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電影如何探索電影與自然的神祕聯繫,「在與自然關係中,想像的演化」,或能為歐美電影敘事模式,得到某種啟發、對話、共鳴。
於疫情肆虐下,終究實體舉行的坎城影展,不僅因去年毅然停辦,本屆片量急增,外加病毒控管,參與人數大減,最後頒獎更掀起眾聲喧嘩-法國導演茱莉亞·迪古何諾(Julia Ducournau)以完全不被看好的電影,《鈦》(Titane),勇奪金棕櫚,不僅成為坎城影展繼珍·康萍(Jane Campion),第二位獲最大獎之女導演,更以語不驚人死不休之肉體恐怖電影,震動藝術殿堂。法國《解放報》(Libération)首先發難,以〈血腥棕櫚〉(palme gore)為標題,認為本屆影展最大獎頒給灑狗血之類型片,簡直「鐵達尼沈船」;然而《世界報》(Le Monde)馬上撰文,認為今年坎城影展大膽「為年輕世代下注」,女導迪古何諾不僅不到四十歲,更以第二部長片獲得金棕櫚,而過去坎城得獎常客,如義大利大師南尼·莫瑞提(Nanni Moretti),則顆粒未收。撰寫十多篇〈坎城日誌〉的《電影筆記》前主編,傅東(Jean-Michel Frodon),更是總結本屆影展之特色-怪獸出沒。
人體怪獸,人心惡魔
《鈦》作為恐怖肉體爆破類型,是部讓人又恨又愛的兩極化電影。故事講述一個小女孩,因為一場車禍,腦內植入鈦金屬,自此人機共體,暴力成性,成為殺人魔,意外懷上機械人小孩,最後遇上與她棋逢敵手、甚至更強的怪物… 如此爆炸之劇情迴轉,暴力之影像刺激,於坎城首映時,竟引發某些觀眾暈眩、歐吐,救護車在電影院旁待命之奇異景觀。女導演不諱言兒童時期影響其最大的電影,完全不是迪士尼公主童話,倒是德州電鋸殺人魔。然而不同某些法國媒體批判本片充斥噴血特效、無腦感官刺激,女導更有意識將酷兒電影拋向新探索邊界-女主角不僅拋棄溫良形象,以誘人肉體作為致命武器,更遊走性別、種族界線,不僅男女性別可以互換,人類與機器更可以合體,創造更可怕的破壞性怪胎,為人類提供更為驚悚的未來可能。本片在正式競賽所有影片中,因極端敘事、強烈影像,評價接近觸底,然卻異軍突起,在眾多名導強片中,以新銳之姿獲得金棕櫚,可說坎城樂於冒險,拓展電影的多樣可能性,讓女導於典禮致詞有感而發:「感謝評審團,讓怪獸進來。」
如同《電影筆記》前主編傅東所言,「接納怪獸」,成為坎城本屆的主要特色。若說《鈦》於酷兒年代,創造翻轉性別不可思議怪物,卡霍(Leos Carax)獲得最佳導演的《安妮特》(Annette)則不惶多讓-導演以自身形象,探索創作者如何挖掘內心惡魔的恐怖深淵。宛如La La Land 的相反電影、負片影像,故事同樣發生於洛杉磯,同樣是音樂劇類型,然《安妮特》完全不走甜美溫馨路線,展現的卻是天堂跌落地獄,表演工作者金玉其外的黑暗之心。男主角亞當·崔佛(Adam Driver)即使外型與卡霍相差極大,然卻以穿著睡衣的壞痞子藝術家形象,越來越與導演驚人神似,一路從眾人吹捧的天賦神童,走向自我毀滅的叛逆試煉,以電子搖滾、華麗歌劇形式,創造我們身在其中的網路時代,亙古悲劇之當代洗滌。
另一部展現怪物的電影,在於沒獲獎項、卻好評不斷的《聖慾》(Benedetta),荷蘭導演保羅·范赫文(Paul Verhoeven),表面拍攝驚世駭俗的修女情色片類型,實際上嘗試探索數百年禁忌的同性情慾,和凡人面對上帝的信仰天問。根據史實,修女貝妮蒂塔真誠以為,性慾狂喜與信仰狂喜一體兩面,同性情慾與上帝信仰不僅沒有衝突,更是通往天堂的試煉道路。貝妮蒂塔從性慾得到神啟,製造神蹟,掌管修道院,成功阻擋瘟疫侵襲小鎮。然而男人把持的高層教會,不顧一切阻擋同志「瀆神」,判決燒死叛逆修女,同時也將黑死病傳入… 貝妮蒂塔從性慾發掘信仰,一方面成為以神蹟操縱人心的邪術妖人,一方面卻保有相信生命、保護人民之純真信仰,終究難逃男人世界的暴力宰制,付出命運代價。
類型爆炸,追尋自然氣息
除了看見怪獸之外,這屆坎城另一個特色,在於類型爆炸。若說金棕櫚《鈦》為恐怖類型,最佳導演《安妮特》為音樂片,《聖慾》遊走情色片類型,《電影筆記》前主編傅東更認為,類型電影與作者電影不但沒有衝突,更是相輔相成,《鈦》尤其為「作者x類型」的怪物混合體。與其某些影評人,將美國類型片與法國藝術片作二元對立,傅東更指出,新浪潮導演如何對類型電影用力之深,如楚浮與希區考克之師生情誼,早期高達如何大量挪用黑色電影元素,雷奈如何共鳴科幻電影。《鈦》的女導迪古何諾,多年前更是法國電影中心(CNC)「類型計畫」的主要提倡者,她認為當代導演拍類型,如她專注的恐怖片,奧秘在於「私密的、家庭的、社會的」。
類型電影與其說和自然社會對立,不如說有千絲萬縷、神秘有機連結。《鈦》之所以震攝坎城,並非其完美幻覺的血腥特效,而是如何將恐怖類型結合社會現實,在日常生活的光線場景,展現人體恐怖之極限可能。《聖慾》對傅東而言,不僅是情色類型,更是寫實電影,展現人體情欲與人類信仰,從神聖至荒謬、從悲劇到鬧劇的人世精神試煉。
類型電影與自然社會的複雜關係,傅東發現亞洲電影極具啟發性,如其對本屆濱口龍介 Drive My Car 之風格轉變,大為激賞。傅東本來對這位日本導演之前電影,較為操縱、計算類型,感到一點可惜,然而在改編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的 Drive My Car 中,傅東更感覺到其風格轉向成熟,發現一種「氣」,自在呼吸於人物與環境之間,以人與自然的氣韻連結,放手發現神秘的命運,成為傅東本屆的金棕櫚私名單。
傅東對另一部亞洲導演的片子,也讚嘆不已,從專制泰國跑到哥倫比亞的阿比查邦,於南美叢林拍攝《記憶》(Memoria),傅東發現阿比查邦成為時間的藝術家,能夠在自然中自在,感知人與萬物的氣息,徘徊在人、鬼、現實、想像之中,於過去、現在、未來流動,以「生生不息、無窮盡的能量」,自由發覺、沉浸人與時間的關係。
坎城影展若在本屆嘗試探索電影與自然的連結,如開創新單元-「氣候電影」(Cinéma&Climat),傅東認為此舉主要是環境議題導向,成效有待觀察,然而坎城影展更要專注的,或許應是藝術風格問題,正如本屆中,亞洲電影如何探索電影與自然的神祕聯繫,「在與自然關係中,想像的演化」,或能為歐美電影敘事模式,得到某種啟發、對話、共鳴。