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濛濛的,他獨坐在撫遠公園內的長椅上,手裡捧著一包不久前在對街買的薯條與雞塊,淡紅色的椒鹽粉附著在指尖,一張泛著微微油光的嘴幾乎沒停下來過。他所在之處像座橢圓的溜冰場,只不過鋪在地表的並非白茫茫的冰層,而是綠壓壓的橡皮。周圍有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環繞,而廣場的正中央,則有一位父親,帶著他的兒女在嬉戲。那對兒女年紀很小,應該連幼稚園都還沒去過。頭綁兩束沖天炮的姊姊騎著粉色腳踏車在前頭催促弟弟,笑他慢吞吞的,跟蝸牛一樣。聽到姊姊這麼一說,矮小的弟弟拚了命地想駛向前。不過即使騎的腳踏車兩旁裝有輔助輪,他卻不踩踏板,而是時常用短短的腳踏地好讓腳踏車滑行,使整個車身搖搖晃晃的,令人看了不禁為他捏把冷汗。他們的父親則在後頭默默地看著,嘴角彎起一抹淺笑,猶如一頭和藹的棕熊,全身散放暖洋洋的氣息。而孤坐在不遠處長椅上的他,依舊一根一根不停歇地把薯條放進嘴裡,兩眼看似空洞卻定定地望著這幅天倫之樂的光景。
姊弟倆旁若無人地騎著車在廣場上又叫又鬧。弟弟總是追不上遙遙領先的姊姊,時不時又蹣跚的差點摔倒,一層薄薄的失落掩在他黑溜的雙眸;然而姊姊也並非時時刻刻都小心謹慎,有一度在轉彎處,由於那兒的地有些隆起,與弟弟同樣瘦弱的她也難逃倒栽蔥的命運。出乎人意料的是,父親目睹姊弟倆失足的畫面,卻遲遲不伸出援手,而是仍舊站在原地,大聲呼喊姊弟倆的名字,要他們自己爬起來。長椅上的他十分認同父親的做法,在心中暗暗叫好。真是位稱職的父親,他心想。而姊弟倆也看似毫無怨言,摸摸鼻子便使勁將腳踏車扶起,片刻後又生龍活虎地追趕起對方。這幅姊弟歡快嬉鬧、父親則在一旁觀望的圖畫就這樣持續了十分鐘,整座公園的昏暗蕭瑟都要給他們驅趕了。
不久,姊弟倆似乎騎累了,由姊姊帶頭,兩人分別把迷你的腳踏車停靠在父親修長的腿邊。他們休息了一陣,櫻桃般的小嘴頻頻吸進吐出,猶如金魚在水裡吐泡泡。父親此時也蹲了下來,現在他們同高了,從遠處看就像一個大男孩與兩個小鬼頭。父親溫柔地幫姊姊把貼在額前的髮絲撫齊,爾後又摸摸弟弟低垂的頭,略帶驕傲地稱讚他們好棒。休息夠了,坐在地上的姊弟倆忽地跳了起來,四隻小手拉著父親的衣襬,囔著要父親陪他們一起玩。父親笑了笑,點頭答應,接著往身後跳了一步。他馬上又蹲了下來,拇指、食指與中指朝內勾起,並放在雙耳邊,大吼了一聲,舞動雙爪,惡中帶笑的作勢要吃了姊弟倆。現在父親是大怪獸。姊弟倆一見父親演怪獸演得如此賣力,不禁噗哧笑了出來,但隨後便雙雙尖叫,喊著「怪獸來了!不要吃我們!」之後姊姊跟弟弟開始分頭逃跑,一邊揮舞細瘦的雙臂,一邊踩著碎步把零落在地的枯葉踏得沙沙響。不過大怪獸畢竟佔有成人的體能優勢,即使已經放水讓姊弟倆先跑了好幾步,半晌間便都把他們一一攫獲了。姊弟倆在怪獸的胸口笑鬧著抵抗,輕輕地又捶又推,依舊不敵怪獸的龐大身軀。怪獸堅實的手臂將他們牢牢簇擁,原先的爪子變回保護孩子的大手,而笑容在他臉上綻開,彷彿全世界都在他懷裡了。此時他又是那位幸福快樂的父親,此時他們又是美滿愜意的家庭。
長椅上的他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內心不免興起一波波暖流。此時,一股念頭卻悄然鑽入他腦中。
要是,把他們拆散的話會怎麼樣呢?
要是,讓慈祥的父親丟了兩個孩子──哪怕只少一個──會怎麼樣呢?
倏忽間無數的死亡意外在他腦海上演。由於疏忽,弟弟在踏出公園的一剎那被機車撞倒,最終送醫不治……或是姐姐在過馬路時,因為在與弟弟打鬧,一沒注意便被酒後上路的駕駛輾得血肉模糊……再者,姊弟倆在放學後的路上又唱又跳地在父親面前跳步,卻不幸被一邊整修中的大樓從天而降的沉重鋼筋砸中,兩兩面目全非,肉末噴濺一地……
這樣的情節會如何改變那位父親的一生呢?是會開始自暴自棄、終日酗酒賭博而徹夜不歸,終究踏上毀滅一途?抑或最終走出悲傷的陰霾,努力打拼好以回歸舊時生活、甚至比之前過得更好?不論是哪種,只要將悲劇描寫得夠血腥、怵目驚心,而墮落或重生的過程編造得夠真實、曲折離奇,就能讓故事變得引人入勝。最後再在封面加上「真人真事改編」幾個大字,想必就離暢銷不遠了。無數讀者會隨著他的自我放逐而加倍厭世,或因窺見俗套的人性光輝而深受感動,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改編成電影,屆時我就會是一位家喻戶曉的──
他趕緊回過神來,猛搖好幾次頭,甚至以不小的力道摑自己的臉好幾次。再度把視線轉向廣場中央,已不見父親與姊弟倆,只剩一片黯淡的橡皮綠地。他頓時覺得腳下的橡皮似乎是流動的,宛如惡臭的黏液,正朝他緩緩逼近,欲一舉將他吞入其中。他趕緊踩到長椅上面,呼吸急促、眼神不安地猛盯地面,觸目所及卻皆是一灘濃稠的藻綠。他霎時頭暈目眩,向下乾嘔了好幾聲,險些沒把整顆胃給吐出來,不過口腔內倒是充滿了胃酸的味道。完了完了完了,我要死了……要死在這團噁心的東西裡了……他放聲大叫,手裡的炸物掉進黏液中,接著他眼前一黑──
他以為大怪獸回去了,但事實是,牠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