後，湯果然什麼學校也沒矇上，她的雙胞胎姐姐卻也失常，只考到第三志願。湯被她爸爸揍得半死，硬要她重考，而且是每天押著她去補習。她每天在補習班寫信給南宮羽，寫了一整年......

隔年，南宮羽升高二，湯考上私立五專，南宮羽去學校看她。

「我爸爸把男生寄給我的信全燒了，也包括妳寫的。」湯眼眶紅紅的。

南宮羽從背包拿出厚厚一疊A4紙：「我早猜到了，所以都有備份。」

湯抱著那疊A4紙哭了起來......

「妳交到要好的同學了？」湯哭完後問。

「嗯，有一個同學很特別。」

「那妳也寫詩給她嗎？」

「沒有，我偶爾和她一起唱歌。」

「喔……」

「為什麼這樣問？」

「沒啦！只是……妳講到她時，眼睛會笑。」

兩個短髮女孩站在風裡，目送兩朵雲在天空交會，短暫停留，而後散逸。

那次見面後，她們又通信了一段時間，之後，無預警斷訊。聽說，湯專科沒唸畢業，跟一個西點麵包師傅跑了，她爸爸氣到心臟病發作！南宮羽唸大一時，在捷運上巧遇湯的雙胞胎姐姐（南宮羽還是一眼就分辨得出來誰是誰），雙胞胎姐姐說湯已經很久沒跟家裡聯絡了！南宮羽曾費心去打聽，卻始終沒有她的消息。

湯是南宮羽夢境中唯一出現過的真實人影。多年過去，夢裡的她依舊十五歲。

而不管夢裡夢外，皆有一份歉意及一股罪惡感，始終縈繞南宮羽心頭。

5

岩井俊二在《情書》日文版電影特刊中，接受佐藤佳訪問時表示，回憶是推動自己現在的一大原動力。一般人以為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兩者毫無關係。其實回憶過去，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原以為不相干的細節，卻影響了現在的自己。

邊整理書、邊沉溺在回憶的南宮羽，似乎完全鑲嵌至書店背景中。

她喜歡開店前的預備時刻。未被書架擋住的牆面，依稀仍可分辨出各種菊石的圖案，那些美麗對稱的紋路，以優雅姿態捲曲著，盤起亙古的心事，與旋轉樓梯押同韻。ㄇ字型冷杉木書架，綴飾著大小不一的松果，伴隨兩旁的蕨類植栽，能使南宮羽適切地隱匿於白堊紀氛圍，她是馳龍也是暴龍，她是羽龍也是貝努鳥。她就像詩人塔爾奇奇所寫的一樣：

我向來逗留於虛無

向來飛在海面上

數　墜落的雨滴

多麼美好的回返，多麼溫暖的溯源，白堊紀書店就是南宮羽安置遙遠鄉愁的巢穴。

「我想請妳看看這本詩人親自眉批的詩集。」一名男子冷不防地站在櫃台前，使南宮羽從記憶的途中調頭，回到此時此刻。

「這確實是《塔爾奇奇詩選》首印本。」南宮羽翻到版權頁，確認出版社和出版日期，再檢查內頁、裝幀法、封面、封底和書名頁……各項細節後，露出懷疑的表情。「請問，這本書來自？」她盯著眼前的男子，似乎想看清他的來歷。

男子微微一笑說：「是我的藏書。」他注意到南宮羽的雙眼閃過一絲詫異。

「這本書……我是說，這種詩人親筆眉批的案頭書，全世界只會有一本。」

「那肯定就是我收藏的這一本。」男子哈哈大笑！得意萬分！

「不是的，我認為你拿過來的這本詩集是膺品。詩集是首印本沒錯，只不過，內頁的眉批是假的，那不是塔爾奇奇的筆跡。」

「妳憑哪一點判斷眉批的真假？」男子以一種饒富興味的眼光望著南宮羽。

「塔爾奇奇慣用手工切割的鵝毛筆。由於鵝毛筆易磨損，加上墨水黏稠度不同，寫出來的字總是濃淡不均。這本詩集裡面的眉批墨色均勻、字體方正多角，一看便知是用鋼筆寫的。如果不相信，你大可去找版本鑑定專家再確認一次。」

「我需要冷靜一下。那一顆顆是什麼？」男子臉色凝重，指著恐龍蛋問。

「椅子。」

「讓我坐下來想一想。」男子一手緊抓頭髮的苦惱模樣，瞬封於恐龍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